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现在年过古稀,几十年过去了,到底干了些什么?容先生经常说:“师父领进门,修行在自身。”少林寺也是这样嘛,打坐气功只是教几句话的,外功是可以教的,练内功老师是不能代替的。名师的指引至关重要,但指引毕竟只是指引,路还得靠自己走。各人的情况不同,基础不同。我在复旦大学读书,学制五年,比四年制的学生多读一年。所以,我在复旦研究《说文解字》,写毕业论文时,同一年进大学的一些同学已在当研究生了。研究生,他们比我就先读一年。但后来证明,我在复旦多读一年书也并没有白读,基础打得也牢靠些。个人情况不同,所走的路也不尽相同,结果也不一样。常言道:一树之果有酸有甜,一母所生有愚有贤。那么一师所授,也有高有低,有强有弱。容、商二老是当口头禅讲的,大家都听见了,不是给我一人讲的,而在我之前对李瑾、夏渌他们都讲过,恐怕后来对唐钰明等也说过。那么实行得怎样,各人情况不同,比如摹写,有的就摹不好。归根结底,还得在老师指导下,自己钻研,发挥自己的积极性、创造性。所以容、商二老学生甚多,现在来讲,谁高谁低,谁强谁弱,不好下结论,为时尚早,也不必下结论。于老门下诸弟子亦然。我明白这个道理,即最终得通过自己的努力才能学有所成,有所贡献。就我而言,是谨记师言,未敢懈怠。在读书期间,比较刻苦用功,所以商、容二老都比较器重我。
我刚毕业就碰到“文化大革命”,还没开步走,1968年一毕业就去了广西,工作了五年。这五年也没有白过,有人说浪费了五年,我倒不这样认为。观察社会,了解社会,了解人民群众,跟很多少数民族的兄弟结成了朋友,开阔视野,很有好处,也锻炼了笔杆子。1973年回到中大,商先生对我讲过,看重你才把你调回来的。上面来视察,商老提出:“陈炜湛学得好好的,却把他送到广西去了。”通过各种渠道把我要了回来。现在到了2011年,近四十年了。如只算到退休之年即1999年也有二十六年。对我的研究工作与著述如何评价,是读者的事。为人为文,是非曲直,且由他人评说。且不说它。如果自我评估,实事求是讲一句话,是“著述无多,尤鲜建树”。这句话我在《容庚先生与甲骨文研究》中讲过,原文是这样讲的:“笔者有幸,于六十年代初得列二老门墙,从二老治甲骨文。三十余年来虽谨遵师训,于甲骨文研究未敢懈怠,终愧‘著述无多,尤鲜建树’。”从现在来看,我只有专著五部,和唐钰明合作的教材一部。称得上论文的有六十来篇,大部分已编为论集。确实是比下虽有余,比上甚不足。不过,从不多的著述中也可看出,我是努力实践自己的学术主张的。提出什么学术主张,自己就努力实践。好像某些人批评我,你就是纸上谈兵,甚至有人说陈某某的文章放空炮。诸位如读过我的著作文章,会作出自己的判断的。其实并不如此,至于干得好坏,是另一回事。
接着讲讲我的学术主张和一些经验教训。
(一)处理好继承与创新的关系。对前辈权威学者,第一是尊重,认真学习,这点我是做到的;而不是还没有认真读书就在那儿信口开河,说三道四,这个我绝对不干。如董作宾的两种著作:《甲骨文断代研究例》,我是几乎抄了大半部,标点符号都不放过,所以在《甲骨文简论》里有那样的评论,后来又有一篇校订性的《小记》;《殷历谱》,我没有办法,好几次下定决心看,但确实对历法不太懂,不懂就不能进行批评。对郭老、商先生、容先生的书都这样,认真研读。第二是不迷信,独立思考。继承为了创新,想创新必须先继承,这是已故复旦老校长陈望道先生的话。我听他一次讲演,受益匪浅,终身实践,永志于心。研究有两种,一种是继承性研究,一种是创新性研究。你想创造,没继承谈何容易,那就是纸上谈兵。但光是读书、读死书、死读书、读书死,毫无创造性也没有意义,把人家的书记得滚瓜烂熟算不了本事。所以我首先是尊重,是认真学习,其次是不迷信,独立思考。这方面也有文章反映出来。我认真读过郭老的《甲骨文字研究》,但他《释五十》那篇文章,我后来对其结论有怀疑,只是来不及写成文章,到1979年才成文。对前辈学者的著作提出补证,也要非常慎重,看看面对的是什么人物。为了继承前辈学者的研究成果,我跟曾老师合作,研究过郭沫若,研究过罗振玉和王国维。我自己研究过吴大澂、孙诒让,两个老师的著作也研究。要在继承的基础上创造性研究,寻找新题目,研究新问题或在老题目(老材料)中挖掘新问题,拓展出新境界。我觉得这才是有出息的研究者,故我不太主张“编书”而要努力作文或著书。为教书而编书是不得已而为之,但亦力求有所创新。
(二)强调从语言的角度研究古文字,尤其是甲骨文,提倡将汉语史研究真正推进到商周时代。这个观点是我给唐钰明他们讲的第一课。为什么以前的语言学界很少使用古文字材料,古文字学家也很少关心语言学上的许多事情,主要是两者没有结合起来。很多研究甲骨文的人不懂语言学,董作宾就不懂,把词语问题当成文法问题,在他的《甲骨文断代研究例》中讲的断代标准“文法”一项,并不是文法结构的变化而是用词的变化,字形的变化,所以我后来把这一标准改作“词语”,这是我跟他不同之处。语言学家不懂古文字,像王力、陈望道等前辈可能都不太懂,两者是脱节的。我的主张是把两者结合起来,从语言的角度多多加以研究。
于是我提出一个观点,即运用语言学的观点来看待古文字材料,用古文字材料解决语言学上的问题,特别是汉语史的问题。这个问题是在1978年提出的,后来在第二届古文字学年会上公开提出,得到理事会理事们的认可,写进纪要。我还提倡用二重证据法研究商代语言。这个主张是不是讲空话呢?也不是。我研究过甲骨文的语法问题,写过《卜辞文法三题》等几篇文章,研究过甲骨文的词汇问题,写过《甲骨文同义词研究》,还有其他一些跟词汇有关的文章。我是实践了自己的主张的。
(三)在分期断代的基础上对甲骨文作分类研究。怎么研究甲骨文,各人看法不一样,董作宾的断代研究说是正确的,饶宗颐先生提出分人研究说,有《殷代贞卜人物通考》一书。我觉得到目前这个地步,《甲骨文合集》编成了,断代也基本解决,对甲骨文本身作综合考察研究有了条件。这原是胡厚宣先生提出的:“通盘地整理,全面地考察。”把它具体化一下,就是在分期断代的基础上按照卜辞的事类分别作综合性的研究。这在《甲骨文简论》里正式提出来。我自己就选了田猎卜辞一类进行研究。前期成果是两篇文章,一是《甲骨文田猎刻辞文字考订与辨析》,发表在《古文字研究》上,一是《甲骨文田猎刻辞概述》,原在安阳殷商文化国际讨论会上提出的,只发表了第二部分《甲骨文田猎刻辞的特点及辞例的比较》。1995年《甲骨文田猎刻辞研究》一书由广西教育出版社出版,此书对我这一学术主张是一个检验,也表明自己在努力实践自己的主张。令人欣慰者,此书于1999年获得了中山大学老教师学术专著奖。
(四)摆正古文字学的普及与提高的关系。重视古文字学的普及工作,从根本上培植基础,培养读者,肥沃土壤。就是说,古文字学在新的条件下,要生存,要发展,必须要拥有读者,若只是孤芳自赏,谁都不睬你。应该把古文字学的研究成果采取通俗易懂的形式,准确地、生动地在群众中间传播,这就是普及工作。
这个问题是在1981年太原第四次古文字学年会上提出来的。当时我在大会发言中讲到这个问题,赵诚站起来说:“讲得不错,可谁来干呀?光讲有什么用,我们现在需要行动呀!”我说,我当然也会这样干,但希望引起重视,谁都可以干。这方面我还是下了一番工夫。康殷的《汉字源流浅说》影响很大,很多人是通过此书来了解古文字的,有它好的一面,但很多人也误入歧途,在大方向上是错误的。批评他是抬举他,这点我与裘锡圭的观点是一致的,不用睬他,让他自生自灭。但是要有好的东西来代替他,这是那年太原开会时我们几个人碰头商量的。我们是无法跟他讨论的,我们不能跟风水先生去讨论自然风貌问题、地理环境问题。对这点我们几个意见一致。我就出版了《古文字趣谈》、《汉字古今谈》、《汉字古今谈续编》,都带有普及性,但学术性是逐步增强,《汉字古今谈续编》强一些,《古文字趣谈》文学性强一些。我的文章陆续以文学的形式普及当今古文字研究成果,在《随笔》、《文字改革》及《语文建设》专栏上发表,在花城出版社和语文出版社结集出版,并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合三为一修订再版,累计印行约五万余册,影响是比较大的。世人知有陈某某多因《趣谈》一书而非甲骨文也。(www.xing528.com)
(五)注意古为今用,关注现实的文字应用问题。用通俗的话说,就是研究古文字,不忘今文字,支持文字改革,支持社会用字规范化。对此我是坚定不移。对于那些冒牌的文字学家们,我是不屑一顾的。古文字学家们有不少把自己的手脚束缚起来,认为我是搞古文字的,你那些不关我的事,无形中同反对文字改革派站在一起。研究古代是为了现在,应该关注现实的文字应用问题,为文字改革提供理论依据。实际上我的《汉字古今谈》是讲文字改革的,不过没有打这个旗号。实践证明,汉字是需要不断改革的,从古文字材料中得不出文字不能改革的结论,而正好相反。我举了很多例证来证明这个问题。上海有位老同学给我写信,说我是给顽固派们纸糊的窗户上戳了个洞。安子介等根本不懂中国的文字学,在那里乱讲汉字如何好,如何优等。优等的东西就很适用吗?为此我也作了不少努力,研究古文字不忘今文字,还曾给电视台当顾问,那是1986年夏天开始筹备到1987年元旦开始播出的《请用规范字》,一直讲到1990年,我是这个节目的顾问,前后共四年。“以古为监,用之于今”,关注现实之文字问题,亦属“用”之一也。
我的学术主张没有多少,建树不多,才五条。可能有些人还不知道,但许多人是知道的。比如从语言学的角度研究古文字的主张我强调得比较多,李瑾的一位姓黄的学生写过《甲骨语言学刍议》,收在《语言学发展新方向》一书中,说我在这方面舆论造得最早。比如正确处理好继承和创新的关系,根据我的文章可看得出来,我在《甲骨文简论》里也谈到过。重视普及工作,古为今用,支持文字改革的事情,也是大家都知道的。董作宾写过两篇文章,《皇帝可以没有头吗?》、《被遗弃的婴孩》,是在《中国文字》上发表的,受此启发,我就把它发展开来,就成了一个系列。再有我现在提出的分类研究,提出的用二重证据法来研究语言的问题,这是别人都没提出过的。学问要创新要发展,学生一定要有创造性,在导师的指导下形成自己的特点,这样才是真正继承性的发展。
支持文字改革、汉字规范化的人中间有我陈某,旗帜鲜明,态度坚决,不见风使舵,也不会含含糊糊。后来我才发现我的一些观点被不少人引用过,来论证汉字的规范化,论证汉字要改革,广东有个古文字学家这么说等等。在具体研究的过程中还有三点是我比较注意的,跟上述五点是连在一起的。
(六)看菜吃饭,量体裁衣。把研究成果写成文章,写法依内容而定,大、中、小不拘形式。看我写的文章恐怕不会有千篇一律的感觉,既不贪长,亦不惧短。长者逾万言,短者千字文,是内容决定形式。有的文章一气呵成,不分段落,有的文章划分几个段落,一二三四,也有的文章还加小标题。这是写作的问题,不用多说。
(七)摆正读书(研究)与写作的关系。真正研究有得,才命笔作文,有一分研究,便写一分,没有研究,就没有文章。近年已臻老境,没有什么研究,也就没有什么文章,更无“大作”可言。再则作文著书讲究篇章结构,哪句话先讲,哪句话后讲,对此需要费脑筋,都要斟酌。作文也要重视文法修辞,我始终记住孔子一句话:“言之无文,行之不远”,所以作文要尽量使读者愿意看,吸引读者,抓住读者。我们有些朋友不肯在这方面下工夫,而在其他方面下工夫,如怎么去拉关系,怎么去钻营,怎么去捞钱等,学者应该在这些方面下工夫吗?文章应该尽量修改到自己满意为止,要把精力放在这些地方。
有文章做就做文章,没有题目就认真读书,在读书中思考问题,不去硬做乱做。有文章做就经过反复思考、酝酿,下定决心把它作好,就是废寝忘食,也要把它写好,写到满意为止。
要靠文章本身,靠本事吃饭,而不是其他。我不用去到处求人,这家刊物不愿登,无妨,退给我,有那家,我很自信。比如《读契文举例》一文,我曾经投给《学术研究》,本来准备用的,但要等一两年,正好北师大许先生他们要用,刊了出来。还有《论犬与人的关系及其在语言文字上的反映》曾投给《随笔》,说编辑方针变了,退了,又寄给《文史知识》,也退回,说没有这方面的发稿计划,但我也不气馁,没关系,对此我有信心,保留下来,在出版《汉字古今谈续编》时收进去。真正研究有得的东西,不怕没地方发表。《甲骨文简论》出版比较晚,1981年写好,1987年出版。当时陆陆续续出版了好几种著作,萧艾一本,孟世凯一本,潘悠和吴浩坤一本,看到他们的书,我的心反而更定了,感到我的书还有存在的价值。真正研究性的东西是不会重复的,别的东西会重复,如编目录、索引之类的,他出了你就没法出了,就要抢时间,争速度。学术研究是快不得的,不能急于求成。研究必须深入,写作必须认真。你讲得再天花乱坠也没有用,本身没有研究成果,生花妙笔也没用。
(八)抓住并认真对待每次学术性的机遇。我这人运气比较差,比如出国访问没我的份,跟国外学者合作也没我的份,我升教授也比较晚(1991年)。但是很多学术性的机遇不是给一个人的,而是给大家的,你有份,我也有份。要注意抓住每个人都有的,但又比较难得到的学术性机遇。全国性、国际性学术会议,是提供一个发表论文的机会,有多少本事可以在那里尽量表现。平时说没有地方发表论文,现在开会了,你拿什么文章去发表。你说平时没有人听吧,到时全国的甚至海内外的古文字学家都集中在一起听你来讲,讲什么,怎么讲,给你个表演机会。容先生在1979年广州第二次古文字学讨论会时说,现在等你们来表演了,你们该好好表演一下。此话非常正确。所以我在第二届古文字学年会上提交了《卜辞文法三题》和与曾宪通合作的《论罗振玉和王国维在古文字学研究领域内的地位和影响》。我对这样的机会是不轻易放过的,一定要认真准备,把自己的研究心得用一个合适的题目来做文章。我参加了十七次古文字学讨论会,每一次都提交了文章,有三次(1978年、1996年、2008年,均为吉林大学主持)是文章到了,人没到。每次都尽量提供自己满意的有创造性的文章。在内地的两次国际讨论会都参加了,还有香港的两次,我都提交了论文。这些东西是不用争的,大家都有份的。参加这类会议,一般要提前准备论文,最近几年做得较差。提前有好处,可以将它放一段时间再加工润色,再思考。还有学术刊物来组稿,这个机会一般也不放弃,如实在忙得不亦乐乎,没办法才婉拒。有几篇关于容先生、商先生的文章都是组稿,不是我自己投的。特别是关于商先生的学术成就那篇文章,是《古籍整理研究学刊》通过伟武弟来约稿,说要介绍商先生。当时我说已经写过好几篇了,伟武就说把那几篇再整理一番也可。我怎么能干那事呢?既然答应了,我差不多花了两个月的时间去对付,写成《商承祚先生学术成就述要》一文。最近《中山大学学报》又要发表介绍商先生的文章,不写不行,最后由步云弟写初稿命我加以修改补充后联名发表。还有纪念《汉字简化方案》发表三十五周年,《语文建设》专函组稿,我那篇《书法家与简化家》曾投给《光明日报》一直没登,就要回来,继续加工修改,竟在《语文建设》上头条登了出来。凡是全国性的、国际性的学术会议,学术刊物的组稿,都应该认真地写作,努力塑造自己在读者中的良好形象。如果是主张的话,这也是其中一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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