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昂公社史(下)：第18封信真相揭示

革命之后45年里，新公社为拉昂带来和平与繁荣。高德利的继任者们对内战抱有恐惧回忆，可随着时间的推移，主教权势逐渐巩固，他们再次盘算收回所放弃的一切。1175年，罗杰·德·罗索瓦(Roger de Rosoy)任主教时，种种迹象突然显露出来。罗杰主教出身高贵，是石桥镇和阿韦讷^[1]领主的亲戚、埃诺伯爵(comte de Hainaut)^[2]的盟友。借助强大的亲朋，他开始通过阴谋和威胁手段破坏公社政权。主教的诸多联盟令市民们极其忧虑，于是也去为己方寻求外部支持。他们同苏瓦松公社、克雷斯公社、维利公社结好，还与“年轻的”路易七世进行谈判，付给国王一笔钱，请他立誓承认其父授权的特许状。^[3]尽管主教激烈反对，恳求国王不要支持造反的农奴，要和教会一致，市民的提议依然被批准了。^[4]

1177年，“年轻的”路易七世承认拉昂和平机构的新特许状。主教对此不仅没有畏难不前，还决心大力开展自己的计划。他通知兄弟罗索瓦领主雷诺(Renaud)和其他朋友，尽可能多地带军队向拉昂聚拢，第二次内战开始。市民一面准备防御，一面将消息发送给盟友公社。这些公社信守承诺，国王行政执行官也在管辖区内招募了一些军队。^[5]市民不愿意躲在城墙后面固守，刚收到敌军迫近的消息就立即前进迎战。一路上他们群情沸腾，把涉嫌反对公社的贵族们的房屋一一捣毁。接着市民们来到离一个叫圣马丁·德·贡波尔(Saint-Martin de Comporte)不远的地方，发现前方大批骑士按战术规则排成队形。市民的鲁莽进攻无法动摇敌方阵线，己方还很快溃退，被骑兵追击，混乱中伤亡惨重，好不容易返回城内。^[6]

见主教一派围攻拉昂，国王亲自打头阵，率领军队去攻打罗索瓦和其同伙的领地。罗索瓦等无法抵御王室的军队，就向亲戚埃诺伯爵和一位帝国大诸侯求援，拉昂内战随即上升为国家间的战争。埃诺伯爵召集了七百骑士、数千步兵，部队的前锋轻而易举地冲到苏瓦松附近。

国王的精力因而分散，被迫撤退进行防守，同意与拉昂公社的反对派签订合约，但不包括主教罗杰，他的财产被扣押。人们指控罗杰发动贡波尔之战并亲手杀死很多市民。罗杰当众发誓辩解，通过教皇求情，国王赦免了他，恢复其主教头衔并归还了财产，前提是要保障公社和平。^[7]罗杰·罗索瓦从此打消武力夺取拉昂市民自治权的念头，专心等待有利时机来完成自己的宏愿。1180年，路易七世去世，主教向新国王菲利普·奥古斯都申诉。

这些抱怨对国王影响甚微，直到主教提出一种适当的方法，才获得国王的赞成。主教拥有瓦兹河畔拉费尔领地(la Fère-sur-Oise)的继承权，用它换取对拉昂公社特许状的废除，在主教看来并不吃亏。^[8]1190年，王室诏令如下：

愿我们的灵魂能够避免陷入险境，吾彻底取缔拉昂公社，因为它违背了圣玛丽大主教堂的权力和自由。吾决心这样做，也出于对上帝和仁慈的圣母玛利亚的爱，为了正义和耶路撒冷朝圣的圆满结束。^[9]

第二年，国王菲利普却全面更改了有关拉昂公社的法令，与市民的金钱交易令他把所谓“灵魂陷于危险境地”等说词忘得一干二净：

菲利普，上帝赐予的法兰西国王，致现在与未来的所有臣民，吾先祖国王路易曾善意地授予拉昂居民和平，吾父亲虔诚的路易，也立下誓言授予他们同样的和平，正如吾读到的、经认证的特许状条文，征得市民同意，吾废除原有特许状，以新协议取代，内容如下：根据他们的和平机构协议，每年吾抵达该城时，上述市民为吾提供3次住宿，如果不去，就付给吾20里弗尔。吾不再提出住宿权^[10]或20里弗尔的要求，同意免除，条件是，每年诸圣瞻礼节他们要付给吾及吾继任者200巴黎里弗尔。以本协议为证，吾永久维护并确认上述和平机构。^[11]

罗杰主教的继任者们不如他崇武好战，只能从精神上压制拉昂公社。13世纪期间，市长与陪审员(也称为助理法官)多次被逐出教会。绝罚的最初借口是公社囚禁了一些神职人员或教堂仆从，只是因为他们侮辱、殴打一个市民。事实上，大主教区教务会仇视公社，引发大量私人纠纷，导致骚乱频繁，而教务会忽略处罚诉讼当事人，公社唯有行使自己的司法权，加以严厉制裁。^[12]拉昂主教给教皇使节、国王和法兰西主教们写信，控诉市政当局越权；城中张贴放逐告示，公社司法官员要做到让教会满意，绝罚才可撤销。服从是必要的，市民支付了罚款，接受了教皇威权强加的屈辱仪式；他们内心的政治信念则坚定不移。

1294年，有两个骑士和某市民争吵，事件严重到后者在自己家中被骑士殴打。这次凌辱是让公社成员愤慨的多个缘由之一。邻居们听闻吵闹声后赶来，目睹了暴力行径，他们用棍子和石块追打两个骑士。^[13]两个骑士是大主教区教务会一个神职人员的亲戚，他们穿街过巷，担心找不到可以躲避的地方，就跑到主教堂，那个亲戚为他们打开了大门。顷刻谣言四起，说教务会表态站在侵犯市民居所的骑士一方。谣言传遍所有街区；人们敲响警钟，关闭城门，全体司法官员集合，向庇护骑士的教堂汇聚，高喊打开大门，接受审判。骑士们不予理睬，教务会声称两人享有特权，还强调庇护权的神圣性，拒绝强迫他们走出教堂。民众被激怒了，砸开教堂大门，不顾急忙前来告诫的财务司库和议事司铎，他们抓住那个神职人员和两个骑士，痛殴三人至流血。^[14]

这样看来就是亵渎教堂了，教务会不再举行任何日课，把圣器运送到其他地方。教务法官宣布开除渎圣者的教籍，之后主教禁止市政司法人员踏入城市，将他们逐出教会，理由为市政司法人员是公社的监护人和代表，他们目睹混乱发生竟不制止。教务会集体向教皇博尼法斯八世投诉，教皇写信给(法国)国王“美男子”菲利普四世^[15]，敦促他惩罚罪犯，全面支持拉昂教会的诉讼，最终铲除破坏教会和平及权力的公社。^[16]

国王派来名叫皮埃尔·德·萨尔金(Pierre de Sargine)和让·乔塞尔(Jean Choisel)的两位专员详细调查发生的事情，他们把编写的调查报告呈交给最高法院，法院宣布对拉昂公社的判决，以下是部分段落：

鉴于：拉昂市民聚众敲钟，关闭城门，煽动百姓，冲进主教教堂，亵渎圣物，不尊重教会豁免权，用武力捆绑一位神职人员和几个贵族骑士，骑士为摆脱跟随的敌人躲避到这个能保护他们生命的圣洁之处，却遭到严酷虐待，其中一位骑士伤重致死，市民侵犯该教堂自由，在场有多个公社官员、助理法官、陪审员等，而其他市政法官对上述罪行不仅没有进行竭力的、应当的制止，反而施以援手，出谋划策，袒护罪犯；根据对整个事件的调查，以及听取的证人证言；法庭宣布该市市民、市长、陪审员、助理法官和拉昂城的其他行政官们，犯了上述罪行，判决如下：剥夺公社和任何名称的选举团体的一切权力，永远没收他们的警钟、印章、公社钱箱，废除特许状、特权、司法权、审判权、市政法院、陪审员办事处和公社其他权力。^[17]

但是，市政宪法已存在近200年，不可能突然作废，况且最高法院的判决也难以一字不差地执行。为了避免12世纪拉昂暴动场面的重演，国王不得不马上撤回针对市民的宣判，通过一部特许状暂时保留他们享受的政治权力。该特许状表明，拉昂公社经国王之手有限制地重新建立，其主要条款是“该公社和其市政法院之权力的生效完全根据吾意愿”。^[18]大主教区教务会一方，被迫就国王勒令的赔罪与市民妥协，双方任命的仲裁员们决定，由公社付给教堂一份年金，并举行一些赎罪仪式。随后在第一个隆重宗教节日那天，百名原公社市民赤脚排队，身上既无长袍也无腰带，最前面的人扛着十字架，从拉昂山脚一直行进到大教堂。有三人怀抱20斤重的人物蜡像，交付给教长和议事司铎，作为一种归还的象征。接着教皇训谕，撤销判决和禁令。^[19]

法兰西国王的立法决议在一段时期内变得强硬起来，这是自出现公社起绝无仅有的，也令拉昂公社的局面变得特别不稳定。它的存在完全取决于菲利普四世和其继任者的意愿和利益。整个菲利普四世统治期间，形势对公社十分有利，因为拉昂解放事业的敌人，在法兰西宫廷与教皇的冲突中属于教皇一党。博尼法斯八世为奖励支持者的热忱，甚至发布诏谕，宣布凭教皇权威永远废除拉昂公社，可是被国王一把火烧掉了。^[20]1316年，菲利普五世^[21]继承兄长路易十世的王位，同公社的敌人也不怎么友好。也许由于时间的推移，他对认可的权力予以了一种尊重，或者，市民们为让他维护拉昂暂时的自由献出一笔钱，菲利普五世批准了菲利普四世时的特许状，同意市民行使他们的权力，“只要不违背王室的意愿”。此后，王室法庭不断接到拉昂市民和主教教务的诉讼，双方递交请愿书，前者要得到最终承认，后者要恢复菲利普四世颁布的法规。

查理四世^[22]使主教一派胜诉，1322年，他继位一年后，颁布取缔拉昂公社的法规，最后几条如下：

经过磋商讨论，凭吾至高王权，吾裁定并命令，拉昂城及郊区将来不能存在公社、选团体、教育机构、市政法院、市长、陪审团、公社钱箱、钟楼、警钟、印章，也不能有属于公社的任何其他事物。以吾之博学与王室权威，吾取缔该城城区和郊区的上述公社机构和一切所属权力，宣告它们被永远废止，吾命令现在及未来的市民和居民，对公社、团体、学院、市政府、市政厅、钟楼、印章、公社钱箱的全部相关特权不再提出申请和投诉，永远保持缄默。吾进一步裁定，禁止市民和居民用请愿书或任何其他方式谈及这些事物，吾宣布，确认上述权力的全部文件都是无效的，把以前隶属公社的司法审判权归并给王室的拉昂司法行政官。^[23]

以上强制性条款没有让拉昂市民们对诉讼完全绝望，他们也不会因畏惧牺牲而退却，而是继续与国王的官员谈判。尽管明令禁止经任何途径讨论此事，官员对市民们的献金却没有拒绝，他们已接受了对方当事人的诉状，此事拖延下来，直到1328年查理四世去世仍未解决。菲利普六世^[24]继任时，新一轮争吵更激烈地展开。拉昂主教和教务会主张，国王作为教会的特殊捍卫者，应该严格执行关于拉昂公社的判决，对它“众所周知、卑劣可耻的恶行”加以惩处。他们指出，如果不执行这一判决，很多“损害和投诉”会接踵而来，还补充说城里许多人认为公社的存在是不利的。^[25]市民代理人重新出示证据反驳这些论点：1294年的裁决就没有执行，不法行为通过各种赔罪都得到纠正，况且所有罪犯已死亡。^[26]市民的论证或是他们的献金占了上风，法院裁定：“依据至高王权，国王任何时候都有权在拉昂城建立公社，只要这是出于他的意愿，符合他的利益。”判决同样要求教长、主教和教务会“永远保持缄默”。但不到两年，主教艾伯特·罗伊(Albert de Roye)递交了他的诉状，想说服同一位国王认可诉讼理由，即使后者明白控诉市民的辩护词中“仇恨多于对正义的追求”。^[27]高级神职人员采用了新的劝说手段，比如1330年4月29日送到法兰西财务官手里的一大笔钱^[28]，1331年初，整整过去两个世纪后，废除拉昂公社或和平机构的法令终于颁布。

菲利普，上帝赐予的法兰西国王，致现在与未来的全体臣民，吾考虑到以前的拉昂公社，因众所周知的、严重可耻的劣迹和罪行，曾被敬爱的国王“美男子”菲利普伯父的法庭判决永远取缔和废除，又被敬爱的国王、灵魂归属上帝的菲利普和查理授权确认，经过全面研究讨论，吾命令，不能在拉昂创办或建立公社、选举团、学院、市政法院、市长职位、陪审团或其他任何机构以及类似隶属组织；吾认为，自拉昂公社被废除，吾臣属政府对该城管理良好，在国内其他大都市和优秀城镇也是如此，这些地方既没有公社，也没有市政法院，广泛严谨的磋商后，吾任命下述政府：

韦尔芒杜瓦的国王司法执行官，或者他的副官，负责受理拉昂的全部事务，无论是否涉及司法诉讼。

将于拉昂设立城区司法行政官的薪职，代表国王在原公社或和平机构管辖区，执行由高至低的司法权。

司法行政官指定各行会的总会长。

拉昂居民为看守牧场、维护行业规则和特许经营权，监管水井、喷泉，以及支付终身年金和永久年金所需一切款项的征收，由司法行政官从民众中挑选的六人负责。

拉昂不再有钟楼，两座警钟将被运走，充入国库。

保留马特尔门(Porte Martel)塔楼上的两座警钟，较大的一座作为晨钟、警钟和宵禁钟；较小的用作集合警戒。^[29]

公共建筑的名称大多有所更改，两座公社大钟运走后，有法令禁止人们称塔楼为钟楼。^[30]

当权者大概希望用这些条文来去除古老城市的民主记忆，让人们忘记通知自由市民召开集会或发布预警信号的所有方法。城市中心的钟楼或公社塔楼，是中世纪小共和政体引以为豪、互相竞争的标志。自由民花费大量金钱建造装饰它们，从远望去，钟楼洋溢着权力的气息。南部公社之间尤其盛行这样的角逐，彼此试图超越对方的辉煌，样式古怪离奇，人们给那些建筑冠以宏亮讲究的名字，比如米兰达(拉丁文“mirandus”，指令人钦佩的)或梅尔维耶(“Merveille”，指奇观)^[31]；仿佛著名的比萨塔都应向这种独特的建筑风格表达敬意。

【注释】

[1]阿韦讷(Avesnes)是今法国北部—加来海峡大区加来海峡省的一个市镇，属于蒙特勒伊区。——译者注

[2]按时间推算应该指鲍德温五世(Baudouin Ⅴ de Hainaut， 1150—1195)。——译者注(www.xing528.com)

[3]编年史，原文本，《高卢史和法兰西史汇编》，卷十三，第682页。

[4]编年史，原文本，《高卢史和法兰西史汇编》，卷十三，第682页。

[5]编年史，原文本，《高卢史和法兰西史汇编》，卷十三，第682页。

[6]编年史，原文本，《高卢史和法兰西史汇编》，卷十三，第682页。

[7]原文本，《高卢史和法兰西史汇编》，卷十三，第578页。

[8]尼古拉·勒隆(Nicolas Le Long)：《拉昂主教管区史》，第275页。

[9]《高卢编年史》，第九卷，535页。

[10]住宿权(Le droit de gte)是法国国王或领主的权利，他和随员在领地上巡游时，当地人要提供住宿、食物。——译者注

[11]《法兰西诸王法令汇编》，卷十一，第287页。

[12]《高卢编年史》，第九卷，537页。

[13]《高卢编年史》，第九卷，543页。

[14]《高卢编年史》，第九卷，543页。

[15]“美男子”菲利普四世(Philippe Ⅳ le Bel， 1268—1314)，卡佩王朝第11位国王。——译者注

[16]《高卢编年史》，第九卷，第543页。

[17]查理四世时的特许状序言重复了这个宣判。《法兰西诸王法令汇编》，卷十二，第465页及后。

[18]《法兰西诸王法令汇编》，卷十二，第465页及后。

[19]尼古拉·勒隆：《拉昂主教管区史》，第308、309页。

[20]尼古拉·勒隆：《拉昂主教管区史》，第311页。

[21]菲利普五世(Philippe le Long， 1292—1322)，又称“高大者”菲利普。卡佩王朝第14任国王。他是路易十世的弟弟及查理四世的兄长。——译者注

[22]查理四世(Charles Ⅳ le Bel， 1294—1328)，卡佩王朝的法兰西国王和纳瓦拉国王(1322年起)。——译者注

[23]《法兰西诸王法令汇编》，卷十二，第465页及后。

[24]菲利普六世(Philippe Ⅵ， 1293—1350)，瓦卢瓦王朝的第一位法兰西国王。——译者注

[25]《法兰西诸王法令汇编》，卷十二，第3页及后。

[26]《法兰西诸王法令汇编》，卷十二，第3页及后。

[27]《法兰西诸王法令汇编》，卷十二，第3页及后。

[28]《高卢编年史》，卷九，第546页。

[29]《法兰西诸王法令汇编》，卷二，第77页及后。

[30]“……禁止继续把该塔楼称作钟楼。”《法兰西诸王法令汇编》，卷十二、卷十一，序言。

[31]参见雷诺阿：《吟游诗人歌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