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军的中军大帐中,司马馗带来了洛阳的消息:曹睿已拜曹真嫡子曹爽为散骑常侍、武卫将军,执掌京城禁卫之军。
司马懿抬起头冷冷一笑:“如果不是愚兄及时发大兵西进,皇上定会让曹爽来接掌西北军事,并继承他父亲的大将军之位。”
司马馗恨恨道:“这个曹爽生于富贵之乡,长于妇人之手,分明是个一无所长的浪荡公子,比他父亲更加无能,却偏偏受到如此重用。他还曾对皇上说,他父亲不是病死的,是被……是被二哥气死的。成天在皇上耳边说我们司马氏的坏话,说得长了,只怕皇上不得不信啊。”
“看来这曹爽已将我们司马氏看成了死敌,不过只要我们手中能牢牢掌握兵权,就不用怕他。”
司马馗担忧道:“可是皇上差一点就夺了二哥的兵权。如果皇上真让曹爽这个无能之辈主掌西北军事,只怕过不了两年,这关中之地就会落于诸葛亮之手。”
“所以愚兄必须提醒皇上——诸葛亮一刻也没有忘记兴复汉室的大业。西北军事与朝廷的生死存亡密切相连,皇上必须慎重对待。还好皇上不傻,没有把曹真的兵权全部交给曹爽。不过皇上如此宠信曹爽,不仅仅因为他是曹真的儿子吧?”
司马馗神秘道:“曹爽有一手浪荡公子的本事,能给皇上找来许多绝色美女,使皇上快乐至极。皇上后宫的美女已经超过了一千,却仍不满足,正在洛阳城大拆民房,扩充宫殿,准备容纳更多的美女。”
司马懿陡然压低声音问道:“皇上的身体怎么样了?”
司马馗也低声道:“听说几乎天天要宣太医进宫。”
司马懿神情凝重道:“我们司马氏的后代儿孙,一定要牢牢记住——不可贪恋美色,万万不可!”
司马馗揶揄道:“二哥想得真远……”
帐外忽然传来张郃的声音:“快快通报,我要见大将军。”
中军大帐外,张郃被两名家将拦在门外,反复说有紧急军情,但家将就是不放,说司马懿今天什么人都不见,有紧急军情也不行。
司马懿在大帐中静静听着外面的动静,听到张郃动怒了,才高声道:“张老将军请进。”
两名家将态度立刻变了。张郃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大步走进大帐。
司马懿问道:“张老将军有什么紧急军情?”
张郃急道:“那诸葛亮亲率八万大军,以魏延、吴懿、马岱为左、右、中三军主将直逼祁山。此时此刻,大将军竟坐拥十万大军不动,是何意?”
司马懿不紧不慢道:“诸葛亮攻祁山是假,引诱我大军深入陇右山地是真。”
张郃冷笑道:“这是那诸葛亮派探马四处宣扬的恐吓之言,大将军怎么能相信呢?”
司马懿摇摇头道:“诸葛亮宣扬的都是真话。”
闻言,张郃跳了起来:“敌方主将会四处宣扬他的用兵之计吗?诸葛亮连这种道理都不懂吗?”
司马懿沉稳道:“这正是诸葛亮的厉害之处。”
张郃讥讽道:“这也是大将军的厉害之处。诸葛亮又给了大将军一个借口,使大将军可以眼睁睁看着祁山重地落于敌军之手。”
司马懿闻言脸色大变:“张老将军此言,欲置下官于何地?”
“末将只想告诉大将军——大将军身为辅政大臣,应该处处为国家着想,切不可怀有私心。”张郃眼中闪过痛苦之意,“因为末将知道,唯有大将军才能为国家保住关陇之地,唯有大将军才能阻止那诸葛亮的进犯。”
听了这话,司马懿有点意外:“你说的是真心话?”
“末将一生从不谎言欺人。”张郃叹了口气,“皇上曾下密旨询问末将——曹爽是否可以担当西北重任?末将接到密旨后没有丝毫犹豫,立刻派飞骑给朝廷送上一道表章,恳请皇上将大将军留在关中。”
司马懿心中一动,陡地从案几后站了起来,沉声道:“张老将军听令。”
张郃大声道:“末将在!”
“请张老将军率领三万前锋军立刻向陇右进发,下官随后领大军跟进。”
张郃振奋道:“末将遵命。”
定军山的大帐中,将领们聚在诸葛亮旁边商议军情。
魏延道:“末将已遵丞相大人之令,伏兵于祁山之南。”
吴懿也道:“末将伏兵于祁山之东,已有三天。”
诸葛亮点头道:“很好。敌军若至,我将亲率大军自中路迎击,交战半日之后,向西南方的大谷撤退。此时敌军必定追来,你们若看到中路大军旗帜倒伏,就立刻冲杀出来。”
魏延、吴懿道:“末将遵令。”
诸葛亮又叮嘱道:“你们回去之后,一定要让兵卒们严守军令,千万不可暴露。”
魏延迟疑道:“这埋伏的时日若是过长,营中的粮草恐怕接济不上。我营中粮草只可支撑半月。”
诸葛亮道:“半月之内,曹魏援兵必至……”
姜维突然奔进大帐,急步走到诸葛亮身前:“启禀丞相大人,司马懿亲率曹魏大军进入陇右山地,前锋军离祁山只有十日路程。”
闻言,诸葛亮异常兴奋:“好,来得好!”
诸葛亮大步走在军营中,军营中兵卒来来往往,搬运着粮草军械,忙而不乱。姜维看着这些兵卒道:“近日粮草输送减少了许多,不及平时一半。”
诸葛亮皱眉道:“此为何故?”
“天旱无雨,西汉水几近干涸,无法行船。”
“告诉杨仪,立刻改由山路运送。”
“山路运送粮草,人力不够。”
诸葛亮陡地停下脚步道:“乔儿,你今日便领三千兵卒去往后营,运送粮草。”
诸葛乔迟疑道:“孩儿愿跟随父亲冲锋杀敌。”
诸葛亮不满道:“征战之事,粮草至重。乔儿,你愿意看着为父率领饥饿之兵与强敌决战吗?你见到杨长史后,让他给中都护大人送一封十万火急文书,请中都护大人加倍往汉中输送军粮。”
“孩儿遵命。”诸葛乔微微低下头。
没有想到的是,杨仪派人十万火急送到成都中都护府的求粮文书,被陈奉当着李严的面烧掉了。李严被剥夺兵权后,一直怀恨在心,好不容易诸葛亮有事相求,又是征战时最重要的粮草军资,这样的大好机会他岂会放过?在中都护府宽敞明显的厅堂中,二人望着那封渐渐化为灰烬的文书,脸上都露出了快意的表情。
过了一个月,陈奉向李严告老,说自己年事已高,想回南中养老。李严假意挽留,陈奉却执意要走,李严心知他和陈奉这些年来针对诸葛亮所做的种种谋划,虽然大部分都未成功,但追究起来,只怕死十次也不够。这样的人,这样多的秘密,若是不在自己身边,岂不是觉都睡不着?
当晚,李严摆了一桌酒菜为陈奉饯行,少不得说了陈奉许多好话,陈奉心情大好,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那便是陈奉今生最后一杯酒。
数日之后,祁山之上燃起了战火。诸葛亮、姜维骑在马上,在十余骑卒的护卫下,顺着山道向山谷中退去。众多步卒倒拖旗帜,三五成群地从诸葛亮面前奔过。司马懿、司马馗站在高高的山坡上,举目远望,远处尘雾冲天,喊杀声隐隐传来。
司马馗笑道:“张老将军真够厉害,到底逼着二哥与这诸葛亮展开了决战。”
司马懿脸上却是冷笑:“不是张老将军厉害,是皇上厉害。皇上居然给张老将军下了密旨,这分明是在监视愚兄啊。我只好成全那诸葛亮,让他与我大魏十万雄兵决一死战。”
一员偏将飞奔过来跪在司马懿面前:“启禀大将军,我前锋军已大败敌军,张老将军正乘胜追击,请大将军火速跟进。”
司马懿面无表情道:“好!你快去告诉张老将军,让他紧追敌军,千万不要让敌军逃脱。本大将军立刻率领全军出击,在一个时辰内赶到。”
“是。”偏将迅速站起,转过身飞奔而去。
司马馗狐疑道:“二哥当真要率领全军出击?”
“传大将军令——各营立即登山扎寨,筑垒固守,胆敢擅自迎敌者,杀无赦!”司马懿脸上露出了狰狞的表情。
司马馗兴奋道:“是!”
战场上,接到追击的命令,张郃一马当先,率领众多魏军兵卒冲进山谷。忽然,他勒住缰绳停下来,向两旁看去。山谷的岩壁间,松树后,探出一个个手持强弓的蜀汉兵卒。
“快退!快退!”张郃陡然大呼,勒转马头就要向谷外冲去。但已迟了——鼓声大起,箭如飞蝗,铺天盖地向张郃射来。惨呼声中,张郃身上已中了十余箭,一头从马上栽了下来。
险峻的山道上,众多兵卒推着一辆辆装满粮草的马车,艰难地向坡上行进。诸葛乔站在坡顶,神情焦急,不停地呼喊:“快,快!”
一辆接近山顶的马车突然停了下来,那驾车的马匹昂着头,不住地嘶鸣,就是不肯前进一步。诸葛乔走过去,帮助御车的兵卒拉住缰绳,企图迫使马匹安静下来。
山道狭窄,诸葛乔站在道旁,脚旁不到一尺远的地方就是深沟。驾车的马匹狂啸声里,陡然直立起来。诸葛乔被缰绳强大的力道一甩,身子连晃,失足跌入深沟。在众兵卒的惊呼声中,诸葛乔如断线的风筝直向沟底落去。
定军山的中军大帐中,诸葛亮端坐在帅案后,眼中透出难以掩饰的兴奋之意。
马岱走上前,弯腰施了一礼道:“启禀丞相大人,我中路军射杀敌方车骑将军张郃,斩首三千余级。”
吴懿也上前道:“我右路军斩敌首九百级。”
诸葛亮大为高兴:“张郃是名闻天下的大将,今日被我大汉兵卒射杀,必将震惊曹魏上下,使我大汉兵卒的威武深入人心。”
吴懿恨恨道:“可惜司马懿太过狡诈,早早登山筑营,使我军斩获不多。”
魏延也遗憾道:“是啊,如果那司马懿跟随张郃追击丞相大人,末将的斩获至少会多过现在的十倍。”
诸葛亮道:“诸位放心,我们既然已把司马懿请到了陇右之地,就绝不会让他轻易离开。”
这时,一名偏将禀报杨仪求见,诸葛亮想也没想,就挥手让杨仪进来。
看到杨仪的一刹那,所有人都呆了,杨仪两眼无神,面容惨白,缓缓走进大帐,“扑通”一声跪在帅案前,泪如涌泉:“丞相大人,属下有罪啊……”
诸葛亮心里一沉,随杨仪来到一个空荡荡的帐幕,正中摆放着一张木榻。榻上躺着一具尸首,全身蒙着白布。诸葛亮怔怔地站在榻前,眼前仿佛出现了那个永远在书房外守卫着他的身影,他陡然痛哭失声起来:“乔儿……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父亲……”
诸葛亮沿着运粮的道路,登上坡顶,看着险峻的山道。山道塌了半边,仅能容许一人走过。杨仪神情黯然,走在诸葛亮身后。
诸葛亮叹道:“道路毁坏至此,你还能维持八万大军的粮草供给,实在不容易,不容易啊。”
杨仪沮丧道:“这些道路年久失修,曹军又有意破坏,实在不堪使用,后续的粮再也无法运上来。”
诸葛亮痛苦道:“三军无粮,怎能征战?我费尽心机,千辛万苦将司马懿引诱至此,却无法与他决战,实在是不甘心啊。”
杨仪又垂下了头:“这,这都怪属下无能。”
诸葛亮仰天叹道:“这不怪你。我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西汉水也有不能行船的时候。”
“就算西汉水畅通无阻,粮草的输送也难保持长久。”杨仪迟疑了一下,“属下遵丞相大人之命给中都护大人送去了一封十万火急的文书,请他加倍往汉中输送军粮。可是一个多月过去了,中都护大人竟然毫无回应。”
诸葛亮眼中透出无法压抑的愤怒:“看来我得回成都去一趟。唉,此次虽是打了胜仗,最终还是无功而返了。”
撤回汉中的路上,魏延勒马道旁,向远处的高山望去,马岱拍马驰来,停在魏延身侧。
魏延恨恨道:“身为大将,眼看着敌人就在眼前,却不能冲上去厮杀,实为奇耻大辱。”
马岱无奈道:“这都怪老天爷。”
魏延冷冷道:“不,这都怪那杨仪。是他无能,没有及时将粮草运上来,害得大伙儿无功而退。”
马岱摇了一下头道:“赶紧走吧。”
成都郊外,诸葛亮、蒋琬身穿便服坐在牛车上,缓缓行在桑林之中。蒋琬手拉缰绳,低头驾车,诸葛亮左看看,右看看,神情凝重。桑林中隐隐出现了几个坟堆,传出阵阵少女的哭声。
诸葛亮眼中全是愧意:“往年我与公琰从此经过,桑林中全是欢笑之声,一片太平景象。可如今,可如今我们听到的却是哭声。”
蒋琬无言以对,只得道:“这,这只是碰巧,碰巧而已。”
“公琰不用瞒我,每一次征战过后,成都郊外就会多出几处新坟。这,这都是我们这些人的过错啊。”
“百姓们都知道,丞相大人的所作所为是为了平定天下,使大伙儿永享太平盛世。大伙儿虽比前些年苦了些,可都是绝无怨言。”
“百姓们当真没有怨言?”
“没有,没有。”
诸葛亮松了一口气:“巴蜀的百姓实在太好了。我一定要更加谨慎,更快地完成汉室兴复大业,使百姓们尽快享受太平盛世。”
蒋琬愤怒道:“可恨朝中的一些大臣,远远不如寻常的百姓。李严昨日见过属下,说一切坏事都是他的长史陈奉干的。”
“那陈奉在哪里?”
“据李严说,陈奉已畏罪服毒自尽。”
诸葛亮冷冷一笑道:“自欺欺人。”
“李严还想面见丞相大人。”
“我再也不想看见他。你替皇上拟一道旨意,打发了他。”
“论李严之罪,杀了他也不为过。”
诸葛亮摇头道:“他毕竟是先帝的托孤之臣,看在先帝面上,让他远远离开成都吧。”
“属下遵命。”说着,蒋琬停下了牛车。
诸葛亮向道旁看去,道旁出现了一座泥墙草顶的简陋田庄。田庄的织房中摆着两架织机,蚕儿和黄氏各坐在一架织机前,织着色彩艳丽的蜀锦。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穿着白色的孝服,依偎在蚕儿身旁。
诸葛亮悄然走进织房,望向小男孩。小男孩警惕地睁大眼睛问:“你是谁?”
蚕儿和黄氏停下织机,转过身,怔怔地望着诸葛亮。诸葛亮望望黄氏,又望望蚕儿,心中有千言万语,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蚕儿推了一下面前的小男孩道:“瞻儿,瞻儿!快,快叫父亲大人。”
瞻儿却往蚕儿怀中缩了缩。
“你这孩子,怎么见了父亲大人就往后退呢?”正说着,蚕儿忽地停住了话头。只见黄氏身体颤抖着,捂着嘴,发出呜咽之声。
“我,我去给丞相大人做些好吃的。”说着,蚕儿拉着瞻儿走出了织房。
诸葛亮低叹一声,走到黄氏身边。黄氏哭着道:“你还我的乔儿,还我的乔儿!”
诸葛亮痛苦道:“都怪我,是我害了乔儿。”
黄氏泣不成声:“我知道,我不该怨恨夫君。可是……可是我没有办法压下心中的怨恨,没有办法……乔儿这么多年来,一直在委屈着自己。他唯恐做错了任何一件事,说错了任何一句话。他是那么……那么小心,那么谦恭。可是,可是他却走得那么惨。老天为何这般不公?”
诸葛亮的声音中充满了悔恨:“是我错了。我知道乔儿从心底里渴望征战沙场,建功立业。我不忍……我不忍看到乔儿总是那么……那么郁郁寡欢。我想让他高兴,让他有所作为……”
“有所作为?这有所作为让我看着幼常走了,看着乔儿走了。我……我还会看到谁……”黄氏身子忽地一颤,停住了话头。
诸葛亮郑重道:“我对夫人说过,一旦辅佐皇上完成兴复汉室,还于旧都的大业,我一定会归隐山林,与夫人厮守终身。”
田庄中蚕儿的卧房非常简陋,一盏陶灯发出昏黄的光亮,映照着榻上熟睡的瞻儿。诸葛亮和蚕儿相对坐在榻沿上,凝望着瞻儿。瞻儿的枕旁,放着一尊小小的木雕佛像。
蚕儿指着佛像道:“这个佛像是义父托人带来的。义父说,他已经找到了通往身毒国的道路,这个佛像就是那身毒国的物品。据说佛像放在孩子身边,会保佑孩子一生平安。”
诸葛亮感慨道:“蚕儿终于可以告慰父亲的在天之灵。”
蚕儿高兴道:“义父还说,身毒国的人们十分喜欢蜀锦,情愿用黄金和宝石来交换。蜀锦运到身毒国可获十倍之利,五倍归商家,五倍归朝廷。为此,蒋大人想尽了一切办法鼓励人们多多生产蜀锦,连我和夫人也想多织几匹蜀锦。”
“北伐之事,耗费极大,若无蜀锦支撑,无论如何也进行不下去。”
“北伐既是如此艰难,丞相大人为何还要……还要坚持下去?”
“寻找身毒国的道路那么艰难,你父亲又为何要一直坚持下去?”
蚕儿有点懂了,但旋即又担心道:“可是我害怕……”
睡梦中的瞻儿忽然张开口,叫了一声:“父亲大人。”
诸葛亮一颤,怔怔地望着瞻儿。
蚕儿眼中泪光闪烁:“瞻儿在睡梦里……在睡梦里也忘不了父亲大人。”(www.xing528.com)
诸葛亮轻轻将蚕儿拥入怀中:“我也忘不了你们母子,梦里也忘不了。”
第二天,朝霞染红了天空,染红了大地。诸葛亮从田庄里走出,登上来时的马车。黄氏、蚕儿和瞻儿站在大门外的台阶下,目送马车渐渐远去。
瞻儿突然张开双手,向马车追去,边跑边大叫道:“父亲大人!父亲大人!”
清脆的童音在天空中回响,在大地上回响。
几日后,李严因结党营私、耽误军情、延误战机等罪被定罪,念其是托孤大臣,贬为庶民,即日迁往梓潼郡居住,非经宣召,不得擅离。
蜀国皇宫内殿中,诸葛亮从殿门口一步步迎着刘禅走来。似乎有一种无形的压力从诸葛亮身上发出,他每向前走一步,刘禅的头就往下低一点。
诸葛亮声音响亮道:“请皇上抬起头。”
刘禅抬起头望向诸葛亮,一惊道:“啊,相父……相父竟如此苍老?”
诸葛亮苦笑了一下道:“是啊,微臣已年过半百。老了,真的老了。微臣又要去汉中了,这些年与皇上相聚甚少,为何皇上还是对微臣如此惧怕?”
刘禅急得脸都红了:“相父千万不要误解。朕怕见相父,是因为相父一直盼着朕是一个圣明之君。可是无论朕怎么努力,也无法成为一个圣明之君。而且朕从心底里也不想成为一个圣明之君。其实,朝中大事有相父主持,朕也没有必要成为一个圣明之君。”
诸葛亮长叹道:“可是微臣终有一天会离开皇上啊,如果那时候皇上仍是如此,微臣有何颜面去见先帝?”
刘禅惊道:“不,不!朕不要相父离开。”
诸葛亮淡淡道:“世上有许多事情都是天定。如果有一天上天非要把微臣带走,就算是皇上也不能阻止啊。”
闻言,刘禅这才真正感到害怕:“相父,相父若是走了,朕该怎么办?”
诸葛亮沉吟道:“我大汉有的是贤良之臣。万一微臣有不测之事,蒋琬可以辅佐皇上。”
刘禅又问道:“蒋琬,蒋琬之后呢?”
“蒋琬之后,还有费祎。”
“费祎之后呢?”
闻言,诸葛亮悲从心来,声音哽咽道:“微臣……微臣无能,愧对先帝……愧对先帝啊。”
见状,刘禅手足无措道:“相父,是朕不好……”
诸葛亮忽地站起身,跪下行以大礼:“微臣将立刻返回汉中,北伐曹贼,兴复汉室。”
刘禅心情复杂地道:“相父何不……何不歇息几日。”
诸葛亮脸上的表情几近悲壮:“微臣心中,一日也不敢忘先帝遗愿。微臣唯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方能报答先帝,报答皇上!”
夕阳西沉,渭水之滨的五丈原笼罩在一片苍茫的暮色之中。无数蜀汉兵卒在原上忙碌地搭起营帐,竖立木栅,修造望楼。诸葛亮和姜维一前一后,缓缓行走在兵卒之间。
姜维感叹道:“丞相大人经过两年准备,突然发十万大军,穿过号称‘五百里石穴’的斜谷,直抵这渭水之滨。如此奇异用兵,定是出乎敌人的预料。”
诸葛亮摇了摇头:“伯约错了。我与那司马懿可称得上是互相知己知彼。他会用什么行动我能预料;我有什么举动,他一样能预先判断。”
姜维惊讶道:“如此说来,司马懿已有所准备。”
诸葛亮点点头:“正是。我已接到探马密报,司马懿早已率兵十二万屯守南原之地,与我东西对峙。”
二人进入中军大帐,对着案几上的地图商议对策。
诸葛亮回想起这几年北伐,俱是以司马懿为对手,不禁苦笑道:“我大汉先前的北伐之策,是千方百计引诱敌军在陇右之地决战,然后利用陇右曲折幽深的山地在野战中获得大胜。可是现在,这个北伐之策已不可能实现。”
姜维也觉得哭笑不得:“是啊。司马懿针对我们的谋划,下了一招绝棋——在陇右的各处路中和要地修筑坚城,驻守重兵,然后在周围实行屯田,积累粮草。我北伐大军一旦进入陇右,敌军立刻龟缩坚城避战,等着我北伐大军粮尽退兵。如此反复,我大汉的损失必然会远远多于司马懿,长此下去,将不战自乱,败于无形。”
“战策谋略最忌死板,敌方已变,我方必变。”诸葛亮指点着地图,“我兵出斜谷,扎营于五丈原,全因我谋划的克敌制胜之道,最适合在五丈原周围发出威力。”
闻言,姜维若有所思:“丞相大人近来以八阵图阵法布置营垒,并绕营垒演练进退战守之道,与地形的配合十分精妙。这五丈原北临渭水,南靠秦岭,东西两侧深沟重重,极适合八阵图阵法。莫非丞相大人的克敌制胜之道,就是这八阵图阵法?”
诸葛亮点头道:“正是。八阵图阵法原是军中常用的阵法,为了适应我大汉步卒多、弓弩手多而骑卒极少的情形,我特地加以改造,参用太极八卦之术,尤其注重地利。如果运用得妙,十万大军,足可胜敌二十万。”
姜维深受鼓舞道:“这太好了。司马懿统领的大军不过十二万,用这八阵图的战法,我们定可大胜。”
“但这八阵图阵法,也有一个很大的缺点。我们必须将敌军引入这八阵图阵法的威力范围内,才可以战胜敌人。也就是说,我们必须把司马懿引出营垒,在这五丈原周围与敌决战。”诸葛亮惆怅道,“死守营垒与我大汉北伐之军消耗下去,对司马懿极为有利,因此他定会高挂免战牌,闭门不出。”
姜维握紧双拳道:“我们必须想方设法,把他逼出来。”
“我将六万主力大军屯于五丈原,由伯约指挥,随时准备与敌决战。另以魏延、马岱领兵两万,专在敌营之前挑战,并引诱敌军接近五丈原。还有两万大军由吴懿统领,专管护送粮草,甚至寻找合适之处屯田,让司马懿明白我大汉有久战的决心。此外,我们还可以派出大批探马在洛阳城制造谣言,说司马懿与我大汉订有密约,故意死守不出。”
姜维称赞道:“妙,妙!丞相大人奇计连出,定会将那司马懿从营中逼出。”
两面大旗高悬在营垒门楼上,一面大旗上绣着“魏”字,另一面大旗上绣着“司马”二字,大旗下营门紧闭。司马懿、司马馗登上高高的望楼,向西望去。暮色沉重,西方的天际亮起了无数灯火,如满天繁星落在地上。
司马馗道:“这一次诸葛亮来势汹汹,大有一口吞掉二哥之气概啊。”
司马懿沉吟道:“诸葛亮远离汉中,速战速决对他最为有利。为此,他定会千方百计逼我出战。”
“我们死守营垒,闭门不出。诸葛亮又奈我其何?”
“面对敌人挑战,死守不出易伤士气啊。愚兄想请贤弟飞马回到京城,向皇上讨一样东西。”司马懿压低声音,“这样东西,贤弟一定要拿到手,就算要动用太后的力量,也在所不惜。”
营门百余步外的野地上,一群大汉身穿女人衣裙,扭扭捏捏地走着,一边走,一边大声呼喊回应。
一个大汉尖着嗓子呼喊:“俺司马懿!”
众多大汉齐声回应:“是大乌龟!”
大汉喊道:“俺司马懿!”
众大汉应道:“是龟儿子!”
大汉又喊道:“俺司马懿!”
众大汉应道:“是龟孙子!”
如此往复,不绝于耳。
众多魏军将官跪在大帐外,望着大帐低垂的门帘,神情激愤道:“大将军,大将军!请出战迎敌!”
两名家将如泥塑木雕般站在中军大帐外。
大帐之中,司马懿独自坐在棋案旁,手里拿着一枚白子,轻轻在棋案边沿敲击着。
众将官仍在高喊:“大将军,大将军!请出战迎敌!”
一个将官突然跳起身,直向大帐门帘冲去。一名家将拔出佩剑,横剑挡在那将官面前。
将官怒眼圆睁道:“为将者,宁死不辱!大将军畏敌如虎,成为天下人的笑柄。末将宁可被大将军的军法处死,也不愿忍受敌军的羞辱!”将官说着,挺起胸膛,迎着家将的佩剑向前走去。
大帐之中,司马懿的手指在颤抖,白子从指间滑落,掉在席上。他猛地站起身,向大帐门帘走去。将官一步步向前走着,家将一步步向后退,他的手在颤抖,锋利的剑尖上下划动,竟划开了那将官的胸衣。
营门处突然传来一声怒吼:“停下!”
众将官不觉回过头来,见司马馗手中高举节杖,一步步向众将官走过来。
众将官急忙转过身,迎着节杖下拜。那与家将对峙的将官也不得不转过身来,迎着节杖下拜。
司马馗停下来,更高地举起节杖。
众将官齐呼:“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司马馗厉声道:“皇上有令,大将军不得出营与敌交战,违令者斩!”
众将官一阵骚动,但终究无人再站出来了。
夜晚的中军大帐里,烛光下的节杖光彩灿然,分外醒目。
司马懿望着放在帅案上的节杖,长长舒了一口气:“好东西,真是好东西啊。没有皇上的这个好东西,愚兄就会被那诸葛亮活活逼死啊!”
司马馗不以为然道:“二哥言重了吧。”
司马懿神情凝重道:“愚兄已无法弹压众将官的求战啊。在眼前这种情势下,愚兄若是出战,必败无疑。愚兄一旦战败,曹爽必会让皇上剥夺愚兄的兵权。想我司马氏树大招风,明里暗里不知有多少对头,这一旦失去兵权,不仅愚兄难逃一死,我司马氏满门也会被人斩草除根。”
司马馗脸上笑容尽失:“是啊。如今洛阳满是谣言,说二哥与那诸葛亮订有密约,故意死守不出。曹爽拿着这件事大做文章,成天在皇上面前攻击二哥。”
“在这种情形下,贤弟还能拿到节杖,一定是得到了太后的帮助。”
“皇上因为后宫的事情有求于太后,不得不听从太后的劝说,将节杖授给了小弟。”
“节杖乃皇上信物,见节杖如见皇上。如今不是愚兄不愿出战,是皇上不准愚兄出战。有了节杖,那些将官已无话可说。如今我们兄弟可以高枕无忧,与那诸葛亮从容对峙下去。”司马懿脸上终于露出了真正的笑容。
五丈原的中军大帐中,案几上文书堆积如山。诸葛亮坐在案几后,认真看着一卷卷文书。不时拿起笔来,在文书上批上几行字。
费祎从帐外走进,迎着诸葛亮深施一礼:“属下拜见丞相大人。”
诸葛亮神情疲惫道:“文伟免礼,请坐。”
“谢丞相大人。”费祎退后一步,在席上坐了下来。
诸葛亮力不从心道:“文伟,这次我拜你为中参军,让你从成都来此,是想借你之力帮我处理日常文书之事。我到底老啦,精力远不如从前。往日这些文书我两个时辰就能批完,如今四个时辰也批不完。”
费祎认真道:“能为丞相大人分忧,是属下之幸。丞相大人身当重任,不可太过劳累。”
“所以我才会请文伟来啊。不过日常之事,看上去细微,却往往能使大局发生变化,文伟一定要认真对待,万万不可粗心大意。”
“属下一定会牢记丞相大人的教导。”
“文伟从成都来,可曾听到过什么传言?”
“如今成都人心安定,并无什么传言,只是……谯周见过属下,想让属下对丞相大人说几句话。”
诸葛亮笑了:“他一定是想让我改变北伐之策。”
费祎点头道:“是啊。谯周说,兵战之事,圣人不得已而为之。只有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才能在国中兴起兵战之事。但丞相大人北伐,并非是不得已而为之。不得已之战,乃是义战。非不得已之战,乃是不义之战,祸国殃民。”
闻言,诸葛亮心中大震:“啊!他,他竟是这样说的?”
“属下并不赞同谯周之言。我大汉北伐,乃是为了兴复汉室,还于旧都,一统天下。此乃堂堂正正之战,何来不义之说。”
诸葛亮思忖片刻后道:“谯周一定还有别的话,请文伟不要顾忌,说出来,都说出来。”
“谯周还说,丞相大人的北伐,使国中的一切事务都以防备外敌、对抗外敌为主,实为大错。百姓为一国之本,百姓之祸福,即为国之祸福。但丞相大人的北伐之策,使朝中上下心中只有外敌,没有百姓,对百姓的祸福毫不关心。这样的情形若长久下去,必使苛政丛生,官吏横暴……”费祎说着,陡然停了下来。
诸葛亮脸色惨白,十分难看。
费祎懊悔道:“属下……属下……”
“文伟怎么不说下去。”诸葛亮勉强笑了一下。
费祎为难道:“属下……
“我替你说下去吧——国家当爱民如子,使百姓安居乐业,衣食无忧。如此,百姓必视国家为父母,不容任何外敌入侵。若国家视民如草芥,只知掠夺民脂民膏,使百姓畏苛政如猛虎,则百姓必视国家为仇敌,不等外敌入侵,先已揭竿而起。”
费祎点了点头:“谯周所言,大致如此。”
“这也是我曾说过的话啊!当初我反对先帝东征,心中就是这样的想法。”
“东征之事,怎么能和北伐相提并论?”
“我知道谯周想告诉我什么——如果北伐久久不能取得胜利,那么对国家的危害,对百姓的祸害,就可能更甚于东征。”
“丞相大人的北伐,一定能取得胜利。”
“司马懿有后顾之忧,他绝不可能一直这么死守下去。他一定会出战。只要他出战,我就一定能打败他。”说着,诸葛亮的身子竟是一晃。
费祎大惊,慌忙站起上前扶住:“丞相大人……怎么啦?”
“没什么。我只是有点累,有点累……”
帐外忽然传来偏将的禀报声:“护军大人求见。”
诸葛亮提高声音道:“让他进来吧。”说着,诸葛亮竭力坐稳身子,勉强保持着微笑,又对费祎摆了一下手,示意他退回到原位上坐下。
姜维从帐外走进,眼中透出无法掩饰的焦虑之意:“启禀丞相大人,魏主已令使者持节杖来到司马懿营中,严禁司马懿出战!”
诸葛亮脸色大变,口中陡地喷出鲜血,往后便倒。
姜维急道:“军医,快传军医!”
中军大帐中,烛光昏黄,映照着诸葛亮惨白的面容。诸葛亮仰卧在榻上,姜维、费祎、杨仪等人强忍悲伤,侍立在卧榻左右。
“我自受先帝重托以来,无时无刻不以大汉的兴复大业为念。无论经历了多少艰难,遇到了多少险阻也决不后退。可惜天不助我,使我再也不能与诸位大人同甘共苦,上报君王,下安黎民……”正说着,诸葛亮陡地一阵气喘,不觉停下了话头。
姜维眼中满是泪水:“丞相大人且请……且请安歇,不要多说……”
费祎、杨仪亦是两眼含泪。
诸葛亮竭力笑了一下道:“人生难免一死。诸位大人当以国家大事为先,不可因我过于悲伤,误了军机。如今司马懿得到了魏主节杖,绝不会主动出战。我十万大汉将士乃是国家根本,万万不可有任何闪失。我死之后,诸位应当立即撤军,先让吴懿退往斜谷,做好接应准备,然后诸位率中军撤往斜谷,留魏延、马岱断后……”
杨仪突然道:“魏延好战心极重,恐怕不愿后退。”
诸葛亮摇头道:“魏延乃是名将,不会以孤军对抗司马懿。诸位大人在此紧要时刻当以大局为重,千万不可意气用事。”
杨仪惭愧道:“属下……属下一定会牢记丞相大人的教导。”
诸葛亮声音有点空洞:“兴复汉室,还于旧都,以圣人的仁孝大道平定天下,是我一生的梦想啊。可惜出师未捷,空负了平生壮志……”
姜维哽咽道:“丞相大人的梦想,就是末将的梦想。”
诸葛亮郑重道:“伯约,你一定要记住。兵战之事,圣人不得已而为之,不得已……不得已而为之。”
姜维连连点头:“末将……末将记下了。”
诸葛亮声音越来越低:“国家大事,公琰足可胜任,诸位大人当尽心尽力,协助公琰治理国事。”
姜维和费祎道:“末将遵命。”
“属下遵命。”杨仪迟疑了一下。
诸葛亮长叹一声道:“百姓为一国之本,治国当爱民如子,使百姓安居乐业,衣食无忧。从今以后,北伐之事,万万不可轻易兴起,万万不可……”
忽然一阵马嘶声从帐外传来,诸葛亮脸上陡地现出红光,眼中透出异样的兴奋之意。他的眼神有着对这河山深深的眷恋:“天亮了,让我……让我出去看看,看看这山川大地。”
天高云淡,北雁南飞,一轮红日从东方的天际升起,映红了山川大地。姜维、费祎、杨仪一同推着坐在小车中的诸葛亮,迎着红日走在五丈原上。
诸葛亮凝视着苍茫的群山,凝视着东流的渭水,凝视着旷远的平川,眼前渐渐模糊。
模糊中,仿佛有千军万马呼啸而过。
模糊中,有无数面大旗在空中飘扬,每一面大旗上都绣着一个“汉”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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