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9月29日为福建师大中文系学生讲)
我学习和研究古文字,如从复旦大学求学时算起,已逾四十年,成绩甚微,常感惭愧。今日所言,可曰经验,也可曰教训。回顾学术界正反两方面的经验、教训,感慨亦颇多,现在与老师、同学们共同探讨。
首先,谈谈学习和研究古文字的基础与前提。古文字指的主要是三千多年前刻在乌龟壳上的甲骨文,还有二千多年前铸在铜器上的铭文以及战国时代的竹帛文、石刻文、古玺文等。要读懂中国最古老的文字、最古老的文章,如果没有古代汉语为基础、《说文解字》为前提的话,那是不可能的。不要说古文字,先秦文献就读不了。汉代有个古文字学家许慎,写了一本《说文解字》,他是在公元100年写了这本书,通过甲骨文、铜器铭文的检验,一百多年来海内外学者的检验,证明其有百分之九十八是正确的。《说文解字》告诉我们,在汉代古文字是怎么写的,当时汉代人看到的秦代、战国时代的文字是什么样的。如果我们没有这个桥梁,不可能向上追溯到周代、商代的文字。如果我们不识小篆,就无从知道小篆所从来的铜器铭文上的文字。我的老师说,学古文字的如果想有所作为,要想走进古文字殿堂,就必须打好《说文》的基础。于是,我花了八个月的时间读《说文》,读《说文解字注》,逐字逐句地读,断句加标点。《说文解字》不仅是工具书,而且是学问书,必须精读,熟悉每一个字形。我本科的毕业论文就是《论许慎及其〈说文解字〉》。所以说,是《说文》引我走入古文字殿堂。
其次,我来讲讲学习的目的。我们知道郭沫若不仅是戏剧家、文学家、诗人,他还是马克思主义的古文字学家。他的古文字研究是从1928年开始的,当时他避难到日本,为了研究中国的古代社会,他开始研究古文字。因为古文字(指甲骨文、金文)是没有经过任何人改动的最可靠的史料。他就是抱着这个目的,用了十年时间在日本研究古文字,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因此同学们也要想一想,我为什么要把精力放在古文字学习上?我想有几个方面可以考虑:一方面是为了研究语言,语言学家要研究汉语的发展史,不懂得古文字是很麻烦的。另一方面是书法研究。为了提高艺术修养,或者说为了探究中国文字发展规律,就得把中国文字发展的来龙去脉搞清楚,这也是一个目的。如果你喜欢书法篆刻,你可以从书法篆刻的角度来研究古文字,看古人是怎么写字,怎么做图章的。在哲学领域里,古文字仍然受欢迎。有位哲学系的博士生来听我的课,我说你不是在浪费时间嘛,他说不是,他就想看看古文字是如何反映古代哲学思想的,古人是怎样考虑问题的。这些在铜器铭文、甲骨文里面都有所反映,但不可能包罗万象。比如说肿瘤科医生要在甲骨文里找有关肿瘤的资料,那肯定没有。地震学家要在甲骨文里找地震材料,也是徒劳,除非他把字认错了。
再次,讲讲学习方法。学习古文字的方法和社会科学各学科有共同之处,比如说勤学,刻苦攻读,循序渐进,日积月累,要辩证地看问题、要全面掌握材料等。但学习古文字有它特殊的地方,因为它毕竟是三千年前通行的文字,甲骨文距今三千多年了,周代的铜器铭文距今也有二千多年了。据最新研究成果,公元前1046年武王克商,距今也有三千年了。因此学习古文字有它特殊的方法。第一个是“写”字,包括临写、摹写两部分。临写即照古人的字形来写。只有通过写才能体会到字形的结构,造字的意蕴,才能领会到古人当年是怎么写的。就以甲骨文而论,古人是用刀如笔,而我们是用笔如刀,这样才能体会到古人当年写字的风格和水平。这是临写。另一是摹写,即按照拓本一丝不走样地写。如《古文字学纲要》里的“选读”部分都是按照拓本摹写的。我从复旦大学到中山大学,容先生和商先生教我学习古文字,他们先让我把《说文解字》抄一遍,然后再将《金文编》抄一遍,然后又叫我将《甲骨文编》中的异体字挑出来写。容先生说第一年写字,第二年读书,第三年再读书,第四年做文章。容先生一句话,我用了一年时间。容先生还有一句话,他说:“学习古文字,我不要你讲得天花乱坠,开口甲骨文如何如何,闭口金文如何如何,你写几个字给我看看。”所以诸位如果对古文字有兴趣的话,不要忘记“写”这个字,一定要认真地写,多写,努力地写。我们的先生强调要用毛笔来摹写,这是中国古文字学的优良传统之一。清代著名古文字学家吴大澂,当过湖南巡抚、广东巡抚,写过《说文古籀补》,他写的古文字非常漂亮;下来是罗振玉,还有王国维、唐兰、董作宾先生写得也不错;我的老师容先生、商先生写甲骨文、金文,后来写秦隶。这应该说是一个重要的传统。这是第一个意见,也是我的第一个体会。
第二个体会是要注意观察生活。同学们可能会说我又不是作家,观察生活干什么。殊不知研究古文字也要注意观察生活,观察自然界的现象,观察动物的形态,植物的形态,这样对我们理解古文字有好处。不知道同学们下过乡没有,像猪、牛、羊、狗、鸡应该是熟悉的。因为古人是根据对生活的了解和归纳创造了文字,所以我们也同样可以根据对生活的观察、对自然环境的观察和分析来认识这些文字,这样有利于我们对古文字的理解和研究。当然现在有些东西在古代是没有的,但是很多东西三千多年来还是没有变化,太阳还是那个太阳,月亮还是月亮,鸡、犬、狗、豕也没有什么大的变化。古人有五官,我们现在也有五官,大家都是两个眼睛,两个耳朵,古人也不是三个眼睛。所以,观察生活很重要,可以加深对古文字的理解。我打个比方,像两个字,大家一看就知道这是什么,但是这两个字的区别在哪里?一字肚子大大的,尾巴有点弯,这是豕字;另一个尾巴翘着的,这是犬字。是角朝外翻的(羊),是角朝前伸的(牛)。如果说我也没下过乡,也没见过牛,也没见过猪,光是在饭堂里吃到猪肉,那当然也没法辨别。那么,学习古文字也有很容易的地方,像这些都不用教的。又像这样的字,大家猜猜看。耳朵啊?耳朵是这样写那么像这些东西,古人有,我们今人也有。自己的看不清楚,看看别人的也行吧。一个鼻梁,两个鼻孔,你们自己摸一摸。这是非常简单的道理,我举的是非常浅显的例子。有好多字,如果对社会生活不了解,是不可能理解的。例如,太阳出来了,月亮没下山,或是月亮出来了,太阳还没落山;不知大家有没有看到过。这是早上。古人创造出这个字,代表着一种观念,即他们认为最明亮的时候是日月并悬于天。这种现象在一个月中有好几天。在平原地区的人比较容易看到,太阳落在草丛中间。前天,林志强带我去武夷山乘竹排,我突然想起了一个字这真是通过观察生活才认识了的字。甲骨文里有这个字(一根竹篙、一个人、一个竹排),这个字南方人比较容易理解,北方人是无法理解的,因为他们无法观察到这样的生活。我生长在水乡(江苏常熟),福建地处武夷山区,经常可以看到艄公。这是“荡舟”的“荡”的本字。可见,坐竹排也可有助于认识甲骨文。在山区生活的人,凡是登过山的人对“陟”、“降”这两个字就很容易理解。再如字,竹子的叶子朝下,南方人就好理解,北方人就难了。所以我主张学习古文字还要注意观察生活,观察周围的环境,观察自然现象,这样才能加深对古文字的理解。
第三,要边学习,边研究。哪怕是刚刚开始学古文字学,也要用研究的眼光来看待古文字,看待每一个字。不能等到学富五车才来研究。我在中大讲汉字的起源时说,汉字的起源包含两层意思,一层是我们的汉字是什么时候开始有的,开始在地球上出现汉字,什么时候形成体系;还有一层意思是:我们现在使用的汉字,每个汉字什么时候进入汉字体系的,因为并不是所有的汉字都是同一天产生的,这是一个逐渐积累的过程。所以,我主张从单字研究起。同学们有兴趣的话,可以从单字研究起,看看你想研究的字是什么时候在汉字体系中开始出现,它的形音义的关系是什么,在典籍中有哪些用法。选题不好选的话,就选自己的名字吧,从姓名研究起。姓王的从“王”字研究起,姓李的从“李”字研究起,看看它在古代是怎么写的,在汉代怎么写,这个字什么时候出现。我们有些人,把自己的姓说错了还不知道。比如,有个姓“羅”,自称“四维羅”,我告诉他你错了,不是“四维羅”,而是“网维羅”。所以我曾经要求中大的同学从自己的名字研究起。利用工具书、古文献的材料、类书把它研究清楚。此外,还可以找自己有兴趣的字。我写过一本小册子,叫《古文字趣谈》。这本书也是学习古文字的一个体会,我就是一个一个字来研究、来解释的。还有《汉字古今谈》、《汉字古今谈续编》也都是这样的,把每一个字(或一组字)的来龙去脉讲清楚。这里给大家讲一个小故事。我有一个未曾谋面的“一字之生”,叫吴小林,江苏常州人,小我十岁,现在也五十多岁了。我们是通信认识的,我只指导过他研究一个字。在江苏省茅山的一个道院墙上有这么四个字:“道炁长存”,谁都不知道“炁”这个字怎么念。庙里的道士告诉吴小林,这是道家的专用字“气”的古体字。“炁”字上面从“既”的右半边,下面从火。为什么“气”是从火的呢?吴小林没上过大学,因为他看过我写的《古文字趣谈》,所以写信要求我谈谈“炁”字。我说:“我就不谈了,要谈你自己谈吧。”我告诉他这个字《六书通》里有,让他自己去研究。利用常州的图书馆、常州的有关资料,联系道家的思想,从哲学、宗教、文字、文学各个方面综合地进行研究。吴小林写成后寄给我看,我觉得很好,稍加修改后寄还给他。他又再加工修改,先是在《电大语文》上发表,后来又作为他参加南京师范大学自学考试答辩的论文,并被评为优秀论文。他自费印了一个小册子,寄给我两本,一本给我留念,一本叫我题了字再还给他。我赠给他八个字:“锲而不舍,金石可镂”。后来他写了一篇文章,叫《未曾谋面的一字之师》,发表在《常州日报》上。我把这个故事说给中山大学的同学们听,现在又说给你们听,就是为了说明“功夫不负有心人”。(www.xing528.com)
还有一点,就是要注意比较,篆书跟金文(铜器铭文)的比较、铜器铭文与甲骨文的比较,这是纵向的比较。学术界比较注意纵向的比较,研究古文字的人都比较注意直线,把来龙去脉弄清楚。但他们往往忽视横向的比较,即同时期各类文字的横向比较,甚至同一类型的不同地方出土的材料之间的对比,这也是非常重要的。有些字我们不认识,不是我们水平差,也不是我们不努力,而是条件不具备。打个比方,我的老师在研究战国竹简的时候碰到“”这个字,商先生说是人名,没法判断是对还是不对。前几年出土了新的材料郭店楚简,郭店楚简证明这个字读“吾”。还有字,在战国楚简中经常出现这个字。在七十年代,北大两位教授裘锡圭、朱德熙说是“中”字。当时我写了一篇文章,说得头头是道,把他们批了一顿。他们不服气,但也没吭声。郭店楚简出来后证明裘先生、朱先生说的是对的,我讲的是错的。当时我讲错并不是说我强词夺理,一定要把正确的说成是错误的,主要是当时证据不够,裘先生、朱先生的结论不足以说服我们。现在证明他们是正确的,是新的材料给他们的结论作了支撑。还有字,甲骨文常见,“今”原来释作“今春”,春天万物复苏。郭沫若早年在日本时讲“今者”。前几年有人写文章释作“者”,发表在《古文字研究》上。我们现在已经证明,把这个字形跟同时期的商代金文作比较研究,发现商代金文有“者”字,这正好可以反证这个字绝不是“者”,今者、来者、昔者是春秋时才有的,甲骨文里没有昔者,没有来者。这是根据甲骨文和商代金文比较研究得出的结论,今天在这里发表,诸位是第一批听众。还有一个重要比较,就是把甲骨文、金文跟传世文献作比较,这样才有新的发现。我曾在一篇文章中把甲骨文、金文的材料跟《诗经·商颂》作比较,证明《商颂》应该是商代的诗歌,它最早的形式是三言式。这是可能有争议的问题。这篇小文章发表在《中山大学学报》今年第一期,人大报刊复印资料第六期全文转载。对比较研究有兴趣的同学,不妨看看我写的小文章,看看有没有道理,作个比较研究。
我现在已经进入老朽之列,在古文字方面做了一些事,但古文字还有很多题目、很多问题需要我们去研究。问题这么多,你抓住了一个问题就可能取得成功了。商老当年跟我们说,古文字学比较容易出成果,研究的人少,问题多,抓到一个,加以研究,就是成功。
我寄厚望于年轻一代,薪火相传,后来居上,这应该是客观规律。有时我们感慨,一代不如一代,这话不对。总体来讲是一代胜过一代。我的老师一辈,他们有他们的长处,就是说,容先生、商先生他们看过的实物非常之多,经验非常丰富,但他们理论修养稍差,往往局限于一个一个地分析,宏观的考察、宏观的研究比较薄弱,理论探讨也比较薄弱。我也有很多地方比不过我老师的,比如我的字不能跟我的老师比,容先生与商先生他们的书法作品,现在是受国家保护的,是文物局明令限制出境的,我们哪能达到这种水平,差得远呢。但是我们这一代也有我们这一代的长处,我们比较早地接受语言学的熏陶,接受唯物辩证法的教育,我们比较注意宏观地考虑问题。我们还比较注意普及,让人民群众都知道古文字,知道这个领域,支持这个学科。我们下面这一代,在摹写方面可能差一些,叫他们写几个给我看看,可能写出来不好看,但他们的研究手段先进,研究方法先进,同国外的学者交流多。将来你们这一代成长起来,也许在你们在座的中间,更多的是在你们之外,成长起来的古文字研究的学术中坚肯定超过现有的老师。这我完全相信,并寄予厚望。
(叶玉英、蓝碧仙根据录音整理。原载福建师大文学院主办之《语文世界》2003年第3期,有删节)
(本文见于《陈炜湛语言文字论集》第229—233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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