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其芳的著述很多，除公开发表之外，他遗留下来的手稿资料也不少，这对何其芳研究有很重要的参考价值。何其芳是治学严谨的文学理论家，有“不动笔墨不看书”的习惯，笔者有幸整理了何其芳私人收藏的各种《楚辞》版本，发现何其芳对洪兴祖《楚辞补注》中宋玉的《九辩》做了详细批注。何其芳原打算做完屈原研究之后做宋玉研究的，却因为文学界的思想斗争而中断了研究。整理这些批注，我们从中可以清晰地看出何其芳研究宋玉的学术观点，对何其芳研究及宋玉、《九辩》研究提供参考。
何其芳批点的洪兴祖《楚辞补注》，选用的《楚辞》底本是1872年金陵书局刻本（内封面牌记：汲古阁原本同治十一年春金陵书局重刊湘乡曾国藩署检），十七卷四册（图3-25、图3-26、图3-27）。9行15字，小字双行20字。其题名页刻书名：楚辞，其上方钤“司马相如”“薛慎微印”。有薛慎微对“司马相如”印的评语：“玉色淡碧，覆斗钮，左下角尸浸。相如玉印历见传记题
，今归寒斋喜钤于此志幸也。己丑六月小暑○○[26]记”（图3-28）。右下角钤“北京广播学院图书馆何其芳藏书阅览室藏”。除第一卷外，每卷书首页右下角都钤“北京广播学院图书馆何其芳藏书阅览室藏”。每册书衣正中间钤“吕传恺印”（图3-29）“抱经主人”（图3-30）（抱经室是吕传恺室名）。首页目录左下方钤“不薄今人爱古人”（图3-31）（当为郑振铎印）。
图3-25 《楚辞》题名页
图3-26 《楚辞》首卷
图3-27 《楚辞》八卷卷首
图3-28 薛慎微评司马相如印首页
图3-29 吕传恺印
图3-30 抱经主人
图3-31 不薄今人爱古人
此书有批语和圈点的共五卷，即《离骚经章句·第一》《九歌章句·第二》《天问章句·第三》《九辩章句·第八》《招魂章句·第九》，其批语和圈点时间为1953年。当时，屈原被列为世界文化名人，何其芳被指定做屈原研究。屈原研究并不是何其芳非常熟悉的领域，为尽可能详细地掌握资料，了解屈原研究的历史和现状，他阅读了能够找到的全部《楚辞》注本。
卷首考证《楚辞·九辩》作者、写作时间及其含义。
【眉批】《屈宋古音义》[27]卷三云：“宋洪兴祖得离骚释文古本一卷，其篇次与今本不同，首《离骚》，次《九辩》……儒者因是谓九辩亦屈原所作。”又云：“愚读《九辩》，久窃怪其过于含蓄，意谓其惧不密之祸也。近弱矦谓余曰：《九辩》非宋玉作也。反复九首之中，并无哀师之一言，可见矣，夫自悲与悲人语自迥别，不可诬也。”[28]
《楚辞通释》[29]卷八：“按九者乐章之数，凡乐之数至九而盈……辩犹遍也。一阙谓之一遍。盖亦效夏启《九辩》之名……玉虽俯仰昏延，而深达其师之志，悲愍一于君国，非徒以阨穷为怨尤。故嗣三闾之音者唯玉一人而已。”
《楚辞释》[30]卷八：“此作于《离骚》《卜居》之后，《九歌》《渔父》之前。原被召再放，送之而作也。《九章》多采其言，是其证矣。”
《楚辞通释》评语：“古今绝唱，在形容之外别有霏微。”
鹍鸡啁哳而悲鸣
【眉批】《楚辞通释》：“鹍鸡书作莎鸡。”
有美一人兮心不绎
【眉批】《楚辞集注》[31]：“又恐或是怿字。”
《楚辞通释》：“不绎犹言无绪。”
《屈宋古音考》：“一人谓屈原。”
按：应是《屈宋古音义》，何其芳误作“考”。
《楚辞通释》：“有美一人谓屈子……此宋玉思念屈子之辞。”
专思君兮不可化，君不知兮可奈何。蓄怨兮积思，心烦憺兮忘食事。
【眉批】同上：“此下述屈子忠爱之心而哀之也。”
按：“同上”指《楚辞通释》。
倚结軨兮长太息
【眉批】《楚辞集注》卷八：“軨，车轼下纵横木也。”
《楚辞通释》：“结軨，车箱横木。”
奄离披此梧楸
【眉批】《文选集释》[32]：“案说文，草也。楚辞有萧。段氏谓今楚辞无萧，惟《九辩》之梧楸。盖许所见作萧，正百草之二也。”
余萎约而悲愁
【眉批】《楚辞集注》：“余，宋玉为屈原之自余也。凡言余及我者皆仿此。”
按：《楚辞集注》原文为“皆放此”，何其芳作“仿”。“放”在《辞源》中是多音字，音fàng、fǎng、fáng。其中音fǎng时与“倣”通，作“仿效”意。因此，在古汉语中，放、倣、仿相通。
《楚辞通释》：“余，草木自余也。”
收恢台之孟夏兮，然欿傺而沈藏
【眉批】《楚辞通释》：“台音怡。恢台，盛大而润悦也。收，隐而不知所往也。然，若然也，犹言如是。”
《文选笺证》[33]：“按然犹乃也……长言之则犹言如是。”
叶菸邑而无色兮，枝烦挐而交横……萷
椮之可哀兮
《楚辞通释》：“菸邑，黯蔽也。烦挐，参差相拒貌……颜枝叶之容……罢，尽也。萷与梢同，树梢也。
椮，无叶孤存而划空貌。”
擥
辔而下节兮
【眉批】《楚辞通释》：“
，服马。下，按也。节，策也。”
【地脚批】《文选笺证》卷六，洪说非也，擥即牵字。
按：应是《文选笺证》卷二十四，何其芳误作卷六。卷后为引用文字，应该加冒号引号。
岁忽忽而遒尽兮，恐余寿之弗将
【眉批】同上：“遒，迫也。余，代屈子自称。”
按：“同上”指《楚辞通释》。
逢此世之俇攘
【眉批】同上：“俇攘与劻勷通。遑遽也。国势日蹙，救亡不逮也。”
按：“同上”指《楚辞通释》。
《文选笺证》引王念孙曰：俇攘，乱貌。言与乱世相遭也。哀时命云：概尘垢之枉攘兮。注云：枉攘，乱貌。枉攘与俇攘同。
纷旖旎乎都房
【眉批】《楚辞通释》：“都，美也。都房，犹言华屋。”
块独守此无泽兮
【眉批】《楚辞通释》：“乃块然困处于荒芜沮泽之中，不知自拔……无芜通。”
故
跳而远去
【眉批】《楚辞通释》：“
跳，横奔而去也。”
《文选笺证》：按驹跼皆误字，当为跼音拘。《史记·张仪传》：跿跔科头。《集解》：“跿跔，跳跃也。偏举一足曰跿跔。此跔跳连文，故知为跔也。”
按：此处《集解》指《史记集解》，其原文是：跿跔，音徒俱，跳跃也。因此，何其芳引文应是“跿跔……跳跃也”。
今之相者兮举肥
【眉批】《楚辞集注》：“相者，谓相马者。古语云：相马失之瘦，相士失之贫。即举肥之意也。”按此二语见《滑稽列传》褚先生补记《东郭先生传》中。
何云贤士之不处
【眉批】《楚辞通释》：“何云贤士之乐于退隐而不处其廷哉。”
《楚辞通释》：“何云犹可怪也。”
凤亦不贪
而妄食
【眉批】《楚辞通释》：“
，饲也。”
“……冯郁郁其何极”为第五章(www.xing528.com)
【眉批】《楚辞通释》：“洪兴祖本连下至未达乎从容为一章。今仍旧本。”
心尚
其弗济
【眉批】同上：“济，成也。谓祸之已成，如草木之已成乎凋落也。”
按：“同上”指《楚辞通释》。
霰雪雰糅其增加兮，乃知遭命之将至
【眉批】《屈宋古音义》：“霜露下而霰雪至，喻乱世之滋甚也。冀脱免而卒遭徂落也。”
泊莽莽与壄草同死
【眉批】《楚辞通释》：“泊，疑洎字之误。及也。”
然中路而迷惑兮，自压桉而学诵
【眉批】《楚辞集注》：“学诵未详。”
《屈宋古音义》：“学诵，歌谣之谓。”
《楚辞通释》：“道谋嚅嗫，如童子之学诵。不审所谓也。”
灭规矩而改凿
【眉批】《屈宋古音义》：“凿，古音助。”原文：“古音助。”
《楚辞通释》：“凿，在到反。相函持之路也。”
蹇充倔而无端兮，泊莽莽而无垠
【眉批】《楚辞通释》：“倔与诎通。《礼·儒行》：不充诎于富贵。言自满而心志诎，不复更有他图也。泊，无定向也。”
“……恐溘死不得见乎阳春”为第六章
【眉批】《楚辞集注》：“旧本此章误分窃美申包胥以下为别章，并误以同字为固字。既断语脉，又不叶韵，使章数增减不定，今皆正之。”
按：《楚辞集注》原文，“又使章数增减不定”，何其芳引语少了“又”。
然惆怅而自悲
【眉批】《通释》：“然，惟然也。”
老冉冉而愈
【眉批】《通释》：“
犹驰也。”
老嵺廓而无处
【眉批】《通释》：“嵺与寥通。处，侣也。”
然霠曀而莫达
【眉批】《通释》：“○当作霠，与侌同。”此处○的字形是“霠”的“今”替换不要“口”的“命”。
窃不自聊而愿忠兮
【眉批】《通释》：“聊，止也。”
尧舜之抗行兮，瞭冥冥而薄天
【眉批】《哀郢》：“尧舜之抗行兮，瞭杳杳而薄天，众谗人之嫉妒兮，被以不慈之伪名。”王闿运谓：屈原采自宋玉，亦怪论也。
按：王闿运《楚辞通释》卷四原文：“皆采宋玉之词以著已被放之由。”
尚黯黮而有瑕
【眉批】《通释》：“黯黮，暗影也。”
然潢洋而不可带
【眉批】《通释》：“带，束也。”
负左右之耿介
【眉批】《集注》：“负，恃也。左右，侍臣也。耿介，亦刚勇之意也。”
憎愠
之修美兮，好夫人之慷慨。众踥蹀而日进兮，美超远而逾迈
【眉批】《通释》：“愠
，含蓄深思也。夫人，谓左右之臣。慷慨，大言无
也。美谓贤士。超远，引身远去也。”
按：根据何其芳的断句习惯，“美谓贤士”标点宜作“美，谓贤士”。
《通释》：“愠
，深静之貌。”
农夫辍耕而容与兮
【眉批】《集注》：“农夫辍耕而容与，言不恤国政而嬉游也。”
忠昭昭而愿见兮……何毁誉之昧昧
【眉批】《集注》释以上十四句曰：“此亦谓有名而无实用者也。”
按：《集注》原文，“此亦谓有美名而无实用者也”，何其芳引语少了“美”字。
“……下暗漠而无光”为第八章
【眉批】《集注》以何泛滥……浮云兮至下暗漠而无光为第八章。
椉骐骥之浏浏兮
【眉批】《集注》：“浏浏，言如水之流也。”
《通释》：“浏浏，犹溜溜。顺行无阻貌。”
生天地之若过兮
【眉批】《集注》：“生天地，谓人生天地之间也。若过，言如行所经历，不久留也。”
愿沉滞而不见兮……然潢洋而不遇兮，直怐愗而自苦
【眉批】《通释》：“不见，君不见知也。潢洋，不相附也。怐愗，音寇茂。心愤乱也。”
《集注》：“怐愗，愚也。言欲退而自修以立名于世。然亦未有所遇，以着其节，空愚昧而自苦耳。”
罔流涕以聊虑兮，惟著意而得之。纷纯纯之愿忠兮，妒被离而鄣之
【眉批】《通释》：“罔与惘同。著音酌。专而切也。纷，不一而足也。被音披。被离，杂遝也。”
《集注》：“著意，犹言著乎心。言存于心而不释也……忳忳，专一貌。”
按：朱熹《集注》为“忳忳”，洪注《楚辞》为“纯纯”。《辞源》解释“纯纯”，认为“纯纯”同“忳忳”，音zhūn。
愿赐不肖之躯而别离兮，放游志乎云中
【眉批】《通释》：“此代屈子之言也。游志云中，怀仙也……盖因远游之旨而申言之。”按此说非是，盖仿真离骚之结尾耳。
椉精气之抟抟兮，骛诸神之湛湛。骖白霓之习习兮，历群灵之丰丰。左朱雀之茇茇兮，右苍龙之躣躣。
【眉批】《集注》：“抟与团同。湛湛，厚集貌。习习，飞动貌。丰丰，言多也。”
《集注》：“苃苃，飞扬之貌。”
《通释》：“苃苃，华盛貌。”
前轾辌之锵锵兮，后辎乘之从从
【眉批】《集注》：“轾辌，车之轻而有窗者。……锵锵，从从，皆其鸾声也。”
何其芳批注《九辩》，以洪兴祖《楚辞补注》为底本，涉猎古籍甚多，其引用最多者为清王夫之《楚辞通释》、宋朱熹《楚辞集注》。虽然由于外部原因，他的宋玉研究最终没有形成文章，但其批注抓住了《九辩》研究的主要问题，表达了自己的观点。
学术界对《九辩》研究向来有两个颇受争议的话题：一个涉及作者，另一个涉及主旨。对《九辩》的作者持两种观点，有定为宋玉之作，也有定为屈原之作。何其芳在注释中只是客观地列出了这两种观点，没有直接给出自己的结论。但是，纵观何注全文，多次提到相关信息，如“此宋玉思念屈子之辞”“余，代屈子自称”等，都指出《九辩》作者为宋玉。并且其《屈原和他的作品》[34]也将《九辩》排除在外，这也证明了他同意《九辩》为宋玉之作的观点。《九辩》的主旨概括也有两种观点：王逸认为是宋玉“悯其师忠而放逐，故作《九辩》以哀其志”；现今的研究者认为《九辩》是表达“贫士失职而志不平”的感慨。从何注中可以看出，他是倾向前者的。文中的人称代词（两处“余”）和物主代词（“一个”“不肖之躯”）均注解指代屈原，表达“悯其师忠而放逐”、“哀其志”之意。
另外，虽然何注主要采用朱熹、王夫之、洪兴祖等之说，但他并不一味盲从他们，而能够独立思考，提出不同见解，对《九辩》研究者有参考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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