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众侍从陪伴下,讷韦尔伯爵从莫雷返回欧塞尔,途中他为自己的新处境和刚刚做出的承诺感到十分焦虑。一方面,伯爵深知无法违反国王的命令,尤其他本人也赞同法庭的判决;另一方面,他想起了加入公社的誓言、市民送的大笔钱财、对维泽莱领主权的向往,而艰难境况冲淡了自由的激情。[1]伯爵采取折中办法,尽量推脱、回避抓捕叛乱的肇事者和同谋。他让许多亲信到维泽莱,吹响喇叭召集民众并通知他们,月相变换那天,为了执行国王的命令,讷韦尔伯爵将出于无奈,派遣军兵抓捕镇上的所有人,并把他们押往巴黎;因此伯爵呼吁自由民离开市镇,寻求可以避难的地方。[2]
维泽莱人马上陷于惊恐之中。他们本来毫无准备,寄托于伯爵军队的保护,如今却失去了这个靠山;再者,面对当时世俗与教会势力的一贯敌意,他们也很难泰然自若。全城男子放弃了商铺和产业陆续出逃,次日维泽莱城仅剩妇女和儿童。[3]讷韦尔伯爵下令他辖管的城镇和附庸贵族的城堡接收维泽莱人,只要他们别来自己的宅邸。移民们分散住进几座堡垒,但由于人数众多,无法被全部接纳,很多人在适宜地段扎营,四周围上树枝做的栅栏;另一些人结伴躲到附近的森林。[4]
讷韦尔伯爵盘算,庞斯院长一无骑士,二无弓弩手,没有自己的陪同绝对不敢回城,于是他故意称病,想要再次为难院长,延迟事务的处理。一个星期日的夜晚,无畏的院长却独自返回,这果敢的行动令伯爵不得不从幕后走出,至少姿态上服从国王法庭的判决。几个士兵到维泽莱逮捕全部叛乱肇事者。士兵们在院长面前假装礼貌,先对他不顾危险突然返回表示惊讶,然后说道:“我们的任务是执行对您敌人的判决。”“如果这是伯爵下达的命令,是否执行在于你们,”院长回答,“而我,除了耐心等待没什么可说的。”伯爵派去的军兵说:“我们在镇上只找到妇女和小孩,任务已经算完成了。”“很好,”院长讥讽道,“你们四个来抓捕数千人。”[5]士兵们无言以对,在场的一位神职人员说,有个地方藏着80名逃犯,若他们愿意,自己可以为他们引路。伯爵的手下对这个建议迟疑不决,说:“我们还要去其他地方,不能去那里。”[6]
伯爵的消极怠工使圣玛丽的修道士们不得不自行执法,各户父辈男丁纷纷逃离后,修道士们控制了城镇,他们抓捕一些年轻人——这些人是住在修道院田村农奴的儿子,接着挥舞刀枪来到街上,高声宣布叛乱结束,合法权威已恢复。[7]经过公社领袖西蒙尚未竣工的新建房子时,修道士们发现墙上贴有一张政治宣言,就把它撕毁。他们愤怒地拆除了那面墙和部分建好的房屋,说这所房屋是违法的,是对修道院的侮辱。[8]修道士们继而闯入其他两个自由民于格·德·圣保罗(Hugues de Saint Paul)和于格·格拉特潘(Hugues Gratte-Pain)的家,破坏了酒窖里的新压榨机,因为私人拥有压榨机不利于公用压榨机的租赁,而这是修道院权益之一。[9]
流亡自由民,特别是未能被讷韦尔伯爵辖管市镇或城堡收留的人,生活状况变得非常悲惨。许多人露天安营,睡在树枝搭建的窝棚下,一直处于被抓捕或被抢劫的危险之中。当他们遇到不了解维泽莱冲突真相的人时,常被视作敌人和土匪。流亡自由民日夜挂念城里的事情,和匆匆逃离时丢下的家人、任人掠夺的财产,经常有人伪装成朝圣者,去查看有什么新情况。可是谁都难以长期忍受这种凄凉境遇,流亡自由民打听到维泽莱镇现在靠修道院的农民守卫,既无头领也无好兵刃,便决定孤注一掷,想凭武力夺回城市。他们计划于维泽莱南部五古里的科尔比尼村(Corbigny)汇集[10];历史作家记载:“获悉此事的院长花钱征召了一大批手持长矛和弓弩的外乡精锐兵丁。”[11]
该说法不够确切,该作家很可能指的是战斗经验丰富的雇佣骑兵和步兵。这类冒险团伙训练有素,他们的头领想得到好报酬,于是向公侯领主们自吹自擂,夸赞手下。那时,法兰西国王同英格兰国王为争夺图赖讷[12]和贝里[13]几个城市的主权动武,两王的纠纷引起雇佣兵领队和士兵们的兴趣。他们由南部顺着里昂大路奔赴战场,中途经过维泽莱一带,因此庞斯院长找些人为自己效力是相当容易的。他让全副武装的骑士驻守城内,把弓弩手和农民、仆从分派到公社时期自由民修筑的各个防御工事,[14]不仅很好地守护了城市,令它免受攻击,还有大队人员沿着修道院围墙到乡间产业日夜巡逻。雇佣兵与流亡者进行了几次小交锋,抓获很多自由民,给他们戴上镣铐,或施以各类酷刑。[15]
于格·德·圣彼得,这个勾画了维泽莱公社蓝图的外乡人,显然成了叛乱的主要罪魁祸首,是修道院法庭要惩办的第一要犯。他收到传讯不肯出庭,时限一过,人们以案犯缺席为由肆意处置他的财产。“于格的房子分外豪华……”历史作家描述道,“新竖立的磨坊被整个掀翻;人们还填堵了于格为改善农业作物产量而挖好的池塘。”[16]其他富有显赫的自由民也因抵抗传讯受到毁坏财产的惩罚。人们洗劫自由民的房屋和农庄,搬走储备品和家具,立即收缴发现了的武器。历史作家详尽的记录为我们提供了遭到最严重暴力处罚的自由民的名字,这些人很可能是维泽莱公社民选的市政官员。下面是被大众遗忘的名字:艾蒙·德·圣-克里斯托夫、皮埃尔·德·圣-皮埃尔、艾蒙·德·法莱兹、罗伯特·杜弗、雷诺·多代、高杰·勒诺曼、高杰·杜尚-皮耶鲁、杜兰德·勒格鲁、阿拉尔·克劳德、皮埃尔·伽利玛、尤斯塔斯、杜兰德、奥布尔纳、大卫和菲利克斯。[17]
讷韦尔伯爵目睹自己策动的革命一败涂地,难免心怀伤感。出于个人利益和良心,他不遗余力地援救自由民,但那些施虐者是以残暴著称的雇佣兵,多次被主教会议和教皇们开除教籍。自从有了强大的辅助力量,院长不允许任何反对他的举动,伯爵知道唯有仰仗崇尚和平宽容的国王以君主权威来干涉。他决心亲自去巴黎求情,又害怕泄露目的会导致这趟旅行无功而返,于是换上朝圣者装束,拿了手杖,腰间系着钱袋,佯装要到圣德尼墓还愿。[18]一抵达巴黎,伯爵脱下衣装换上朝服,被领入王宫。向国王介绍了维泽莱流亡者的凄惨境况后,他恳求国王的恩典,保证尽快让自由民首领当国王的面,同圣玛丽修道院院长缔结永久和平。国王也许被伯爵的话语,或被他以自己和流亡者名义进献的金钱打动,同意起驾到欧塞尔,召见伯爵、院长和维泽莱人的签约代表。特定的日子来临,相关各方到场,院长和伯爵就坐,自由民们脱帽站立,国王开口问自由民们有什么请求,想怎样解决。经过这么多磨难,疲惫的自由民不再寄希望于伯爵,仅渴求和平返回家园,他们谦卑地说愿用身心和财产报答国王,完全按照他的意愿行事。国王和大臣们商讨后说道:
首先,维泽莱城内和郊区的居民郑重宣誓放弃他们和讷韦尔伯爵制定的阴谋联盟,并尽力而为,交出杀害了修道院修道士或仆从的凶犯。
第二,他们要在祭坛和圣骨前发誓,从此效忠于庞斯院长和他的继任者,如实支付4万苏给圣玛利教堂作为补偿,在确定期限也就是圣安德烈节日(11月30日)前,摧毁他们为防御房屋建造的塔楼和内外墙。
第三,他们要同样发誓,全面真诚地执行这些条款,绝不欺诈或保留。[19]
这项裁决是1155年,“年轻的”路易执政第18年做出的。
全体维泽莱公社的创建人员,共40个流亡市民,按要求宣誓,随庞斯院长一起离开欧塞尔,原来的敌人之间相处十分融洽。流亡者期盼与家人团聚,恢复日常生活,他们忘记了付出高昂代价、经受种种痛苦才获得的自由,回到维泽莱时,每个人都感觉流放结束般的欢悦。大家互相亲吻,疯狂地唱歌、跳舞,处在一种陶醉的状态。[20]那天之后,一批批流亡民众涌现在返城路上,他们为达成和解兴高采烈,握着院长的手诚恳地发誓永远效忠。人们在长期动荡之后需要精神上的放松,所以修复初期,维泽莱城上下总充满愉快的气氛。
重获完整主权的维泽莱院长,第一件要务就是实行巨额捐税补偿他的损失,或者说他认为的所有损失。院长不满意判决里注明的4万苏赔款,起草了一份新清单,再次估算后,让每位居民赔付其资产的十分之一。历史作家记叙道:“这么多人当中,没有一个敢于抗命或出言反对。”[21]有个问题上,维泽莱人显示出不太温良的一面,当各街各路贴出拆除房屋、防御围墙的公告时,无人理睬。这些自由标志花费了大量金钱,而且,维泽莱人可能没有彻底放弃重建公社的希望。[22]
院长已打发走那些雇佣兵,现已缺乏有效手段强迫居民执行他最后的命令。他屡次召见自由民首领,反复督促他们,规定严格限期,但期满时仍无人遵从。在几千人口的小镇拆除一些商贩和手工业者建造的垛墙竟成了一项轰动欧洲的事件。教廷使节像当时处理公社叛乱一样忙碌奔走,教皇本人也觉得问题严重,写信给法兰西国王,信中说:
出于对主的爱戴和我前几封信的重视,阁下根据崇高地位所承担的责任,协助我们亲爱的儿子庞斯院长,发起提议支持他,打击迫害他和修道院的人。我为你热情无私地完成了圣洁的使命,表示由衷的祝贺和深切的感激。不过,频繁督导是保持杰出成果的有效方式,我借此机会嘱托你,期待你的义举,为了让主赦免你的一切罪过,请珍惜并尊重这位院长,捍卫他的修道院,遏制我们亲爱的儿子讷韦尔伯爵或其他任何人的不良企图,那里的众兄弟都将在主面前为你祈祷和称道你王国的恩情,而我也会赞美你崇高的王者风度。鉴于维泽莱市民依仗自家门前修筑了石砌工事,对该院长和当地教堂极其蛮横无理,他们的迫害使院长难以留在修道院,我请求你慷慨出面,摧毁这些坚固的房屋,去除市民心中的傲慢,把维泽莱教会从苦难中解救出来。[23]
教皇的信送至法国的时候,庞斯院长正在恐吓维泽莱人,说要让他们体会领主发怒的后果。他的话毫无反响。有的自由民不仅没有拆除房屋的防御,甚至继续施工。上面提过的西蒙,终于完成了公社成立那天奠基的宏伟塔楼。西蒙交结许多省内贵族,他有很高声望,在院长权势面前不肯低头,贵族们亦通过信件并派人来提醒院长,宽容对待这位值得尊敬的人。维泽莱人获悉法兰西国王将重新干预,前景不可能有利于自由民,他们气馁沮丧,而院长大胆地发起决定性的一击。他召集许多教堂领地的青年农奴,尽可能武装他们,并让最果断坚决的修道士率领。这支队伍直奔西蒙的家,见没有抵抗,他们便开始捣毁塔楼和雉堞围墙,房屋主人则像共和时代的罗马人那样镇静自若,与妻子儿女坐在角落烤火。[24]不战而获的成功,意味着领主权威的胜利,那些住宅修筑了防御工事的自由民向院长送交了人质,作为拆除一切设施的保证。教会记录者写道:“争吵结束,维泽莱修道院从叛乱下属手中收回了独立司法管辖权。”[25]
在自由民声势浩大的起义并建立过公社之后,领主是否还可以全面行使权力,这令人怀疑。对自由的渴望足以带动两三千人奋起反抗那个时代最强大可怕的政权,他们心中又怎能对所发生的事彻底忘却,不留痕迹。维泽莱人再次成为圣玛丽教堂的农奴,毫无疑问,他们不会像以前那样勤勉;因为劳作通常要看个人自愿和勇气。[26]维泽莱人完全独立的日子固然短暂,但请不要急于指责他们的怯懦,认为他们和整个民族一样心血来潮,不够坚韧顽强。设想12世纪时,屈指可数的商贩如何面对王室和教会的双重权威?广大农民缺乏反抗奴役制意识,分散各方的自由民小团体和不开化的他们相比仿佛沙漠中的绿洲。在并未完成的、争取自治的伟大事业上,我们的确比先辈做出更多成绩,但与其不痛不痒地批评前人,不如对他们克服了重重阻碍才展露于我们面前的自由思想表示敬佩。要承认,这种思想无论过去或现在,都不断激发人们强烈的欣喜与刻骨的遗憾,而必胜的信念将帮助我们从容接受各种考验。
【注释】
[1]于格·德·普瓦杰:《维泽莱修道院史》,第三册,吕克·达谢里搜集,原文本,卷二,第523页。
[2]于格·德·普瓦杰:《维泽莱修道院史》,第三册,吕克·达谢里搜集,原文本,卷二,第523页。
[3]于格·德·普瓦杰:《维泽莱修道院史》,第三册,吕克·达谢里搜集,原文本,卷二,第523页。
[4]于格·德·普瓦杰:《维泽莱修道院史》,第三册,吕克·达谢里搜集,原文本,卷二,第533、534页。(www.xing528.com)
[5]于格·德·普瓦杰:《维泽莱修道院史》,第三册,吕克·达谢里搜集,原文本,卷二,第533页。
[6]于格·德·普瓦杰:《维泽莱修道院史》,第三册,吕克·达谢里搜集,原文本,卷二,第533页。
[7]于格·德·普瓦杰:《维泽莱修道院史》,第三册,吕克·达谢里搜集,原文本,卷二,第533页。
[8]于格·德·普瓦杰:《维泽莱修道院史》,第三册,吕克·达谢里搜集,原文本,卷二,第533页。
[9]于格·德·普瓦杰:《维泽莱修道院史》,第三册,吕克·达谢里搜集,原文本,卷二,第523页。
[10]于格·德·普瓦杰:《维泽莱修道院史》,第三册,吕克·达谢里搜集,原文本,卷二,第534页。
[11]于格·德·普瓦杰:《维泽莱修道院史》,第三册,吕克·达谢里搜集,原文本,卷二,第534页。
[12]图赖讷(Touraine),是法国历史上的一个行省(行省这一行政区划已于1789年被取消),首府为图尔。——译者注
[13]贝里(Berry),法国旧制下行省,首府是布尔日(Bourges)。(在卡洛林王朝时期贝里是一个独立的伯爵领地,其后为阿基坦公爵和安茹公爵及布卢瓦公爵分有。法国的国王们于11世纪起开始攫取这个省份,在长达两个世纪的时间内将它完全纳入国王领地。——译者注)
[14]于格·德·普瓦杰:《维泽莱修道院史》,第三册,吕克·达谢里搜集,原文本,卷二,第534页。
[15]于格·德·普瓦杰:《维泽莱修道院史》,第三册,吕克·达谢里搜集,原文本,卷二,第534页。
[16]于格·德·普瓦杰:《维泽莱修道院史》,第三册,吕克·达谢里搜集,原文本,卷二,第534页。
[17]于格·德·普瓦杰:《维泽莱修道院史》,第三册,吕克·达谢里搜集,原文本,卷二,第534页。
[18]于格·德·普瓦杰:《维泽莱修道院史》,第三册,吕克·达谢里搜集,原文本,卷二,第534页。
[19]于格·德·普瓦杰:《维泽莱修道院史》,第三册,吕克·达谢里搜集,原文本,卷二,第534页。
[20]于格·德·普瓦杰:《维泽莱修道院史》,第三册,吕克·达谢里搜集,原文本,卷二,第534页。
[21]于格·德·普瓦杰:《维泽莱修道院史》,第三册,吕克·达谢里搜集,原文本,卷二,第535页。
[22]于格·德·普瓦杰:《维泽莱修道院史》,第三册,吕克·达谢里搜集,原文本,卷二,第535页。
[23]《教皇阿德里安四世的信》,原文本,《高卢史和法兰西史汇编》,卷十五,第671页。
[24]于格·德·普瓦杰:《维泽莱修道院史》,第三册,吕克·达谢里搜集,原文本,卷二,第535页。
[25]于格·德·普瓦杰:《维泽莱修道院史》,第三册,吕克·达谢里搜集,原文本,卷二,第535页。
[26]写这几行时,这只是我的一个猜想,可是通过最近发现的维泽莱修道院和市民之间的和解协议完全证实了这个问题。在1222年蒙圣约翰的领主纪尧姆发给当地居民的自由特许状中,该协议被一字不差地抄录下来。参见《约讷省档案》,维泽莱修道院所有权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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