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断言,法兰西史复兴者是18世纪著名的维利院长,而且他的作品依旧保持着当年的人气。要承认,对他有这样的名望,我很难抑制自己的愤怒,不过我应该冷静下来,我明白,由于缺乏好书,公众也只能以阅读劣质作品为乐。那时候,也就是在1755年,维利院长信心十足地打算撰写一部民族史,不仅讲述每位国王的生平,还有各阶层人民的生活,介绍每个世纪真实的政治社会形态、习俗和思想。维利的作品令全法兰西甚至国外各类读者极其满意,被翻译或至少简写成多种语言,报刊上也尽是对他新颖写作方式的评论文章。我想知道这个值得称颂的计划究竟是如何实现的,怀着好奇心翻开第一卷,看到一段关于希尔德里克一世[1]被废黜的故事,故事本身不算重要,但借用了原始文本中带有浓厚地方色彩的描写。“统治法兰克王国的希尔德里克,”一个世纪后的图尔主教格雷戈里[2]在《法兰克人史》中写道,“他沉湎于酒色,侮辱臣僚的女儿,愤怒的众人把他放逐。当希尔德里克得知他们还打算杀了他,就逃到图林根……”[3]维利院长在序言中自夸他参考典籍资料,准确地描述了那时的礼仪、习俗和传统,以下是维利写的片段:
“希尔德里克是位酷爱冒险的王子,也是王国里最英俊的男人,他智勇兼全,但天生一副温柔心肠,多情善感,这正是他失势的原因。法兰西众领主因他们的妻子无法抵御年轻王子的魅力感到愤怒,密谋废黜他。希尔德里克被迫屈服,退避到德国……”[4]
作者用愉快的文笔讲述希尔德里克在日耳曼待了八年,我略过这部分,先看图尔的格雷戈里怎样记载希尔德里克被法兰克人召回,并娶了原图林根王后巴西娜:“从图林根返回,希尔德里克重登王国宝座,我们刚才提到的这位巴西娜,抛弃她自己的丈夫来找他。希尔德里克好奇地问她为什么从那么远的地方来到这里,据说她是这样回答的:‘我意识到你的优秀和勇气,因此想同你一起生活,但你必须明白,倘若我知道海外某个地方有比你更强大勇敢的人,我也会照样去找他,与他在一起。’法兰克王听了非常欢喜,于是和她结婚。”[5]
现代历史作家懂得要保留原文中强调的憨直粗鲁,并暗示法兰克人的野蛮,他是这样讲述的:“合法的王子重新登上宝座,他的殷勤英勇曾令他沉沦。紧跟这个不可思议的事件又发生一桩奇闻,图林根王后,像抛弃自己丈夫的另一位海伦,来找她的新帕里斯。‘如果我知道,’她说,‘世上有一位英雄比你更风流勇敢,哪怕天涯海角我也定会去找寻他。’巴西娜不仅美丽,而且很有思想;希尔德里克对美色诱惑和甜言蜜语毫无抵抗力,就娶她为妻,正义人士认为这是一桩大丑闻,他们再三呼吁婚姻之神圣,男人之间友谊的不可侵犯,但希尔德里克毫不理睬。”[6]
通过这个简单的对比,我们可以看出著名的维利院长在写故事方面的技巧。他的继任者维拉雷[7]在某篇序言中谈到他时说,维利院长能够把“前几个王朝的乱世描述得非常美好”。维拉雷评价得没错:维利院长的作品令人赏心悦目。他可以被称为野史作家,擅长写风流韵事;但把他列为民族史学家,这是完全不可能的。他抹除一切民间色彩,以所有笔墨精心打造宫廷浮华,用风雅时尚粉饰旧王朝的残酷。但是,关于野蛮征服者建立政权后原住民的悲惨生活,法律赤裸裸的不公造成征服民族和被征服民族间的不平等地位——按规定对违法外族的处罚金额仅是对原住民罚金的一半[8],国王的恩典只赋予胜利民族,还有大型集会的场面:所有日耳曼氏族男子手持武器,从头至尾每个人都参与磋商讨论,等等,以上内容是否呈现给读者了呢?完全没有,维利院长谈论的只有“流动议会”和“宫廷庆典”,这些是“国王们(狩猎后)娱乐活动的一部分”。“我们的国王很快就不能举办这些盛大的节日庆典了。”可爱的维利院长补充道,“可以说,加洛林王朝时期经常举办这样的宫廷盛会……然而宫廷庆典接二连三,更殷勤好客、更彬彬有礼、更具品位,世上再也找不到如此规模、如此奢华的宴会了……”[9]
坦白地讲,还要堆砌多少荒诞不实的场面啊?难道人们是在读居鲁士[10]时代的小说,或哄骗小孩子的国王与王后的故事?什么样的历史竟如此虚假轻浮?法兰克人曾经是罗马统治者最凶悍的敌人,他们多次入侵,疯狂掠夺,怀着极度的仇恨,以至在他们的法典序言中,竟也引用了赞美本民族胜利和侮辱被征服民族的歌谣;当国王对进攻的决意产生动摇时,他们咒骂责备他,并威胁要杀死他。[11]这群人在维利院长笔下却变成法兰西的诸侯领主、风雅忠诚的宫廷贵族。除了矫揉造作的刻画,维利院长还把历史著作里从杜艾朗流传至梅泽雷[12],自梅泽雷延续至他的各种无知错误照搬不误。他津津乐道地谈论法兰西王室子嗣的采邑、公主们的生活、6世纪时王后们的高级侍卫、萨利安人的领地及克洛维如何填补空缺的主教职位;精致的片段表现了历史作家对官派笔调和空洞词汇掌握得多么游刃有余。若能认识维利院长又与之见面,我会尽量恭敬地劝谏他,不如把那些漂亮话换成十几个日耳曼词汇。但是一些思想激进的女士也许会强烈反驳我,难道凭我们的语言不能书写历史吗?
我们当然可以用法语书写现代史,但用它不足以明智地记载古代史。比如,追溯圣路易统治时期,我们就必须清楚,圣路易所讲的语言与现在的法语完全不同;回顾查理曼的时候,也应该了解他和子嗣们使用的语言。那么当时的语言是什么样的呢,请看查理曼传编写者的解释:“他以本民族的习惯用语表示月份,直至现在法兰克词语仍有一部分来自拉丁文,一部分来自日耳曼语。他还同样地创立了12种词语分别表示来自各个方向的风,而在此之前人们只定义了4个方向。12个月份的名字如下:1月是wintarmanoth(冬月),2月是hornung(霍农月),3月是lentzinmanoht(伦青月),4月是ostarmanoht(春月),5月是winnemanoht(温月或爱月),6月是brachmanoth(休耕月),7月是heximanoth(干草月),8月是aranmanoth(阿兰月或收获月),9月是wintumanoth(风月),10月是windumemanoth(收葡萄月), 11月是herbistmanoth(秋月),12月是heilagmanoth(圣月)。至于各种方向的风,东风为ostroniwint,南风为sundroni,东南风为sun-osni,等等……”[13]“皇帝(“虔诚者”路易一世)明白自己的末日临近,让人为他做最后的赐福,也就是当临终者灵魂离开身体时,神职人员为他祷告等一系列仪式。正当主教们举行仪式时——许多人向我描述过,皇帝把头转向左侧,像是个愤怒的动作,他耗尽全力说了两次‘huz, huz’!意思是‘出去,出去’,很明显他看到了邪灵……”[14]
使用外国语言的法兰西君主,“虔诚者”路易并非最后一位。9世纪下半叶,法兰西宫廷语言不是国内民间用语而是纯粹的日耳曼语。最后我要说明那个时期语言的特殊性,当人们提到法兰西语,指代的是今天的德语,民间常用语是罗曼语,后来转化成目前的法语。但是在维利院长的故事里,我们完全找不到上述演变的痕迹。对他来说,自5—18世纪,这片国土上的人一直叫法兰西人,崇尚荣耀和享乐,国王总是开明虔诚的,并且拥有一大批英勇侠义的骑士。维利给法兰克人创造了一套政治术语,时而从罗马法典上借来一些文句,时而抄录封建文书的通用格式,竟始终没遭到一丝质疑。对以上疑难问题,维利院长不予理睬,也从未产生过困惑,他依靠16世纪编纂人员的帮助[15],和皇家年鉴中节选的法兰西君主制宪法,坚持走自己的路线。
然而,能感受到历史尊严的人是不愿用这样的方式篡改法兰西史的。他一定按照祖先们本来的样貌,而不是以我们的外表来描述他们;他会阐明,在我们脚下辽阔的土地上,多个种族混居一起最终融合成现在的法兰西民族;他会诠释,他们的社会风貌和思想的原始多样性;随着这些民俗习惯的逐渐消亡,他将指出统一现代文化中残存的古风遗迹,赋予每个民族各个时期的特殊色彩;法兰克人讲的是法兰克语,罗马人则说罗马语[16];他想象着同那些摧毁城镇和抢劫乡村的征服者一起安营扎寨,观看当大规模入侵时到处为分配战利品、金钱、家具、衣服、土地而进行的抽签活动。他能发觉,在野蛮人的肆意妄为和混乱的竞相掠夺导致社会制约全部失效的情况下,战胜民族和战败民族之间萌生的初步友谊。他描述古代文明慢慢衰退,传统法律渐被遗忘,开明思想彻底磨灭,无论种族,权贵富人都对贫穷弱者进行压迫欺诈。接着,当历史形态变化时,他的视角也随之变化,并避免14个世纪的人物外貌、社会习俗都千篇一律,拒绝采纳照搬过去书本的便捷手段。
【注释】
[1]希尔德里克一世(Childericus, 440—481),撒利族法兰克人国王。他是克洛维一世的父亲,是墨洛温王朝能够确证存在的第一位国王。——译者注
[2]图尔主教格雷戈里(Grégoire de Tours,538—594),高卢—罗马史学家,代表作为《法兰克人史》。——译者注
[3]格雷戈里:《法兰克人史》,卷二,第12节,原文本,《高卢史和法兰西史汇编》,卷二,第168页。
[4]维利:《法兰西史》,卷一,第41页。(www.xing528.com)
[5]格雷戈里:《法兰克人史》,原文本,《高卢史和法兰西史汇编》,卷二,第168页。
[6]维利:《法兰西史》,卷一,第42页。
[7]克劳德·维拉雷(Claude Villaret, 1715—1766),法国文学家、历史学家。——译者注
[8]“任何一个自由人杀了一个法兰克人或蛮族人,根据《撒利克法》,他将被判有罪,罚金200苏。一个有产业的罗马人,也就是说在他居住的地区拥有自己的财产,如果被打死,那么经证实后,杀人者将被判有罪,罚金100苏。”《撒利克法》,第144条,原文本,《高卢史和法兰西史汇编》,卷六,第147、148页。根据盖拉德先生在《最初两个王朝法兰克族货币体系回忆录》中对金币固定估值(法国古钱币杂志,1837年11月12月刊),1苏的实际价值为9法郎28生丁,相当于我们现在的99法郎33生丁。估算起来,社会各阶层野蛮种族的人命价值是同阶层高卢人价值的两倍。杀死国王的一名法兰克族侍从要付罚款600苏,等于3768法郎,相当于19世纪的59718法郎,如果杀死同样职位的高卢人,要付罚款300苏,约1884法郎,相当于19世纪的29859法郎,如果杀死高卢种田人或农场主,要付罚款45苏,约417法郎60生丁,相当于19世纪的4478法郎85生丁,和偷一头公牛的罚款相同。(本杰明·盖拉德[Benjamin Guérard, 1797—1854],法国历史学家、图书管理员,因他的加洛林时期修道院个人编集档案而闻名。苏[Sou或sol],从古至今不同货币的名称。这里的苏,名称来自罗马货币索利多[Solidus],是君士坦丁时代金币单位的更名,和现在法国货币的苏不同。——译者注)
[9]维利:《法兰西史》,卷一,第381、382页。
[10]指居鲁士二世(Cyrus Ⅱ,约前600年或前576—前530年),波斯帝国创建者、阿契美尼德王朝第一位国王。居鲁士二世的形象在古代东西方的文学和历史著作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译者注
[11]“他们一拥而上,扯破他的帐篷,粗野地咒骂他,甚至还强行把他拖走,要是他再不与他们同往,就把他杀死了。”格雷戈里:《法兰克人史》,卷四,第14节,原文本,《高卢史和法兰西史汇编》,卷二,第210页。
[12]杜艾朗和梅泽雷均为十六七世纪法国历史作家、史学家,详见后文。——译者注
[13]艾因哈德:《查理大帝传》,第29章“日耳曼史”,卷二,第458页。据基佐先生所述,查理曼之前日耳曼人称呼12个月:1月“冬月”,2月“牛角月、盛宴月”,3月“春月”,4月“复活节月”,5月“爱月”,6月“光泽月”,7月“干草月”,8月“收割月”,9月“风月”,10月“收葡萄月”,11月“秋月”,12月“圣月”(因为救世主的诞生)。(艾因哈德[Einhard, 770—840],法兰克王国史学家,“加洛林文艺复兴”的代表人物之一。——译者注)
[14]《“虔诚者”路易一世传》,原文本,《高卢史和法兰西史汇编》,卷六,第454及455页。法兰克拼写“huz”或者“usz”,现在德国人写成“aus”。
[15]指帕斯基耶尔、富歇、提耶、罗塞尔等人的作品。(艾蒂安·帕斯基耶尔[Étienne Pasquier, 1529—1615],法国政治家、历史学家。克劳德·富歇[Claude Fauchet, 1530—1602],法国历史学家。让·杜·提耶[Jean du Tillet 150?-1570],法国法学家和历史学家。安东尼·罗塞尔[Antoine Loysel, 1536—1617],法律顾问。——译者注)
[16]罗马人(Romain),这是罗马帝国的征服者对各省居民的称呼。法兰克人这样称呼高卢人,哥特人这样称呼西班牙人,汪达尔人这样称呼非洲人。当地居民称呼入侵者和统治者为“野蛮人”(Barbares),该词不带贬义。东哥特人王狄奥多里克赋予了“野蛮人”和“罗马人”平等权利的律法。格雷戈里,《法兰克人史》,卷四:“修道士们对一帮意图抢劫修道院的法兰克人说,不要过来,不要过来,野蛮人,这里是真福者马丁修道院。”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