雷蒙德·威廉斯并非把现代悲剧观念看成一个抽象而空洞的概念来加以剖析,而是把它放到产生的历史语境中,通过挖掘感觉结构来考察这些与悲剧相关的思想和作品。在明确了威廉斯对悲剧的界定及其范畴和感觉结构后,这一节我们转入对威廉斯现代悲剧观念的探讨。
(一)现代悲剧观念的理论来源
为了摆脱“‘传统观念中所谓的悲剧本身’与我们当代悲剧性经验的形式和压力之间的对立”[84]的困境,威廉斯对从古代到现代的悲剧传统进行了知识上的梳理。他阐述了现代悲剧观念的两个主要来源:一个是格奥尔格·威廉·弗里德里希·黑格尔和他的继承者们,另一个是亚瑟·叔本华和尼采。
黑格尔以辩证法为基础,把悲剧视为由两个矛盾的伦理力量之间的对立、冲突及和解的行动。这些伦理力量是合理的和普遍的,但同时又是片面的和有局限的。它们勇于维护各自的伦理理想,但又不可避免地产生冲突,最终以悲剧性的方式达成妥协与和解。伦理实体也在分裂之后,从更高的程度上恢复统一:永恒正义胜利了。威廉斯认为,尽管黑格尔这一精神运动的理论不能当成历史批评(historical criticism),但他强调“对必然冲突和悲剧问题之解决”[85],把悲剧视为反应和行动的做法在不同方面影响深远。在对黑格尔的批判性继承中,马克思将这一精神运动改造为“关于社会发展的论述”[86]。当社会发展过程中的种种矛盾与不平衡积累到一定界限,当人们决计为他所代表的一方战斗到底的时候,悲剧也就诞生了。接着,这一客观的悲剧行动的观点被马克思的继承者们发扬光大:“受到肯定的不是黑格尔意义上的永恒正义,而是由一系列重大社会变迁构成的一般历史运动。”[87]总而言之,依据威廉斯的说法,黑格尔这一脉始终关注“如何通过混乱达到秩序,并把悲剧解决与悲剧苦难看得同等重要,进而寻求积极且确定的具体意义”[88]。
另一方面,尼采和叔本华在悲剧世俗化进程中贡献了力量。与黑格尔和他的继承者们相反,叔本华不仅不把悲剧行动和苦难看成伦理或社会历史的运动,而是将其看成诞生于人的行为和性格之中、无法回避的常态。悲剧的意义在于使人们意识到悲剧根植于人性之中,应放弃无谓的挣扎并屈服于这一状况。悲剧主人公“不仅向生活让步,而且放弃生存的愿望”[89],使“原有的生存意志必须完全熄灭”[90],以此获得净化和救赎。受进化论思想影响的尼采继承了叔本华“生命本身即是悲剧”的观念,不过他对悲剧的定义有所改变,并且其在结构上与黑格尔的说法相似。在威廉斯看来,尼采意指的悲剧是充满能量的,它涉及更高层次上的和谐、统一、完善和欢乐。人们对悲剧所做出的必要反应是积极的:“是一种从人类不可避免的苦难中获取的悲剧性快感。悲剧行动展现苦难是为了超越苦难。”[91]此外,尼采把神话视为悲剧的来源,视仪式为交流行动之描述的做法对现代悲剧理论亦有意义。
(二)现代悲剧观念的主要内容
在先前的历史分析的基础上,威廉斯进一步研究现代悲剧观念。他明确地写道,非常重要的一点在于:“必须研究现代悲剧中起着主导作用的情感结构、该结构内部的各种变化以及它们与真实戏剧结构之间的联系。”[92]围绕感觉结构,威廉斯审视了现代悲剧理论的几个关键问题;同时在对它们的批判性考察中,建构了自己的现代悲剧观念。除了上文已讨论过的偶然事件外,在威廉斯看来,这些问题还涉及秩序(order)、主人公的毁灭(the destruction of the hero)、无可挽回的行动(the irreparable action)和对邪恶的强调(the emphasis of evil)。
秩序与悲剧的关系。面对秩序指引悲剧行动、并在悲剧中占有先行位置的观念,威廉斯指出,人们必须从悲剧行动中探索秩序与悲剧的关系。实际上,秩序并非是悲剧行动的前提或起因,而是它的结果。“与其说秩序在此得到展示,不如说它被再创造出来。”[93]既然秩序是在过程中被创造的,而不是现实存在的,也就说明它与秩序产生之前的混乱、变动的无序(disorder)状态直接相关。威廉斯认为,一个悲剧行动涵盖无序与有序,它们各自属于不断变化的对生活的理解之一。现代悲剧及现代悲剧观念的实质就是对无序状态的体验和解决:“那些被我们称为悲剧的作品的唯一共同点,就是以戏剧形式来表现具体而又令人悲伤的无序状况及其解决。”[94]同样,悲剧行动的特殊意义也体现其中。灾难、痛苦、忧伤等可以被视为引起悲剧性体验的无序状况;人们对它做出反应和行动时,往往蕴含着试图去改变这些无法容忍之状况的可能。但是,无论是无序还是有序,都不能被当作是稳定的,它们只属于特定悲剧行动中的相对过程。无序状态在悲剧行动中走向有序,但这一“有序状态”也可能只是对经验压力暂时的解决方案,在更广的视域中它也许是另一种无序的表现。不过从另一角度看,它也终归是处理无序状态的一种路径,或许它不能给人们以实际力量,但至少可以给他们以安慰和希望。总而言之,这一概念的强调有助于无序状态的解决,而革命占据了这一行动呈现的很大的比重。在此,威廉斯的现代悲剧理论已经蕴含了变革的深意,在某种程度上与其现代革命悲剧观念合流。这一对无序状况的经验、认识和解决的观念自然在威廉斯现代悲剧观念和现代革命悲剧观念中占据极其重要的地位。此外,正如我们接下来看到的,它不仅是悲剧理论的重要内容,而且站在它之外,也可为其他悲剧理论提供解释和依据。因此,它具有超越性,是一种不折不扣的“元悲剧理论”[95]。(www.xing528.com)
接着,威廉斯追溯现代悲剧的发生条件。人们时常觉得,只有在普遍稳定的信仰中才能存在悲剧。而威廉斯在深入历史、进行辨析后,对此表示反对。他认为,重要的悲剧并非来自信仰稳定的时期,也并非产生于信仰冲突或公开决裂的时期。“最常见的悲剧历史背景是某个重要文化全面崩溃和转型之前的那个时期。”[96]在这一时期里,有着新旧事物之间的矛盾冲突,自然蕴含着悲剧诞生的土壤。另外,我们也能从逻辑上大致推导出悲剧诞生的历史时期。因为既然悲剧这一情感结构包含了无序及无序状态的解决,那么悲剧也应该诞生于经验和信仰之间充满紧张关系的极具张力的时期。
主人公的毁灭。主人公遭遇毁灭的行动,是最一般情况下人们对悲剧的解释。不过这在威廉斯眼中是一种片面的解释。一方面,以主人公毁灭为结局的悲剧并不多,其大部分还是来源于现代悲剧;另一方面,即便几乎所有的悲剧主人公被毁灭了,“但这通常不是行动的终结。在死亡之后通常伴随着某些物质或精神力量的重新分配。”[97]在经历苦难和死亡后,生命的意义得以重申和修复。威廉斯指出,比起关注主人公的毁灭,人们更应该关注悲剧行动本身。“我们以为悲剧就是发生在主人公身上的事,但常见的悲剧行动却讲述通过主人公而发生的事情。”[98]那种只看重主人公的毁灭从而无视整个悲剧行动的做法,无疑是以偏概全,人们的经验也会受到极大限制。而且,悲剧结束后展现的新的平衡与延续至少与主人公的毁灭同样重要。所以威廉斯指出,人们要超越仅仅关注主人公毁灭的视角,把目光转移到借助主人公的毁灭来表征意义的整个行动上,通过无可挽回的行动来探索悲剧世界的内涵。
无可挽回的行动。这一行动围绕死亡及对死亡的反应展开。众所周知,死亡是任何人都无法逃脱的自然规律,它也是一种沉重、极度痛苦、不可逆的无情事实。也正因如此,在悲剧中人们时常借助死亡解释其他意义,比如用它解释被视为最有价值的生命。这些意义因与死亡相关,沾染了强烈的感情色彩和普遍意义。其他经验在其中也有被同化、忽视的危险。在威廉斯看来,现代悲剧中这一感觉结构要传达的是自由主义悲剧:“人的孤独、人与人之间关系的丧失,以及随之而来的人类命运的盲目性。”[99]但是,这并不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威廉斯提示我们:把死亡赋予意义以反思人生的做法,实际上是一种暂时可变的文化选择。因此,正如人们对死亡的反应是可变的一样,尽管悲剧与这一无可挽回的行动的联系虽然紧密,但也绝非是一成不变的。无法挽回的行动在悲剧中更不是唯一的、不可或缺的构成要素。
对邪恶的强调。一种反对人道主义幻想的理论把悲剧看成对作为无法逃避和挽救的邪恶的事实的展示。威廉斯认为,这并非是真正的悲剧经验,而是对悲剧行动的缩减及简单化。当前对邪恶的强调也不同于基督教把邪恶、善良普遍化的做法。“从文化上,邪恶被用来描述形形色色腐蚀或毁灭真实生命的无序状况。”[100]邪恶不是抽象而超验的,报复、骄傲、嫉妒、野心、欲望、背叛……如此种种,都是邪恶的表现形式。悲剧用多种不同的形式呈现邪恶,不仅仅是为了认识邪恶,而是用邪恶来展现一个“与别的品质或其他人之间变动关系”[101]的真实行动。这一悲剧行动借邪恶指向改造、冲突、斗争、超越等持续不断的变化过程。如臭名昭著的纳粹集中营,有人建造、维护它,也有人绞尽脑汁试图粉碎它。“世界上只要存在这种或那种人为的邪恶,就有一批人在努力去中终止它。”[102]人们不能单独抽离邪恶来认识悲剧,而是要领会通过邪恶所传授的、关于整个行动的知识,看到这些邪恶及苦难从某种程度上,也是充满力量、至关重要的希望的源泉。
以上就是威廉斯的现代悲剧观念。这里我们还需就两个问题进行简要的说明。威廉斯的现代悲剧观念,不仅有其所处的特殊历史背景,而且也有对传统悲剧理论体系的借鉴与继承。如威廉斯自言,现代悲剧的理论来源有二:其一是叔本华和尼采的思想。毫无疑问,威廉斯的现代悲剧观念也在不同程度上受到他们的影响。就尼采和叔本华这一脉而言,威廉斯从中获取的是以一种积极的反应面对悲剧。悲剧之所以呈现人类自身无法避免的苦难,是为了使人超越苦难,获得更高层次的快乐。而威廉斯在现代悲剧观念中所反复强调的正是对无序状态的呈现及其解决,这种强调超越性的做法与尼采一派的学说十分相似。其二是黑格尔及黑格尔派的影响。黑格尔的理论把冲突双方看作不可调和的伦理力量的代表,在悲剧冲突中,其自身的片面性达成和解,实现永恒正义的胜利。马克思从社会历史的角度出发,对黑格尔的悲剧观念进行吸收与改造。黑格尔对伦理力量的强调,在马克思那里转换成了社会生活中不同矛盾及力量的冲突。威廉斯的现代悲剧理论中对混乱、无序的强调,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看成黑格尔矛盾冲突学说的变体。不过威廉斯曾明确指出,黑格尔悲剧观念的局限——它的永恒正义的精神观念因其形而上性质,落实在社会历史中难以具备可操作性。而威廉斯的现代悲剧理论并非强调抽象超验的精神实体,而是关注无序、混乱状态等现实生活中的矛盾冲突,这显然直接或间接地受马克思而非黑格尔的影响。而他基于其生活经验及感觉结构之上考察现代悲剧,也应或多或少地归功于马克思社会历史的分析方法对他的影响。
威廉斯的现代悲剧理论从感觉结构出发,始终蕴含着革命的因素。这不仅指涉威廉斯对传统悲剧理论的改造与转换显出其革命精神,更是从他现代悲剧理论的内容来考虑的。在讨论现代悲剧与秩序之关系时,威廉斯曾多次反复说明,悲剧的目的不仅是呈现各种无序状态以及人们对它的体验,也应表现这一无序状态的解决,即无序走向有序的过程。使混乱的无序状态变得有秩序的常见手段,便是革命。在讨论现代悲剧的发生条件时,威廉斯指出,悲剧时常发生在新旧事物彼此矛盾冲突的文化崩溃或转型期。毫无疑问,这也是革命发生的时期。在论述“主人公的毁灭”以及“对邪恶的强调”时,威廉斯指出,人们对毁灭、邪恶的认识不可局限在狭隘的视域中,而是要将其放在整个悲剧行动中来认识:不仅体验到其中的苦难,同时也要关注这些行动的效果,看到行动之后所产生的新的平衡与希望。而这与真实的革命过程及其效果十分相似。如此种种,我们在威廉斯的现代悲剧理论中找到了与革命的连接,这也从旁证明了威廉斯的现代悲剧理论是其现代革命悲剧观念的立论基础。
总而言之,威廉斯从悲剧经验出发,坚持认为悲剧不仅没有衰亡,而且正在我们的时代里上演。所谓“悲剧”,既可以是文学艺术意义上的,又可以是日常意义上的。他卓有见地的分析深思熟虑地摧毁了艺术与日常悲剧的隔阂。他强调悲剧中无序状态及其解决,并对其他感觉结构一一剖析,批判性地建立了自己的现代悲剧理论。这些不仅基于传统,而且还根植于威廉斯所生活的年代里、活生生的悲剧性体验之中。所有这一切,都指向它最主要的名字——革命(revolution)。如是,我们接下来要讨论的关键词也呼之欲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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