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国皇宫的寝殿之中,帘幕低垂,寝殿阴气沉沉。曹丕面色青黄,仰躺在卧榻上。魏国太子曹睿双目含泪,立在卧榻旁。
曹丕声音微弱道:“睿儿,朕……朕看来是要离开这大好河山啊。”
曹睿哽咽道:“父皇一定能好起来……”
曹丕叹息道:“朕对不起睿儿啊。朕,朕一心想一统天下,为曹家创下千秋万代的基业,可恨苍天无情,这么早就……就……”
曹睿掩面道:“父皇此言,令儿臣心痛如裂。”
曹丕艰难道:“朕……朕有几句话,睿儿……睿儿一定要记下。大汉四百年社稷,亡于……亡于太监和后宫妇人之手。我大魏万万不可重蹈覆辙,绝不可让太监和后宫妇人干预政事。”
“儿臣一定会牢记父皇的教导。”
“朕连年兴兵,劳民伤财,实为……实为大错。睿儿当以防守为主,不可主动向蜀、吴进兵。我大魏占据中原之地,人口众多,国力大大强于蜀、吴。睿儿治国之才,远高于朕,只需修明内政,施以仁德,教化万民,必能……必能使国家富强。到了那时,如果蜀、吴仍不归顺,睿儿方可发兵,一举消灭叛逆。”
“儿臣记下了。”
“兵发广陵,乃亡国之策。今后……今后若有任何大臣鼓动睿儿兵发广陵,必是胸藏奸谋。睿儿当立即诛灭其族,永消后患。朕已拟下遗诏,以曹真、司马懿、曹休、陈群为托孤大臣,辅佐睿儿。当此乱世,人心险恶。朕命四位托孤大臣分掌兵权,使其互相牵制,谁也无力……无力图谋不轨。睿儿必须牢记,不论出现了什么情形,都万万不可让一人独掌兵权,万万不可!”这几句有些激烈,曹丕说完立刻猛咳起来。
曹睿急忙道:“父皇快好生休养,会好起来的。”
曹丕摇了摇头:“你好好听我说,这四人都是……都是朕的心腹之臣,但相互之间各有旧怨。此种情形,对睿儿有利,睿儿对他们之间的互相攻击,不必干涉,更不必偏向一方。可是……可是也不能让他们把事情闹大。当此三国鼎立之时,兵战之事极为重要。司马懿甚有谋略,在兵战之事上强于曹真等人。睿儿遇到兵战之事,可以多听司马懿之谋。但同时也要提防司马懿借此扩充权势,凡是……凡是司马懿举荐的人,能不用则……则不用。总之,对付这些朝臣,须恩威并用,刚柔相济,信其忠而又存其疑……”
曹睿连连点头:“儿臣……儿臣记下了。”
曹丕用尽全身的气力转过头,紧紧握住曹睿的手道:“为君者,最要紧……最要紧的事情就是权柄。睿儿遇事必须要有决断,政出于己。不论……不论是谁,欲窃取权柄……则必杀……必杀……”
曹丕的声音愈来愈低,眼睛也渐渐闭上。
曹睿跪倒在卧榻前,失声痛哭:“父皇,父皇……”
黄初七年(公元226年),曹丕病逝于洛阳,时年四十岁,太子曹睿继位后,第一道诏令就是拜司马懿为骠骑大将军,都督荆、豫二州军事,执掌宛城大营五万兵马。同时,这道诏令也提到了曹真、陈群和曹休。曹真为中军大将军,主掌西北军事。陈群为镇军大将军,主掌护卫洛阳。曹休为征东大将军,主掌东南军事。曹真他们本来就掌有数万兵马,这道诏令并未提升他们的势力。但司马懿手下原只有五千兵马,如今一下子变成五万,令司马兄弟大为振奋。
司马懿感叹道:“先皇临终之时,终于改变了他的错误决断,将荆州看成了最要紧的军事重地。新皇的这道诏令,其实是先皇事先拟定的。先皇知道愚兄在兵战之事上远胜曹真等人,因此才让愚兄执掌重兵,为朝廷经营荆州。”
司马馗也极为兴奋:“真是让人想不到啊。先皇猜疑之心极重,对二哥也不甚信任,但临终之时,却拜二哥为辅政大臣,与曹真等人共掌兵权。而在此之前,小弟成天提心吊胆,唯恐先皇为除后患,对我司马氏降下灭族大祸。”
司马懿苦笑道:“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如果先皇已是一统天下,临终之时定会对我司马氏痛下杀手,为后代儿孙消除隐患。愚兄能成为执掌兵权的辅政大臣,实是得益于这三国鼎立的天下大势。只要狡兔不死,飞鸟不尽,我们司马氏就始终能得到朝廷的重用。”
“可这样的天下大势,又能维持多久呢?”
“依照常理来说,这样的天下大势可以维持几代人之久。我大魏皇上新立,国中疲惫,不会主动攻击西蜀、东吴。那孙权向来以坐观成败为立国之策,也不会大举兴兵。如此,各方已成对峙之势,自然会让这三国鼎立的情形长久维持下去。而西蜀军政大权实已操于诸葛亮之手,看清了诸葛亮,就等于是看清了西蜀,可是愚兄偏偏看不清那诸葛亮。这次诸葛亮南征,愚兄全都错了。”
“是啊,那诸葛亮近来的所作所为处处出人意料,二哥也不是全都错了。一开始诸葛亮集中兵马,声称北伐时,二哥就断定诸葛亮只是在迷惑李严,后来果然是如此。”
“但愚兄却没有料到诸葛亮会放过李严,那本是他除掉对手的一个千载难逢的大好时机啊。我一直在想这个原因,对于掌权者来说,权柄就如同性命一样至关重要。掌权者可以放过任何仇敌,就是不能放过争夺权柄的对手。诸葛亮博古通今,极有谋略,难道连这个道理都不明白吗?”司马懿眉头紧皱,苦思而不得其解,“这诸葛亮到底在想什么?他明知道这一次放过了李严,下一次李严绝不会放过他。”
丞相府后花园中,阳光透过枝叶,将斑斑点点的暗影洒在石堆上。马谡在那三块山石前走来走去,口中不时念念有词。诸葛亮从远处走过来,笑道:“幼常看来是和我一样啊,心里只想着北伐二字,把什么都忘了。”
马谡这才看见诸葛亮,赶紧行礼道:“眼前的情势,对我大汉最为有利。”
诸葛亮点了点头:“是啊。曹丕那贼已死,其子刚刚登上大位,且又十分年轻,国中必是不得安宁。此时此刻,北伐曹魏,兴复汉室的时候已经来到了。”
马谡振奋道:“丞相大人准备如何进兵?”
“这是我正在想的事情,幼常你怎么看?”
“属下来到丞相府的时候,还不太明白。但当看到这三块山石时,好像一下子全都明白了。”
诸葛亮大喜道:“好,太好了。快说说,你认为我大汉当如何进兵?”
“当先得势,然后进兵。”马谡自信道,“丞相大人曾在这里告诉过属下,天下之事,成败在于一个势字。势可天成,也可因人而成。”
诸葛亮点点头:“对,我这么说过。”
“丞相大人还曾让属下好好想一想,将来我们出击之时,如何才能获得一种最好的势。现在就是我们出击的时候,眼前的情势,的确对我们大汉十分有利,但从我大汉总的国力来说,仍然和曹魏相差太大。因此就那天成之势而言,我们仍是处在极为不利的境地。”
“幼常是说,我们应该想出各种方法,营造因人而成之势。我们只有得到了这种因人而成之势,才可以进兵北伐。”
“属下正是此意。”
“我们如何营造,才能得到这种因人而成之势?”
“这要看着地图说。”
诸葛亮和马谡回到书房,一幅精致的地图挂在屏风上,二人神情凝重,站在屏风前。马谡把思路顺了一下,开口道:“曹魏最大的有利之处,是兵多将广,道路便利。这恰恰是我们最大的不利之处——兵微将寡,道路艰难。属下仔细算过,我们发倾国之力,也只能动员十万兵卒北伐。而曹魏只需使出一半国力,就可动员二十万兵卒与我大汉对抗。”
诸葛亮沉重地点了一下头。
“我大汉与曹魏的边界,绝大部分在关陇一带,战事也必将在这一带发生。从曹魏都城洛阳至关陇,可沿黄河至渭河水陆并进,极为便捷。而我大汉从成都到关陇,一路上几乎全是高山险道,行进之难数倍于曹魏。曹魏如果以二十万兵马西进,拨出五万人运送粮草便已足够。而我大汉十万兵马北伐,至少也得留下五万人运送粮草。这就是说,我大汉能在阵前与敌作战的人马,不会超过五万。而敌兵的数量,至少是十五万。我大汉兵卒行走的是险陡山路,到达阵前时必然疲惫至极。而敌军行走的却是平坦大道,到达阵前时仍然体力充沛。”
“我大汉以五万疲惫之卒,迎战十五万体力充沛的敌军,能够胜利吗?”
“这就是天成之势啊,在这种天成之势下,无论我们怎样竭尽全力,也难以击败强敌。我们必须将敌人的有利之处尽量削弱,并想尽办法避开我们的不利之处,以己之长,攻敌之短。”
“还请幼常详细道来。”
“首先,我们应该把中军大营从成都迁往汉中。”
诸葛亮击掌道:“幼常的这个想法,与我不谋而合啊。我们把中军大营迁往汉中,事先在汉中屯集大量粮草,并驻扎重兵,这样,一旦北伐令下,我们的行军路线就会缩短一千余里,基本上避开了道路艰难这个不利之处。”
“我们兵微将寡,必须集中一处。敌人虽是兵多将广,但我们可以使其分而散之。”马谡抬手在地图上比画着,“从汉中攻击曹魏。共有四条道路可以选择。其一,出秦岭子午谷道,进入关中,兵锋可直指长安城下。其二,出秦岭斜谷谷道,进入关中中部。其三,出阳平关,向北而行,抢占陇东之地。其四,出阳平关,向西而行,抢占陇右之地。”
诸葛亮沉吟道:“我们必须将兵力集中一处,就只能选择一条道路。”
“依照常理,我们应该出秦岭子午谷道,直取长安。如果我们能一举攻下长安,必将震动天下,使敌军士气崩溃,不战而降。这等诱惑,实在是太大。但我们万万不能受其诱惑。秦岭子午谷道长有六百六十里,曲折险峻,大军行进其中极是艰难,一旦出谷,必成疲惫之卒。而长安城处于关中腹地,不仅城池坚固,屯有重兵,而且敌军可以从东、北、西三个方向迅速驰援。如此一来,我们立刻就会陷于重重包围之中,被迫以疲惫之卒迎击数倍于我的强大敌军。”
诸葛亮神情凝重道:“果真如此,我军必将惨败。这样的进军道路,绝不可行。”
“秦岭斜谷道同样十分艰险,不宜进兵。出阳平关北行,道路稍好,所遇敌军也不多,但其地无甚紧要,纵然得之,无关大局。这样看来,我们其实只剩下了一条进兵道路——出阳平关西行,夺取陇右之地。”马谡的手在地图上穿行,“从汉中进兵陇右,有西汉水五百里可通漕运,直至祁山。北伐之军借此水道输送军粮,可节省大量兵卒。如果出兵十万,则至少可在阵前集中八万人马。”
诸葛亮连连点头:“不错,不错。”
“如果我们占据陇西,就会得到两个极明显的好处。陇右之地十分富饶,盛产小麦。朝廷得之,可迅速移民屯田,以其作为军粮产地。而且陇右居于渭河上游,朝廷大军可顺流而下,直取长安。”马谡异常兴奋,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粮草问题一经解决,蜀军的战斗力将大为提升,“陇右对我们来说,还有一个最大的好处——其地偏处曹魏西陲,各处援兵只能自东而来,且道路遥远,等他们到来之时,我们已占据陇右之地。陇右之地多山,曹魏兵卒多来自中原和关中之地,自幼在平原上长大,不惯山地行走和作战。在山地行走和作战,恰恰是我们大汉兵卒的长处。”
“曹魏兵卒既不惯山地行走,各营之间就很难紧密相连,如果我们再使出疑兵之计,必能迫其分而散之。如此,我大汉北伐之军就能以己之长,攻敌之短。”诸葛亮显然也推演过这个问题。
马谡大声道:“对!这就是因人而成之势,对大汉极为有利。大汉应抓住良机,在陇右决战中彻底击败敌军。这样,曹魏必然会士气崩溃,全线后退。我北伐大军当趁胜猛追,绝不容敌人喘息。如此定可一举攻下长安,夺取关中。”
诸葛亮亦是激动起来:“如果我们夺取了关中之地,大汉和曹魏的强弱之势,立刻就会发生变化啊。若是如此,最多在三年之内,我们必能完成兴复汉室、还于旧都的大业。”
马谡陡然转过身来,跪下行以大礼:“丞相大人,属下愿为北伐先锋大将!”
诸葛亮毫不犹豫道:“好,但此时此刻,你要先做好三件事。”
“请丞相大人吩咐。”
“第一件事,请幼常立即去往汉中,选择一处最佳之地,迅速修造粮仓和供十万大军驻扎的营垒;第二件事,请幼常派出壮丁,秘密修筑子午谷道和斜谷谷道的道路——对了,这是一个可以让曹魏探马知道的秘密。”看着马谡心领神会的眼神,诸葛亮非常放心,“第三件事,请幼常尽快探明陇右各处敌军的布置情形。”
马谡大声道:“属下遵命。”
“我立刻上表请皇上拜幼常为安远将军,并升为中参军,位在汉中太守之上,有权调动汉中的一切军队。”诸葛亮笑道。
马谡再次激动起来:“谢谢丞相大人。”
丞相府厨房内热气腾腾,黄氏和蚕儿在热气中不停地忙碌着。
黄氏忽然道:“啊,那碗肉汤中我好像忘了放盐。”
“我尝尝。”说着,蚕儿拿起一个铜勺,舀了一勺汤水,送到口中。她忽然皱起了眉头,放下铜勺,匆匆向厨房外奔去,奔到一处墙角,捂着胸口,呕吐不止。
黄氏匆匆走过来,疑惑地望着蚕儿道:“你怎么啦?”
蚕儿有些羞涩:“没,没什么。”
黄氏忽有所悟:“啊,你、你是不是有了?”
蚕儿点了点头。
黄氏喜出望外:“啊,这、这是天大的好事啊!丞相大人知道吗?”
蚕儿眼里充满了幸福:“我几次想告诉丞相大人。可是,可是丞相大人近来太忙了,连歇息都在书房里。”
“丞相大人再怎么忙,也应该知道这件事啊。”黄氏拉着蚕儿的手就走。
蚕儿迟疑道:“夫人,丞相大人好像在忙着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黄氏看了一眼书房的方向,感慨道:“是啊。丞相大人为了那件事情,连乔儿的终身大事都顾不上。也罢,就让丞相大人晚一会高兴。不过从今日起,蚕儿你就不用忙那些家务事了,好好在屋子里养着。”
月色朦胧,一队队兵卒卷着旗帜,无声地从成都的城门中走出。马谡和牙门将王平骑在马上,走在众兵卒的最前面。诸葛亮和赵云站在城墙上,俯看着城外一队队行走在月色中的兵卒。
赵云兴奋道:“末将一直盼望的时刻终于来到了。这一次,丞相大人可不能让末将留在成都啊。”
诸葛亮问道:“子龙将军能放心离开成都吗?”
赵云坦然道:“末将从前不放心,是因为有江州这个后患。如今江州侧后有对朝廷忠心耿耿的孟获、李恢、马忠驻守,末将已可毫无顾虑地离开成都。”
“子龙将军身为中护军,是中军大营主将,理应随中军大营迁往汉中,可是我又担心……”诸葛亮笑了笑,“子龙将军毕竟已年过六旬啊。”
赵云傲然道:“当年黄忠黄老将军力斩夏侯渊时,比末将此刻年轻吗?”
“子龙将军雄心犹在,令人钦佩。子龙将军名震天下,一举一动无不引人关注。我想等中军大营的兵卒差不多都离开了成都,子龙将军就可以去往汉中。”
闻言,赵云大喜道:“多谢丞相大人。”
“中军大营的迁移,必须尽可能不露痕迹,每隔十天半月,方可移走三千兵卒。这些兵卒出发之时,也尽量不要惊动百姓。”
“末将遵命。”
诸葛亮望着城外,眉宇间隐隐透出担忧,不自觉地低叹了一声:“我们北伐面对的敌人,绝非南中的那些蛮兵可以相比。他们都是训练有素,久经沙场的虎狼之师。而我们大汉的兵卒虽然勇敢,不惧任何强敌,却十分缺少临敌经验丰富的战将统领。”
“是啊,眼前我大汉的统兵将领之中,除了魏延等有数的几个人外,其余实难称为大将。”
诸葛亮忽然问道:“吴懿此人如何?”
赵云一惊,随即又郑重地想了想:“吴懿勇敢善战,又有统领大军与敌人恶战的经历,可以称为大将。只是他……”
“只是他曾与我作对,是我的死敌。”诸葛亮淡淡道,“但不论怎么说,吴懿与我之间也只是大汉的内斗。而曹魏是篡逆之贼,是我和吴懿共同的敌人。”
“如此说来,丞相大人想重新起用吴懿?”
“此时大汉急需吴懿这样的人才啊。”
赵云钦佩道:“丞相大人以国事为重,此等胸怀足可包容天下。”
诸葛亮喃喃道:“只愿他也有能包容的胸怀。”
几日后,在郊外屯田的吴懿前来丞相府拜见诸葛亮。
吴懿走到诸葛亮面前,弯下腰深施一礼:“末将拜见丞相大人。”
诸葛亮拱了拱手道:“将军免礼,请坐。”
吴懿退后几步,在案几的对面坐了下来。
诸葛亮微笑道:“将军屯田已有三年,共上缴府库军粮二万一千零二十三石,平均每个兵卒上交了十石军粮,远远超过了规定的份额。”
“这是末将应该做的事情。”
“但这并不是将军擅长的事情。”
吴懿一惊,不知诸葛亮是何意。
诸葛亮缓缓道:“将军最擅长的事情,是统领大军,与强敌阵前厮杀。”
闻言,吴懿脸色大变:“不,不!末将已习惯了屯田之事,不想再统领大军。”
“但国家需要统军大将啊。”诸葛亮诚恳道,“我已下定北伐决心,欲拜将军为左军大营主将,统领一万精兵前往汉中。怎么,将军害怕与强敌厮杀吗?”
吴懿先是一愣,然后站起身,上前一步行以跪拜大礼:“末将愿听从丞相大人将令。”
诸葛亮忙把吴懿扶起来,吴懿站起来时,已泣不成声,这泪水中有悔恨,但更多的是感激。
北伐筹备之事紧张有序而又秘密地进行着,几日后,诸葛亮就要亲自去汉中了。一辆牛车缓缓行在成都郊外的大道上,诸葛亮和蒋琬身穿便服,坐在车上,向道旁望去。道旁是无边无际的桑园,青翠之色连天接地。桑园中隐隐有一群少女奔过,留下一串串清脆的笑声。几只小鸟从桑林中飞起,掠过牛车。经过几年的与民休息,这块饱经战火的土地,终于又焕发出了盎然生机。
蒋琬感慨道:“如此太平景象,令人恍然如在梦中。”
诸葛亮也陶醉在这生机勃勃的画卷里:“所谓治国、平天下,就是要让天下太平啊。但巴蜀之地太平,并不等于天下太平。所以我们必须北伐,以兴复汉室,还于旧都,使天下同享太平盛世。”
“北伐之事极为重大,必须由丞相大人亲自担当主帅。”
“是啊。我很快就将亲临汉中。今后这成都的事务就全交给公琰主持,还望公琰与众位同僚齐心协力,确保朝廷平安,使我北伐大军无后顾之忧。”
“属下自当竭尽全力,不负丞相大人重托。”
“我已上表禀告皇上,将拜公琰为丞相府长史。但以眼前的情势来看,我身边还需要一位丞相府行长史,以处理日常文书事务。可我一时又想不起何人适合担当此职,不知公琰可否推举一人?”
蒋琬想了想道:“向朗此人如何?”
诸葛亮连连点头:“不错,不错。向朗文才极佳,办事干练。这行长史一职,就是他了。”
蒋琬笑了笑道:“向朗久在边郡之地,早该回到朝廷,这里才是他施展才华的地方。”
诸葛亮面带愧意:“在旁人眼中,向朗是所谓荆州派的人。当初我不想让人说朝廷中全是荆州派的人,就没有将向朗召回朝廷,这也是为了让他多些历练。可久而久之我竟忽视了向朗,这实是不该啊。这倒给我提了个醒——今后选拔人才,眼中不可只盯着朝廷百官。其实各郡县之中,也有很多德才兼备的人才。”
“丞相大人所言极是。”
道路旁的桑林后面,隐隐出现了几栋茅屋。诸葛亮指着茅屋的方向道:“听说谯周在这儿置了一座别馆,我们过去看看如何?”
蒋琬道:“属下遵命。”
牛车停在道别,诸葛亮和蒋琬一前一后走向柴门。柴门紧闭,门前杂草丛生。诸葛亮奇怪道:“看来此处是少有人来啊,谯周名声还不够大吗?”
“只怪谯周做的是劝学从事,如果他是管钱粮的官儿,只怕门槛都被人踩断了。”
“这么说来,公琰家的门槛已换了好几次吧?”诸葛亮揶揄道。
“不瞒丞相大人,属下刚刚换过一次门槛。”蒋琬一脸尴尬。
“居然真有其事。哈哈哈!”大笑声里,诸葛亮抬起手,在柴门上拍了两下。
柴门打开一条细缝,谯周的弟子陈宗探头出来看了一看惊道:“啊,是丞相大人……”
诸葛亮急忙抬起手:“别这么大声。”
幽静的小院中,谯周坐在一张草席上,手捧着书卷,朗声吟诵:“夫兵者不祥之器也,物或恶之,故有道者弗处。君子居则贵左,用兵则贵右。故兵者非君子之器也,不祥之器也,不得已而用之……”
诸葛亮、蒋琬和陈宗蹑手蹑脚地走近谯周。
谯周忽有所感,停下吟诵。
陈宗忍不住道:“丞相大人到!”
谯周连忙放下手中的书卷,站起来,转过身施礼道:“属下拜见丞相大人。”
诸葛亮连连摆手:“此处并非公堂,允南何必多礼。”
谯周坚持行完礼,然后又向蒋琬拱了拱手。蒋琬微笑着,抬手还了一礼。
谯周道:“丞相大人请坐,蒋大人请坐。”
诸葛亮坐在了草席上,蒋琬和谯周也在草席上坐了下来。
陈宗退后几步,弯腰站在草席旁。
诸葛亮四面看了看道:“允南,你这地方虽是简陋,倒也清静,很不错啊。”
谯周轻叹道:“唉!属下如今才明白了为何有那么多才智之士视官如命。为了做官,连性命都可以不要。”
“允南何故发此感慨啊?”
谯周一本正经道:“做官的好处实在太多。”
诸葛亮奇道:“许多做官的人都说做官很辛苦。像你这么说做官有好处的人,不多见啊。”
“正因为做官好处太多。所以做官的人才会拼命说做官辛苦。在这些人的心中,恨不得所有的官他都做了,而别人最好半个官儿也做不成。”
蒋琬忽然有些不自在了:“谯大人言过其实了吧。”
诸葛亮笑道:“哈哈哈!公琰多心了啊。我知道,许多人都嫌我做的官儿太多了。但允南的这番话,定是另有感触,绝非冲着我来的。”
谯周拱了拱手道:“属下失言,还请丞相大人恕罪。”
诸葛亮摆了摆手:“没什么,你说吧。”
“属下的确是深有感触。属下这个劝学从事,俸禄是六百石,在朝中百官中算是中等,但数年积累下来已相当可观,居然可以建造这座别馆。”
“谯大人这个别馆的花费用不了太多,依下官看来,成都城内一个寻常的富户,就能轻易造上一座。”
“可是属下若非做了朝官,只怕穷其一生之力,也难以拥有这座别馆啊。不知似属下这样的一个朝官,需要多少百姓来供养?”
诸葛亮若有所思道:“允南所言,似有深意。”
“国家如果多事,官吏就会增加,官吏增加,百姓的赋税就会加重。百姓的赋税加重,就会生出更多的事,而更多的事,又会增加更多的官吏。”
诸葛亮眉头微皱,默然无语。
蒋琬疑惑道:“谯大人何出此言?”
诸葛亮解释道:“允南认为,国家到了多事之时。”
蒋琬勉强笑了一下:“谯大人多疑了。如今国中太平,哪里会多什么事。”
“并非属下多疑,丞相大人微服出行,就是要体察民情。丞相大人想知道,如果朝廷多事,民情是否能够保持平静。”
诸葛亮点了点头道:“知我者允南也。允南是否认为,朝廷此时不应多事?”
谯周坦率道:“正是。巴蜀之地久经战乱,百姓苦不堪言。这几年国中十分太平,百姓已是感激涕零,视丞相大人为圣人。属下……属下从心底里盼望这样的情形能长久保持下去。”
诸葛亮沉声道:“我做的是大汉丞相,而不仅仅是巴蜀之地的丞相。”
“但无论是丞相大人的俸禄,还是我们这些大大小小朝臣的俸禄,都来自于巴蜀百姓的血汗啊。”
蒋琬眼中透出怒意,觉得此人未免太过张狂:“谯大人此言何意?”
谯周不卑不亢道:“丞相大人爱民如子,必能深知属下的心意。”
诸葛亮郑重道:“允南今日所说的这番话,我会牢牢记在心中。”
离开别馆,诸葛亮和蒋琬一前一后,走在铺满落叶的小道上。身后传来清晰的诵读声:“兵者非君子之器也,不祥之器也,不得已而用之……”
蒋琬苦笑了一下道:“丞相大人,谯周知道我们还未走远,他这句话……”(www.xing528.com)
“他这句话是说给我听的。”
“这未免太过分了。”
诸葛亮神情凝重道:“不,他今日说的话大有道理。兵战之事最是凶险,稍有不慎,就会留下千古遗退啊。”
丞相府书房中,烛光摇摆不定,诸葛亮眉头紧锁,面对着悬挂在屏风上的地图自言自语:“不妥,这样还是不妥啊。”说着,他转过身坐在案几后,看了几卷文书,又站起身来高声道,“来人!”
诸葛乔应声从外面走进来,诸葛亮惊讶道:“乔儿,你正在新婚之中,应该多陪陪新娘子啊,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呢?”
诸葛乔怯怯道:“孩儿心中有事,坐卧不安——孩儿,孩儿想跟随父亲大人北伐曹魏。”
诸葛亮摇头道:“这一次,我的确是想把你留在府中。”
诸葛乔急切道:“不,孩儿不愿留在府中,孩儿想杀敌立功!”
“南征之时,你已立有军功,并且被朝廷拜为牙门将军,依我看来,这就够了……”
诸葛乔忽然上前一步,跪了下来:“孩儿知道,父亲大人有所顾虑。可是在孩儿心中,一直盼着父亲大人对孩儿视同亲生,没有任何顾虑。”
“你居然有这种想法?”诸葛亮长叹一声,“唉!乔儿,我明白了你的心意。你想说,平常人家的父亲对待儿子怎么样,我就应该对乔儿怎么样。可是,我们毕竟不是寻常的父子。乔儿,我想你也应该明白,当初你父母将你送到我这儿来,对你……对你有着很深的情感啊。我一定要照顾好你,不负他们的重托。”
诸葛乔倔强道:“孩儿明白,孩儿什么都明白。可是,可是孩儿绝不愿在父亲大人的庇护下,就此……就此苛活一生。”
“好,你这话说得有志气。其实,我也不想让你无所作为。只不过……只不过我对你的确是有所顾虑,唯恐辜负了你父母的一片苦心。这样吧,你且写一封书信,将你的想法仔细写出来,送到东吴去……”正说着,诸葛亮陡然停下了话头。
诸葛乔立刻道:“孩儿就去写信。”
“写信?对,写信……”诸葛亮眼中闪出异样的光芒,“太好了,太好了!写信,写信!哈哈哈!”
诸葛乔茫然道:“父亲大人?”
诸葛亮竭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啊,我太高兴了,几乎忘了身在何处。乔儿,我要谢谢你啊,是你让我突然想明白了一件大事!来,跟我出去走走。”
夜风习习,后园中虫声轻鸣,枝叶微晃。一轮明月从云中探出,挂在树梢上。诸葛亮绕着翠竹丛中的三堆山石,缓步而行道:“乔儿,我本来已经定好了北伐之策,满怀必胜信心。但在见过谯周之后,我忽然感到那北伐之策尚有不妥之处,难以确保我大汉必胜。我身为大汉丞相,自当以天下为己任,竭尽全力辅佐皇上完成兴复汉室,还于旧都的大业。可我大汉的立足之处,是在这巴蜀之地啊。如果北伐不能迅速获胜,必将给巴蜀之地的百姓带来难以言说的痛苦,这绝不是我愿意看到的情形。”
诸葛乔沉稳道:“朝廷南征大胜之后,百姓已不再惧怕征战之事。”
“是啊,白天我微服出行,见到的百姓都是面带喜色,心态平和。在这样的情形下,北伐大军出征绝不会引起不安。可越是这样,我们越是要取得胜利。否则,这巴蜀之地只怕很难保持平静。而一旦巴蜀之地失去平静,这兴复汉室的大业就……”诸葛亮沉重地摇了摇头,不愿再说下去。
“父亲大人一定能取得北伐大胜。”
“兵法云,谋定而后行。欲得大胜,事先必须谋划周密。可是这一次,我在谋划北伐之时,却忽略了敌方一个极为重要的人物——司马懿。此人在曹魏名气很大,据说极有谋略,但最初他并没有受到重用。曹丕登位之时,他仅仅是个尚书右仆射,毫不引人注目。但数年过后,他竟被曹魏拜为骠骑大将军,名列辅政大臣,独掌五万大军,镇守南阳。”诸葛亮眼前又浮现出书房里那张地图,“南阳俯视荆州,南下可攻东吴,西出可攻我大汉,其地极为重要。那曹丕生性褊狭多疑,且又极为自负,臣下越有名气,越有谋略,就越是危险。但司马懿不仅没有受到曹丕的猜疑,反而成了掌有兵权的辅政大臣,可见其人智谋之深,已是难以想象。对于这样的一个人,我又怎么能忽视呢?”
诸葛乔困惑道:“我大汉北伐,必然会在关陇之地与曹魏决战。司马懿镇守南阳,防区并不包括关陇啊。”
“我正是因此忽视了司马懿。防守关陇之地的曹军主将是曹魏中军大将军曹真。对于曹真,我完全有把握击败他。但我却没有想过,一旦我向曹真发动攻击,司马懿会怎么样?”
“父亲大人担心,司马懿会主动向我大汉发动攻击,以此救援曹真。”
诸葛亮赞赏道:“乔儿,你如今见识增长了很多啊。我担心的正是这主动二字。依照常理,一个手握重兵的辅政大臣,在没有得到皇上准许之前,不会轻易向敌人发动攻击。但司马懿此人,我们却不能以常理去猜测他。我必须假定司马懿会主动向大汉发动攻击,并且必须对此提前准备好应对之策。”
“父亲大人已经有了应对之策?”
“刚刚有了。”诸葛亮展眉道,“我要给他写一封信。”
丞相府书房中,案几上摆放着三只锦囊,颜色鲜艳夺目,一红、一绿、一黄。诸葛亮坐在案几后,抬起手,轻抚着三只锦囊。
邓芝从书房外走进来,站在案几前深施一礼:“属下拜见丞相大人。”
诸葛亮一摆手道:“伯苗免礼,请坐。”
邓芝后退几步,在案几对面的铺锦竹席上坐下。
诸葛亮平静道:“听说伯苗和孟达是好朋友啊。”
邓芝苦笑一下道:“与孟达结交,是属下最后悔的事情之一。”
“是啊。朋友之间最重诚信。孟达此人,本来受我大汉重用,驻守上庸重地,却因私怨投奔曹魏,成了曹魏的新城郡太守。”
“最可气的是曹魏处处与我大汉作对,连地名也要改,硬把上庸称作新城。”
“孟达这个新城太守看来做得并不顺心啊。听说曹丕去世后,他都不敢去往洛阳哭丧。”
“他怕去往洛阳之后,再也不能回到上庸。”
“他身为曹魏臣子,难道一辈子都不去往洛阳?”
“只怕他正为此事发愁呢。”
“伯苗正好可以为他解愁啊。”诸葛亮意味深长道,“伯苗可以去看望看望这位老朋友,告诉他,大汉不念旧恶,更不忘旧情。只要他愿意归顺朝廷,可以依旧驻守上庸。朝廷对他是有求必应,要人给人,要粮给粮。至于他愿不愿意到成都来拜见皇上,完全可以随心所欲,即使一辈子不来朝见都行。”
邓芝疑惑道:“丞相大人,那孟达反复无常,不可信任啊。”
“莫非伯苗不敢去见孟达?”
邓芝慷慨道:“只要丞相大人有令,就算是刀山火海,属下也敢去闯一闯,又岂惧他小小的一个孟达?”
“好!我这里有三封信。第一封是给中都护大人的,装在这红色锦囊里。第二封是给孟达的,装在这绿色锦囊里。第三封是给吴王的,装在这黄色锦囊里。请伯苗立刻出发,先到江州,再到上庸,然后去往东吴,将三封信一一送到,不得有误。”
邓芝毫不迟疑道:“属下遵命。”
第一个收到锦囊的是李严。陈奉看了一遍锦囊中的文书,眉头紧皱。
李严笑道:“陈老先生看了诸葛亮的这封书信,有何感想?”
陈奉连连摇头:“此时此刻,诸葛亮竟然劝降孟达,让人有些想不明白啊。”
“是啊。孟达此时占据上庸,对我大汉甚为有利。曹魏如果想攻击我大汉,只能从关陇一带和上庸之地进兵。但孟达名义上虽是投降了曹魏,实际上却是拥兵割据,因此曹魏反倒不便从上庸进兵。可如果孟达这时又归顺了大汉,不正好给了那曹魏一个进兵的借口吗?难道丞相大人想主动挑起曹魏的攻击?”
“依老朽看来,诸葛亮此举只怕是另有用意。老朽一时还看不明白他的用意,不过老朽隐隐有所预感,诸葛亮可能正在准备北伐之事。”
“他是想真正北伐呢?还是只想虚张声势?”
“以常理而论,北伐应该只是虚张声势。但对于诸葛亮,我们可不能以常理去猜测啊,真是为难得很。”
李严沉思道:“丞相大人请我写一封亲笔信,向孟达劝降。对此我没有理由拒绝,但这封书信究竟该怎么写,我们可要仔细想一想啊。”
陈奉疑惑道:“丞相大人为何要让中都护大人写这封信呢?”
“一来,我是辅政大臣,可以向孟达表示朝廷的诚意。二来,我与孟达曾是好友,可以增加他的信任。”
“如此说来,丞相大人是真想让孟达归降啊。只不过孟达若是归降,必然对丞相大人十分有利。而对丞相大人有利的事情,对我江州必定是极为不利。”
李严若有所思道:“对,正是这个道理。我知道这封信该怎么写了。”
蜀国皇宫内殿中,刘禅无精打采地坐在御榻上,手在青玉案几上敲击着。近日来,王绣忌惮皇后的手段,在刘禅面前畏畏缩缩,显得面目可憎,每去一次昭阳殿就失望一次,黑妞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刘禅干脆哪儿也不去了,每日在内殿之中,百无聊赖。突然,他懒懒地问道:“黄皓,朕该如何打发这一天啊?”
小顺子一动不动地站着,如同泥塑木雕。
“唉!黄皓早就离开了,可朕总也忘不了他。都怪你们这帮狗奴才,一个个似木头人一般,好生无趣。”
小顺子慌忙跪下:“奴才该死。”
刘禅厌恶地一挥手道:“罢了,罢了!你们就会说这句话,朕早就听够了。朕还是到御花园去,找黄皓说说话。”
忽然,殿外传来呼喊声:“丞相大人到!丞相大人到!丞相大人到……”刘禅一惊,重重跌坐在御榻上。
诸葛亮走到内殿之外,费祎和董允守候在此。
诸葛亮停下脚步,望向费祎问道:“皇上近来如何?”
“属下惭愧,近来很少见到皇上。”费祎不敢与诸葛亮对视。
诸葛亮皱眉道:“侍中郭攸之怎么样啊?”
费祎无奈道:“郭侍中旧疾复发,无法进宫。”
诸葛亮又向董允望去。
董允忙道:“皇上虽已将黄皓贬为守门太监,但近日又常常借着在御花园游玩的时机与那黄皓亲近,所以属下见不到皇上。”
“我知道了。”诸葛亮点了点头,脚步沉重地缓缓走进内殿。
两人一见面,刘禅不觉低下头去,但立刻想到这样会引来诸葛亮的劝谏,忙又抬起了头。
诸葛亮竭力保持着平静:“皇上即位已有几年?”
刘禅想了想道:“有四个年头吧。”
“皇上可记得先帝的心愿?”
“朕……朕记得。”
“先帝的心愿是什么?”
刘禅犹豫道:“父皇……父皇让朕敬重相父……敬重相父……”
“先帝的心愿仅仅如此吗?”
刘禅默然无语,目光游移,避开诸葛亮的视线。
“皇上一刻也不可忘记先帝的心愿啊。”诸葛亮痛心道,“先帝的心愿是兴复汉室,还于旧都,开创太平盛世。”
刘禅连连点头:“是,是。”
诸葛亮有点恍惚,这些话他是否已经说了几百遍,而面前这位年轻的皇上其实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尽管如此,诸葛亮还是咬咬牙道:“微臣受先帝重托辅佐皇上,无时无刻不敢不牢记先帝心愿,因此竭尽全力,日夜谋划,终于准备周全,将发大兵北伐,以最终完成兴复汉室,还于旧都之大业。”
刘禅颓丧道:“这些事儿相父又何必说给朕听呢?朕早已说过——国中祭祀之事,由朕主持。国中军民事务则无论大小,俱由相父决断!”
诸葛亮失望地看着刘禅,心中有千言万语,一时却又无法说出。
寒风呼啸,从窗缝中透进丞相府的书房。烛架上的蜡烛火苗摇曳,烛光忽明忽暗。诸葛亮坐在案几后,提笔在竹简上不停地书写。蚕儿拿着一件锦衣悄然走进书房,诸葛亮头也未抬,仍在全神贯注地书写。蚕儿走到诸葛亮身后,将锦衣披在他身上。
诸葛亮抬起头,笑了一下:“蚕儿还没歇息?辛苦了。”
蚕儿温柔道:“起风了,丞相大人该加件衣裳才是。”
诸葛亮抬起左手将肩上的锦衣拉了拉,然后又盯向案几上的竹简,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丞相大人……”蚕儿带着些幽怨,“近来……近来丞相大人见了我,好像看都不愿多看一眼。”
诸葛亮带着些歉意道:“我心中有许多事,实在放不下。”
“可……可我心里也……也有事啊。”
“你有什么事?”
“丞相大人多看……多看一眼我,就会知道。”
诸葛亮向蚕儿上上下下看了看道:“我,我看不出什么啊。”
“丞相大人再仔细看看。”说着,蚕儿不自觉地低了一下头,向自己的腹部看了一眼。
见状,诸葛亮一颤,怔怔地望着蚕儿。蚕儿脸上全是幸福的笑意,抬手在那醒目的腹部上轻抚了两下。诸葛亮惊喜交加道:“啊,蚕儿……蚕儿有孩子了?”
蚕儿望着诸葛亮,又是高兴,又带着些嗔怪之意。
诸葛亮兴奋地站起身来,来来回回地连走了几步:“我,我是太高兴了啊。都不知,都不知如何是好。”说着,一把将蚕儿揽入怀中,“蚕儿,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冷落了你,是我不对。”
蚕儿笑道:“我知道,丞相大人绝不是有意冷落我。丞相大人心中有……有大事。只是,只是我又总盼着丞相大人能多看看我。”
“一旦兴复汉室,还于旧都的大业成功,我会立即归隐山林,天天和蚕儿在一起。蚕儿,我此刻的所作所为,就是为了这一天早日来到啊。”
“真盼着这一天明日就会到来。”
“这孩子……这孩子什么时候出世?”
“还有四个月吧。”
诸葛亮轻叹一声,眼中透出深深的遗憾之意:“我只怕不能看到这孩子出世了。”
闻言,蚕儿一惊道:“这是为何?”
“此刻可以告诉你了——朝廷已做好一切准备,即将北伐。我将立刻去往汉中,指挥大军与曹魏决战。”
“丞相大人……丞相大人又要出征?”蚕儿一下子从幸福的顶峰跌落下来。
诸葛亮肃然道:“我身为大汉丞相,且又深受先帝重托,必须忠于职守。”
蚕儿眼中隐隐含泪:“丞相大人就要出征,今夜……今夜就早些歇息吧。”
“我也想早些歇息。可是……可是皇上让我放心不下啊。皇上他竟然忘了先帝的心愿,竟然对北伐之事毫不关心。如此下去,皇上何日才能成为圣明之君。”说着,诸葛亮轻轻推开蚕儿,在案几后坐了下来,“我要把这道表章写完,把我心里的话全都说出来。”说着,诸葛亮拿起笔,继续在竹简上书写。
竹简上的字迹飘逸洒脱,内容更是如钟鼓雷鸣,声震天下——
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疲弊,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然侍卫之臣不懈于内,忠志之士忘身于外者,盖追先帝之殊遇,欲报之于陛下也。诚宜开张圣听,以光先帝遗德,恢弘志士之气,不宜妄自菲薄,引喻失义,以塞忠谏之路也。
宫中府中,俱为一体,陟罚臧否,不宜异同。若有作奸犯科及为忠善者,宜付有司论其刑赏,以昭陛下平明之理,不宜偏私,使内外异法也。
侍中、侍郎郭攸之、费祎、董允等,此皆良实,志虑忠纯,是以先帝简拔以遗陛下。愚以为宫中之事,事无大小,悉以咨之,然后施行,必能裨补阙漏,有所广益。
将军向宠,性行淑均,晓畅军事,试用于昔日,先帝称之曰能,是以众议举宠为督。愚以为营中之事,悉以咨之,必能使行阵和睦,优劣得所。
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先帝在时,每与臣论此事,未尝不叹息痛恨于桓、灵也。侍中、尚书、长史、参军,此悉贞良死节之臣,愿陛下亲之信之,则汉室之隆,可计日而待也。
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先帝不以臣卑鄙,猥自枉屈,三顾臣于草庐之中,咨臣以当世之事,由是感激,遂许先帝以驱驰。后值倾覆,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尔来二十有一年矣。
先帝知臣谨慎,故临崩寄臣以大事也。受命以来,夙夜忧叹,恐托付不效,以伤先帝之明,故五月渡泸,深入不毛。今南方已定,兵甲已足,当奖率三军,北定中原,庶竭驽钝,攘除奸凶,兴复汉室,还于旧都。此臣所以报先帝而忠陛下之职分也。至于斟酌损益,进尽忠言,则攸之、祎、允之任也。
愿陛下托臣以讨贼兴复之效,不效,则治臣之罪,以告先帝之灵。若无兴德之言,则责攸之、祎、允等之慢,以彰其咎;陛下亦宜自谋,以咨诹善道,察纳雅言,深追先帝遗诏,臣不胜受恩感激。
今当远离,临表涕零,不知所言。
《出师表》一出,群臣振奋,上下一心,北伐以不可阻挡之势向前推进,而刘禅觉得颜面扫地,终日在宫中浑浑噩噩度日。
千里之外,群山绵延,峰峦突起,一块巨崖上刻着两个大字——“剑门”。巨崖下道路险峻,众兵卒气喘吁吁,艰难地行走在山道上。诸葛乔扶着诸葛亮踏着一级一级台阶,走到一块较为平坦的巨石上。诸葛亮站在巨石上,回首向后望去。此处已望不见成都,经过数年的筹备,诸葛亮亲自前往汉中,北伐正式开始了。
魏国宛城演兵场中,尘雾飞扬,鼓声隆隆。一队队兵卒全副武装,在演兵场上来回奔跑。司马懿神情肃然,站在高高的点将台上,两名家将手持红黄两色大旗,站在司马懿左右两侧。
司马懿厉声道:“向左!”
手持红旗的家将连续挥动,一队队兵卒从点将台前绕过,向左飞奔。
司马懿又道:“向右!”
随着黄旗挥动,一队队兵卒掉转方向,又绕回到点将台前。
兵卒们气喘吁吁,汗如雨下。突然,一个兵卒倒在地上,浑身抽搐,口吐白沫。接着,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兵卒接连倒下。这时,司马馗急匆匆地跑上点将台,似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说,司马懿却不为所动,继续练兵。又演练了几个来回,能够奔跑的兵卒已越来越少,演兵场上渐渐空旷起来。司马懿终于抬起手,摆了一下。两名家将松了一口气,立刻将手中的大旗垂了下来。鼓声陡然停下,演兵场上稀稀疏疏站着一些兵卒,看上去已不到原来人数的十分之一。司马懿和司马馗离开演兵场,走在军营中,从一座座帐幕前经过。每座帐幕前,都肃然站立着两个手持长矛的兵卒。
司马馗感慨道:“二哥治兵之严,大大出乎小弟的意料。”
司马懿肃然道:“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岂可不严?”
“可是治兵太严,军卒必生怨意。”
“等他们打了胜仗,能活着回来,就不会有任何怨意。你刚才为何事慌张?”
司马馗拍了一下脑袋道:“新城太守孟达反了!”
“就这么一件小事,值得你如此慌张?”
“这件事还小吗?”
司马懿看上去十分平静:“如果和诸葛亮发大兵侵犯我大魏相比,这只能算是一件小事?”
司马馗惊奇道:“二哥……二哥怎么会知道诸葛亮已发大兵侵犯我大魏?”
“如果不是这样,孟达又怎么敢反叛呢?”
“二哥真是料事如神啊——那诸葛亮已亲率十万大兵进驻汉中,声言将兵发长安,以兴复汉室,还于旧都。”
二人一边说一边走进了中军大帐,中军大帐内的屏风上,悬着一幅地图。
司马懿站在地图前神情凝重道:“四弟,你觉得诸葛亮会直接进攻关中吗?”
司马馗想了想道:“诸葛亮既是声言兵发长安,必然会直接进攻关中。而且据探马传来的消息,诸葛亮早已在秘密修筑从汉中通往关中的道路。”
司马懿冷冷一笑道:“蜀军直接进攻关中,风险极大,要么大胜,要么大败,只有性喜冒险的战将才会做出这样的决断。难道诸葛亮是一个性喜冒险的战将吗?”
“不,诸葛亮不是一个性喜冒险的人。”
“这就是说,诸葛亮绝不会直接进攻关中,他的所作所为,只是在迷惑我大魏,使我大魏做出错误的判断。”
“曹真主掌西北军事,他能识破诸葛亮之诈吗?”
司马懿轻蔑地一笑道:“如果曹真能识破诸葛亮的诈术,他就不是曹真了。”
“如此说来,曹真定会大败。”
“是啊。我们必须立刻做好准备,迅速进入关中,救援曹真。”
闻言,司马馗瞪大了眼睛:“我们为什么要救援曹真?此时此刻,正是我们除掉曹真这个死对头的大好时机啊。我们不仅不能去救援他,还要狠狠从背后捅他一刀……”
“糊涂!”司马懿大喝一声,伸手在地图上比画着,“你看看这情势,曹真一旦大败,诸葛亮就会趁胜占据整个关中,兵锋直指洛阳。到了那时,我大魏必是士气崩溃,民心大乱,危在旦夕。你我都是大魏臣子,一旦大魏灭亡,又岂能独存?”
“可是……可是孟达突然反叛,使我们的侧后出现了巨大的威胁。在这种情形下,我们怎么可能出兵救援关中?”
司马懿感慨道:“这一定是诸葛亮预先布下的一着妙棋。兵法云,谋定而后行。诸葛亮这一次果然是谋划周密,把什么事情都想到了。和这样的对手交锋,实在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啊。我们必须先平定孟达的叛乱,然后才能发兵救援关中——这需要多长时间?”
司马馗想了一想道:“我们宛城大营离洛阳有八百里,此刻应立即派出使者飞奏皇上,请皇上下诏讨伐叛乱。诏令到来之后,我们迅速发出大兵,向新城进发。宛城大营离新城足有一千二百里,大军行进,最快可日行六十里。如此算来,我们至少在一个月后,才能到达新城,然后……”
司马懿陡然打断道:“没有什么然后。一个月后,孟达的兵卒至少会增加一倍,粮草会增加三倍,城墙也会增高六尺。那时我们就会犯下兵家大忌——屯重兵于坚城之下,前进不得,后退不能。而且此时……此时……”
司马馗紧张道:“此时什么?”
司马懿叹道:“此时东吴兵马定会从后偷袭,这多半也在诸葛亮的谋划之中,这个人实在太厉害。”
司马懿的猜测没错,孙权去年就收到了诸葛亮的锦囊密信,但没有放在心上,此时听到孟达果然如诸葛亮所言反叛了,觉得这对于吴国而言是一个大好的机会。孙权已命张昭召集十万大军,积极筹备粮草,严阵以待,一旦蜀国和魏国开战,就寻机对魏国发起攻击。
司马馗想了想,脸色大变道:“果真如此,我们休说平定孟达,救援曹真,只怕连自己的性命也难以保全。”
“这正是那诸葛亮想看到的情形。”司马懿陡地转过身,来来回回地走着。也不知走了多少来回,他猛然停下脚步道,“我决定了,立刻传命,大军今夜就拔营出发,直扑新城。”
司马馗吓了一跳:“这……这怎么能行?二哥身为辅政大臣,手握重兵,必须得到皇上的诏令之后,才能调动大军啊。”
司马懿冷冷道:“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要是等到皇上的诏令再行动,一切都来不及了。”
当天夜里,宛城野外突然闪出无数兵卒一手高举火把,一手紧握长矛,奋力向前行进。司马懿站在道旁,目光如刀一样盯着众兵卒。这次出击,他赌上自己包括司马家族的全部前途,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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