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罗伟同志所说:后来科学界的拨乱反正,主要思想与1975年的科学院“汇报提纲”是一脉相承的。从另外一个侧面来说,具体干这些事情的还是这些人——筹备1978年科学大会的,基本上是当时参与搞科学院“汇报提纲”的那一拨人。
吴明喻,改革开放后的国家科委副主任,1962年7月的广州科学工作会议,他是周恩来所作讲话的整理者;1975年的科学院“汇报提纲”,他是执笔人;1977年7月的科教座谈会,他是会议记录的整理者;1978年的科技大会,他是邓小平会议讲稿的主要起草人。
当他以自己身经的历史述说邓小平在我国科技发展中的作用的时候,我深深地被打动了。的确,岁月如纷纷扬扬的尘土,慢慢地覆盖在一个个历史的层面上。今天的年轻人看一些事会觉得很平淡,但是那些过来人,那些往事的经历者,他们能了解,许多今天看似平常的事,在走到今天这一步时,是多么的不容易。
“1962年经过困难时期以后,开广州科学工作会议。周恩来作了讲话。”吴明喻说,“他在讲话前,很作了一番推敲,据说把所有的历史档案都翻阅了。他当时定的调子是:知识分子是劳动人民的一部分。周恩来的讲话是我整理的。他在定了这个调子之后,又说了这么一番话:我这个人,人在淮安出生长大,但是祖籍是浙江。人问我的出生,我说我是江浙人也。这是不忘本。”
“这话有什么含义吗?”我问,因为我听不懂。
“这意思就是说,今天说你是劳动人民的一部分,但你不要忘了你受的是资产阶级教育,必须再接受改造。周恩来必须要说这样的话,否则在毛泽东那里通不过。毛泽东对‘受资产阶级教育’的知识分子一直是有看法的。
“在周恩来这个讲话中,知识分子还是没有脱掉‘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这顶帽子。这是美中不足的地方。但周恩来能说出‘知识分子是劳动人民的一部分’,这在当时的知识分子听来已经是很感动了。
“陈毅的讲话比较干脆,他说:要给知识分子‘脱帽加冕’,‘脱资产阶级之帽,加无产阶级之冕’。毛泽东后来对陈毅的这个讲话有一些意见。
“在1962年困难时期过去之后,毛泽东又开始重提阶级斗争,又开始抓阶级斗争,所以,知识分子是劳动人民的一部分也不能提了。毛泽东定的调子是:绝大多数知识分子是资产阶级的,或者是资产阶级的同情者。
“1977年7月的那次科教座谈会,记录是我整理的。其中印象最深刻的是,邓小平说出了‘科技工作者是劳动者’这句话。因为我联想到他在1975年就说了‘科技工作者是劳动者’。这很重要,这是他的基本思想。
“1978年著名的科学大会,邓小平的讲稿就是根据小平同志关于科技的一贯论述由我同《科技日报》的老社长林自新起草的。我们根据他一贯的讲话精神,写出了‘知识分子是工人阶级的一部分’。因为我们想,知识分子也是以薪金来维持生活的,应该是工人阶级的一部分。提‘知识分子是劳动者的一部分’已经不够了。
“‘知识分子是工人阶级的一部分’,对于中国知识分子来说,这个提法是一个划时代的突破。
“但这个提法在当时看来确乎有些‘胆大妄为’。后来政治局开会讨论这个稿子,汪东兴就提出了:我看这个稿子马列主义水平不高,毛主席讲了这么多话为什么不引用?对知识分子团结、教育、改造也不说了。散会之后,方毅同志请教小平同志:这个稿子怎么办?小平同志说:一个字不要改。
“后来,吴冷西打电话给方毅同志,对邓小平的发言稿说了两点建议。一点是一个标点符号的改动,还有一点就是关于‘知识分子是工人阶级的一部分’是否改成‘已经有了一支又红又专的工人阶级知识分子队伍’。
“当方毅把这个意见拿来讨论的时候,我们坚决不同意这样改。已经有了一支又红又专的工人阶级知识分子队伍,那么这些又红又专的知识分子在全体知识分子中的比重是多少?是千里挑一还是万里挑一?这样改,知识分子头上的帽子不是还没有摘掉吗?方毅同志支持我们的意见。方毅同志向小平同志报告的时候,小平同志说得很干脆:第一点接受他,第二点,不动。
“当小平同志在全国科学大会上说出知识分子是工人阶级的一部分时,你知道,80多岁的老头子都在会上哭啊!这是几十年的压抑,几十年的千钧重压啊!”
说到这里,吴明喻的激动也几乎难以自制。我理解。我相信但凡看过“那个时代”的一点儿尾巴的人都能理解。
如果一个国家的知识分子连舒心地活着尚且都做不到,到了这个“综合国力的竞争其实就是科技的竞争”的时代,我们的国家怎样去同别人竞争?
但是当时除了邓小平,谁又能扭转这个乾坤?
“一些战略上的考虑,早在小平同志的心中有了底数。1977年底他第三次正式出山之前,就有打算,有说法。事实上,经过1975年的整顿,我国科技工作的一整套思路,基本的框架性部署已经都在他的心里面。”在接受采访时,原科技部秘书长、国家海洋局原局长张登义这样说。
“大约是1977年四五月份吧,”他说,“那个时候小平同志还没有出来,他还只是一个普通的共产党员,一个被撤职被第二次打倒的前国家领导人,应该说当时主持科技工作的方毅同志胆子很大,那个时候方毅同志就找过小平同志,向他请教科技工作应该怎么搞。方毅同志对小平同志很敬佩,他说过,凡小平同志干的工作没有干不好的。小平同志谈了很多问题。其实在“文化大革命”之前,小平同志就讲过科研工作要走在生产前面,用好人才很重要,方毅同志请教时,小平同志又强调了这个观点,重申要保证科技人员的工作时间,党政工作者要作科研人员的服务员,给科技人员的活动的余地要大,不要把他们绑死了。在那个特殊的背景下,他敢于讲出这些话,说明了他的胆略和气魄。也说明了他心里的一贯思想。
张登义说:“1977年7月小平同志第三次出山的时候,他就向中央主动请缨要去抓科技和教育。
“科教是中国现代化建设的牛鼻子,要实现四个现代化这个目标,必须首先牵着这个牛鼻子。(www.xing528.com)
“科技是实现四个现代化的关键;人才,是科技发展的关键;教育,又是培养人才的关键;这是一个链条——中国的发展、中国的现代化关键在科技;科技,是牵动中国经济发展的牛鼻子。邓小平主动请缨要去抓科技和教育,是要抓中国发展的要害,这是基于国家和民族的最高利益。”
“我认为最不容易的,是邓小平敢于坚持真理,敢于去做,敢于承担责任。他当时说出的话,都是突破性的。在现在看来,这没有什么,可是在当时,在当时那个特定的历史环境中,那需要的不仅是一种勇气——那需要的是一种信仰的力量。当时也有与他相同地位的一批老同志,谁能像他那样说?那样做?他的讲话都不长,但每句话就是每句话的道理——都是在他脑子里考虑再三的、成熟的、千锤百炼的结论。”
郭沫若在全国科学大会上作的《科学的春天》报告的起草者胡平说:“我想小平同志在第三次出山之前,就已经考虑清楚了:经过‘文化大革命’对文化知识的全面否定,对科学技术的疯狂破坏,要拨乱反正,要搞现代化,不是买一批先进的技术就可以实现的,首先面临的是观念与政策的问题,要把科学解放了。
“我们国家既面临着产业革命的任务(人家几十年前就完成了)又面临着赶上信息时代,不抓住科学技术这个突破口,打开这个突破口,我们将无所作为。所以小平同志在这个时代抓住了问题的实质。他1977年再出来时主动要求抓科学技术,1978年的科学大会就是我国改革开放的开始,是一个突破口。”
中国科学技术协会党组书记张玉台说:“邓小平复出后,高度重视科技。在我的印象中,只要是科学家写的报告,他都亲自批,而且批得非常干脆,总是‘同意’、‘我同意’。当然一些重要的文件要报政治局批准。比如改善科研条件、恢复落实知识分子政策、盖学部委员委员楼等都是小平同志亲自批的。”
小平同志对科技的重视,缘于他对世界形势和发展的深刻了解,对国情的深刻了解。他是牢牢记住了周恩来总理在四届人大上的讲话的。这个讲话中就明确指出了:四个现代化,关键是科学技术现代化。小平同志有大家风范,在非常复杂的问题中很快能抓住重点,抓住关键之处,要干的事情就一定要干到底。他对科学家们是非常尊重的,科学家们也愿意对小平讲心里话。
《科学院汇报提纲》的起草者之一、原科学院政策研究室主任罗伟同志说:“我觉得小平同志第三次出山后,他做事有个很明显的特点,就是不争论,什么事做起来再说,不对,再重来。中国过去的争论太多了。帽子多,棍子多,条条框框多,一争论,把时间都争论掉了,也难争明白。
“科技人员越级提拔就是小平同志‘先做起来’的一个事例。当时给科技人员涨工资有困难,就先给一部分人发津贴,这是在科学大会前后。看似小事,解决不那么容易。在小平同志还没有出来的时候,就曾经讨论过这问题。科学院提出:科技人员工资太低,能否解决一些?开会讨论时华国锋说:工资问题解决不了,这是全国性的。后来邓小平说:全部解决不了,就先解决一部分。这就是以先给一部分人发津贴的形式解决了。但事情开了先河之后就好办了。”
“一些事情干起来再说,不对再重来。没有那么多教条。提工资不能都提,就一部分人先提。不争论。看起来是抓了一些实际的事,但影响是很大的。不管是恢复高考、招研究生、建博士后流动站,都是这样,干起来再说。”他有这个魄力。
“在开科学大会筹备会时,冶金部的一个同志同我聊起他们那里的冶金研究院有一个叫陈篪的,就因为他一心一意做业务,病得很重还批他。我听了以后,随手在纸上把这件事写了下来,后来交给了方毅。没有想到方毅同志把这张条子给了小平同志。小平同志说,这种人应该表扬。几天时间,作为冶金科学战线上的铁人,陈篪在科学大会上发言,成了榜样。这就是小平同志的做事风格——雷厉风行。”
“杨乐、张广厚越级提升也是小平同志提出来的。他同方毅讲,你先提嘛,不用等很多人一起提。这个口子一开,很多事就好办了。”
罗伟的观察很敏锐。“不搞争论”确实是邓小平第三次出山后的一个特点。这也是他在宽街的院子里散步时捕捉到的思想的火花吗?
邓小平后来说:“不搞争论,是我的一个发明。不争论,是为了争取时间干。一争论就复杂了,把时间都争掉了,什么也干不成。不争论,大胆地试,大胆地闯。农村改革是如此,城市改革也应如此。”
不错,这是20多年的积习了!十亿人的一举一动,一个念头,一句话,都要诉诸“主义之争”,整个社会陷入一种无休止无结果的争论漩涡之中,上纲上线,不能自拔。20年的争论留下一条教训:空谈误国,争论误事。
1977年2月3日邓小平出院后,没有再回宽街。在叶帅亲自安排下,邓小平住进京郊西山军委一个住处的25号楼。
毛毛这样描述粉碎“四人帮”后邓小平和叶剑英元帅的那次历史性会面:“有一天晚上,我们全家正在吃饭,叶帅的小儿子头头来了。他悄悄地告诉我们,他是奉命来接我们家的‘老爷子’,去见他们家的‘老爷子’。父亲听后立即起身。”
“头头的车子停在大门外面,父亲上车,坐到汽车后座上,我和头头坐在前面。头头开着车,神不知鬼不觉地把父亲接到了叶帅住的15号楼。父亲下车,快步走进大门。刚一进门,远远地就看见叶帅由人搀扶着,从里屋走出来。叶帅是专程出来迎接邓小平的。父亲高声喊道:‘老兄!’赶紧趋步向前。父亲和叶帅两人走到一起,热烈而紧紧地握着手,长时间不放。然后,他们相互搀扶着,走进里屋。门紧紧地关着,他们谈了很长、很长的时间。”
这是邓小平再次复出的前奏,从这以后,中国的历史将翻开崭新的一页。
邓小平把改革开放、实现四个现代化,称作“中国的第二次革命”。
这确实是“中国的第二次革命”,是一次里程碑式的伟大的革命。这个革命不是改朝换代,不是建立国家,但它却从根本上改变了一个国家的生产力。这个革命没有动用枪炮,没有诉诸武力,但它却使一个国家改变了封闭自守,从此走向世界。
这两点,是中国几千年的历史上更迭了多少朝代都没有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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