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方的城市里看不见驴子。生活中出现“驴”字,不会是美妙的事情。开始对毛驴有好印象,是在看画家黄胄的画之后。他把毛驴画得憨拙可爱,他笔下那些耳朵长长的牲口,仿佛是一种温顺的通灵性的动物。不过画中的景物和生活中的真实往往不是一回事。我曾想,毛驴入画,大概也是画家为标新立异而作的选择吧。
今年去陇南,看见了很多毛驴。在那里,毛驴仍然是乡间的一种运输工具。一头毛驴,拉一辆小车,可以灵巧地在各种各样的路上转。从前那里没有公路的时候,毛驴就是最主要的运输动力。山里的药材、水果、土产,全靠毛驴来驮出去。曾经有一种说法,没有毛驴,便没有山里人的活路。可见这些长耳朵牲口对山地老百姓的生活是何等重要。
在陇南见到的第一头毛驴,是在天水的一条热闹的街上,那景象给我的印象很深刻。那是一头拉车的驴子,赶车的人不知去向,毛驴独自站在路边,低着头,一动也不动,全然不理会周围市声的喧嚣。给我的感觉,它似乎是沉浸在一种当众孤独的沉思之中了。以后又在各种各样的场合看见毛驴,在乡间集市,在公路上,在无人的旷野,在崎岖的山道,它们留给我那种沉默、执拗而又孤独的印象,一直保持到我离开陇南,都没有改变。(驴默默无语,任劳任怨,忍辱负重、不知疲倦地为人类服务,从来不嚣张,不高调。驮货拉车,是它的职责,它安于这种使命,执拗而又孤独地做一名忠诚者。)
据说驴叫如雷吼,可以吓退虎豹。可是我却很少听到它们叫,真怀疑那叫的功能是否已经退化。总之,很少看到它们狂躁不安,总是看见它们背负沉重的行囊埋头行走。若停下来,便以一个固定的姿态站在那里,只是偶尔甩动一下尾巴,拂去身上的飞虫,或者抖一抖长长的耳朵。汽车和拖拉机轰鸣着从它们身边开过时,它们也毫不惊慌,沉着得像一尊尊雕塑。走到它们身边时,它们有时也会抬眼注视你。接触毛驴的目光时,我的心不禁颤动了一下。这目光,善良、忠厚,又有些漠然,似乎已看透了这世上的一切,一对褐色的眼睛里,总是含着泪水……我想,如果我是整天驱赶着它的主人,倘若被它用这样的目光凝视着,大概不会有勇气对它挥动鞭子的。
一天夜晚,我和7岁的儿子一起在文县县城的小街上散步。没有路灯,寂静的石板路上洒着星星点点的月光,街上的一切都黯然而又朦胧。突然,儿子紧张地拉住了我的手,嘴里恐惧地喊道:“狼狗!”顺着儿子的视线望去,只见前方街口有两条黑黝黝的大兽一前一后地晃动着,迎面向我们走过来。在幽暗中,看不清它们的模样,看样子,确实像两条巨大的狼狗。小街很窄,黑咕隆咚的,在这里和两条狼狗狭路相逢,实在是一件叫人发怵的事情。不要说儿子,我都有些紧张。然而已经没有退路。儿子紧攥住我的手,躲在我的背后,眼看那两条大兽渐渐逼近了。它们的步履稳健,不快也不慢,黑暗中依然看不清它们的嘴脸。在月光下,我突然发现了长在它们脑袋上的长长的耳朵,这不是狼狗的耳朵!(作者是善良的,对驴子命运同情,才会看到它的泪水。鞭子一挥动,驴子就开始被奴役和驱使。)
“毛驴!是毛驴!”(www.xing528.com)
躲在我身后的儿子忍不住叫起来,他大概也看见了月光下的长耳朵。
不错,走过来的果真是两头毛驴。没有人驱赶它们,它们似乎是熟门熟路地在黑暗中走向既定的目的地。我们父子俩侧身看着两头毛驴默默地从我们身边走过去,惊魂甫定的同时,竟生出一种亲切感来,驴蹄叩击石板的声音,动听如音乐……
驴和狗,同是人类驯养的动物,为何在黑暗中,狗的出现使人心惊,而毛驴却给人一种安全和亲切感呢?儿子的回答简洁而干脆:“驴子不会咬人呗!”(用狗和毛驴进行对比,衬托出毛驴的驯顺善良。)
儿子天真的看法,其实是道出了问题的实质。在动物中,像驴子这样驯顺的大概很少。想想人类对驴实在很不公平。驴的一生,是为人服务、被人奴役的一生,它们干重活,吃粗食,任劳任怨,从不作任何反抗,死了,还要继续为人奉献,肉被食,皮被熬成“阿胶”……而在人类的词典里,驴却从来不是一种可爱的形象。人们把浅薄之徒的无能和技短称之为“黔驴之技”“黔驴技穷”,把放高利贷称作“驴打滚儿”,把喝茶时的粗放嘲为“驴饮”,而一声“蠢驴”,更已成为国骂之一种……驴啊驴啊,可悲的驴!当我此刻在写这篇短文的时候,我又想起驴子那种沉默的目光,想起它们那流泪的眼睛。(在读这篇文章之前,或许没有人想到作为一头驴子的悲哀,也没有人为它们鸣不平。作者有一颗善良的悲悯之心,他的眼睛看到的是驴子的奉献与隐忍,感受到的是驴子受到的委屈与伤害,所以一次次写到它们眼里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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