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坚
列车在奔驰,车窗外闪过浙东初夏的原野,鲜绿的禾苗,在微风中漾开柔和的波纹。
“四明山!”不知道是谁叫了一声,大家立即凑到窗口来,在东南边的天幕前,耸峙着逶迤起伏的山峦。太阳快落下了,几朵橘黄的晚霞映着峰顶,霞光在青山坡上抹了一层赤金。
凝望着这座在游击斗争的年代里使敌人丧胆的名山,我们心中蓦然腾起敬仰、赞叹的庄严的感情。
坐在我对面的是个高个子,他注视着这山峦,眼睛一眨不眨。他是我们学生会主席张友春,这次与我们《青春之歌》演出团一道赴宁波。
“老张,你在想什么?”望着他沉思的眼睛,我问。
“我想起另一座山——括苍山,它是浙东南的老根据地,我就是在那儿参加革命的。”
他的话引动了我的兴趣,我便要求他谈谈他的过去。
“我的家乡在黄岩,是闻名的蜜橘的产地。但是,在我童年生活的记忆里,橘子是没有我们贫穷农家的份的。”他平静地说着,但低沉的声调还是透露出内心的激动。“辛辛苦苦地一年忙到头,收获的季节到了,摘下金黄的桔子,一筐筐,一蒌蒌,都进了东家的仓库。我们穷孩子偷偷摘几只来吃,剥下的橘皮得藏在兜里,不然碰上东家的人就得挨打。家里吃的成年是马兰头(一种野菜)拌粗糠。我常跟爸爸出去打长工,拼死拼活地干,可是家中仍然熬不下去。爸爸忍心把妹妹送进了尼姑庵,后来妹妹受不了老尼姑的虐待,逃回了家。1946年冬,爸爸得了重病,没钱请医生,妈妈只得把刚溜回来的妹妹,卖给100多里路外的一个财主家当丫头。钱刚到手,没来得及买药,爸就咽了气。以后我跟着妈要饭。那时,妈始终忘不了妹妹,有时睡在破庙里,她猛地喊起来:岭凤!岭凤!妈对不起你呀!一年多以后,我们要饭要到了妹妹住着的那个村子,妈定要看妹妹一眼,就在一个大雪天,带我躲在财主家的一棵大槐树底下,等岭凤出来见一面。哪晓得财主知道了,派奴才们用门杠把我们娘儿俩赶了出来。在村前一条小河边,妈对着河水擦眼泪,我伏在她怀里大哭……”泪花在他的眼里一闪,我的喉咙也不知给什么哽住了。真想不到,这位朝气蓬勃、工作出色的同志心里蕴藏着这么大的创伤。
“我们流浪到了括苍山”,他蹙了蹙眉继续说下去:“新四军已在这儿扎下了根据地。穷孩子见到了毛主席的军队,就像葵花见到太阳一样,我很快就参了军,那时我才15岁,排队时总站在末尾。从此,我就在革命队伍里成长了起来。”
“你是怎样上大学的呢?”我问。
“我没上过学,只是过去在山里跟指导员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歌儿时,才认了几个字。进城以后,组织上调我搞公安工作,上过几个月夜校。53年来了一次扫盲,我才算摘了‘文盲’帽子。”
我吃了一惊,五年多以前文盲,今天居然变成了大学生!他笑着说:(www.xing528.com)
“在革命队伍里,养成了习惯,党叫做什么就做什么,组织上要我工作,可是没文化不行,只得努力去学了。以后组织上为了培养我,把我保送到速中学习,学完就到杭大来了。”
“现在学习感到困难吗?”
“困难自然是很多的。但我是个共产党员,是党一手养大的,碰到困难时,只要想想自己的过去,劲头就来了。”
我想起了那个被卖掉的岭凤和他那苦了一辈子的年迈的母亲,问道:
“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他两眼发亮,洋溢出幸福的笑意:
“家里有妈妈,解放时逃回了家,已经跟财主家过去的一个长工成了家,现在他们在公社里劳动得很好。妈上次托人捎信来说,她当了妇女代表了,家中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兴旺了。嗨,江华同志(我在剧中扮演的角色),以后到我家乡去一趟吧,最好是在10月里,那时节满山满树是蜜橘,黄灿灿的,一阵阵香味直往鼻孔里钻。哈!我一定给你摘下一大捧。吃了之后,橘皮自然不必再藏在衣兜里了。”
他爽朗地笑了。我也被感染得笑了起来。
列车在前进,四明山早在后面了。太阳已经落山,彩霞正染满半个天空,火红火红的,就像春天山坡上的映山红一般。我不禁想到,眼前的一切,不像是世界上最新最美的锦绣吗?而编织这幅锦绣的,就有像卢嘉川、江华、林红、林道静那些革命先辈,就有我们大家共同的母亲——亲爱的党!
1959年6月22日自宁波回杭州途中
【注释】
[1]1958年冬,为纪念“一二·九”运动23周年,杭大中文系56级将出版不久的长篇小说《青春之歌》改编为四幕十场话剧,并由校文工团搬上校园舞台,演出受到师生好评,翌年春、夏在杭州(省军区礼堂)、湖州、嘉兴、金华、宁波、上海(华东师大)等地巡回公演,前后共演出40场,观众达六万余人次。本文发表于杭州大学校刊1959年7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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