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城南军营大帐外,吴懿和廖立望向远处,他们也看到了那道直上云天的黑烟。吴懿倒吸一口凉气道:“诸葛亮果然……果然是早有准备。如此说来,我们不可能把皇上救到军营里来?”
“诸葛亮怎么会让皇上来到军营呢?他只怕早已在皇宫外布下了埋伏,只等着我们去自投罗网。”廖立不紧不慢道,“所以,下官才会出言激怒关、张二位小将,让他们去攻击皇宫。”
吴懿轻叹道:“唉!可惜了二位小将,他们……他们只怕再也回不来了。”
“关、张二位小将必须去往皇宫。只有这样,朝中才算是发生了事情。”廖立淡淡道,“只有当朝中发生了事情之后,中都护大人那儿才会发生些事情。”
“看来,我们只能坐等中都护大人的好消息了。”吴懿转身走进了大帐。
“不,我们绝不能坐等,必须立刻杀到城外去。”廖立跟着吴懿走进了大帐,在案几旁坐下,“诸葛亮此刻会全力对付关、张二位小将,在军营周围不会留下太多的兵马。请国舅爷立刻召集营中所有的兵马,火速向城外进发。”
吴懿摇摇头道:“不,我不出城,我要在城内与诸葛亮决战。”
廖立大惊道:“国舅爷,你可千万不能有这种想法啊。”
吴懿看了他一眼:“我为什么不能有这种想法?在城中,我统领的兵马要多过诸葛亮的兵马。此时我们奋力一搏,或能死中求生,完全掌控朝廷。”
“兵贵精而不贵多,国舅的兵马虽多,战力却不能令人放心啊。”廖立有点着急,“何况诸葛亮精通兵法,你我在用兵之道上绝不可能占得上风。”
“那也不必出城,我们可以留在营中死守,等待中都护大人的兵马到来。”吴懿心中暗道,廖立毕竟只是个文官,未免思虑不周,攻坚之兵须远远多于防守之兵。城南军营墙垒重重,十分坚固。诸葛亮虽然厉害,但他能调动的兵马毕竟有限。
“国舅爷错了!此时此刻,我们死守营中,绝无活路。”看着吴懿错愕的眼神,廖立心中升起一种隐隐的不安,“国舅爷不知发觉了没有,近些天来,诸葛亮身边少了一个人——马谡。”
吴懿又是倒吸一口凉气:“啊,那马谡会在哪里?”
廖立心中似乎早有答案:“马谡一定是早早到了汉中太守魏延那里。此时此刻,马谡极有可能正和魏延率领大军向成都扑来。”
吴懿眼中露出了惊恐的神色:“魏延统领的汉中兵卒,是,是我大汉战力最强的兵卒,他若领大军赶到成都,一切……一切都完了。”
“是啊,一切都完了。”廖立注视着吴懿,“这就是我们比不上诸葛亮的地方啊。他不论遇到任何事情,都能想得很远,并且早早就布下了厉害的暗招。”“我们为什么没有早想到马谡这个人呢?”吴懿痛苦道,“看来,我们只剩下杀到城外去这一条路了。”
廖立反而语气很轻松:“成都东南的各郡县大多为东州派的官吏掌控,我们若能占据这些郡县,就可以与中都护大人互相呼应,进可反攻成都,退可割据一方。”
吴懿紧握双拳道:“果真如此,蜀中必是大乱,若曹贼趁机发大兵来攻,大汉……大汉必亡啊。”
“诸葛亮绝不愿看到大汉灭亡,我们也不愿看到大汉灭亡。”看到吴懿已经被自己说服了,廖立松了一口气,“这样,大伙儿就将不得不停战讲和。如此,朝中就极有可能出现众贤者共掌国政的情形。”
“但愿如此。”说着,吴懿大喝一声,“来人!营中各队人马速速出帐列阵,随本将军去往城门!”
大帐外的副将领命集结队伍去了。
廖立没有猜错,此时,按照诸葛亮的安排,参军马谡和镇北将军、汉中太守魏延正带领着军队向成都急行军而来。马谡心急如焚,三天五百里的速度都嫌太慢,一再催促,引起了魏延的不满。马谡知道,在诸葛亮的布置里,这是重要的一环,他反复计算着路程和时间,一定要及时赶到成都,希望能再快、更快一点,万万不能误了丞相的大事。成都此时,是否已经乱起来了呢?
皇宫宫门外,随着关兴、张绍步步向前紧逼,赵云步步后退,直到退无可退——他已经退到宫门的门槛前。关兴手中的大刀直直地指向赵云道:“看在你曾经救过皇上的分上,我们不想使出杀招。如果你还有羞耻之心,就快快让开!如果你今天能让开路,你还是我最敬佩的人!”
赵云注视着关兴道:“在我眼中,你们和我的孩子没有什么区别。纵然你们已犯下了十恶不赦的大逆之罪,我还是将你们当成自己的孩子。兴儿、绍儿,你们就听我一句话,退下吧!”
“你别逼我们!你难道非要让我们动手吗?”关兴的大刀已经顶在了赵云的胸前,张绍手里的长矛也越握越紧。
听到殿外隐隐传来阵阵喊杀声,皇宫内殿中的刘禅猛地从卧榻上坐了起来,眼中全是惊恐之意:“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
黄皓奔到刘禅身边,竭力保持着镇定:“没事,没什么事。”
刘禅急道:“快,快去看看。”
“是。”黄皓转身快步走出内殿,匆匆奔向内殿的宫门。
还没到内殿的宫门,董允上前拦住了黄皓。
黄皓面带微笑问道:“皇上听到动静,想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董允神情凝重:“外面有叛军作乱。”
黄皓大吃一惊,嗓音变得尖厉起来:“啊!叛军?那皇上怎么办?皇上龙体欠安,可……可受不了惊吓啊。”
“黄公公请放心,有丞相大人在,有子龙将军在,叛军绝不会进入皇宫。”董允没有丝毫慌乱,似乎一切都在控制之中,“不必让皇上知道外面的事情,就说子龙将军在操练军阵。”
黄皓为难道:“在下是内侍小臣,怎敢……怎敢欺君?”
董允沉稳道:“黄公公并未欺君。黄公公所说的一切,都是来自下官之口,一切自有下官承担。”
黄皓张口仿佛想说什么,却终于没有说出,狠狠地一跺脚转回去了。
董允看着黄皓的背影,松了口气,这位黄公公别的本事没有,把小皇上哄得开开心心倒是很在行。只要小皇上那边不出乱子,丞相托付给自己的事也就算圆满完成了。
皇宫宫门外,赵云注视着关兴、张绍,神情异常平静。关兴握着大刀的手在颤抖:“拿起你的剑!你,你害怕了?”
“我征战沙场数十年,不知经过了多少恶战,面对过多少悍将,可是我从来没有害怕过什么。然而今天,今天我却害怕了。”赵云沉痛道,“我无法将你们看成敌人,也无法对你们挥剑。兴儿、绍儿,你们真把我看成了敌人吗?真想杀了我吗?”
张绍的额上沁出了汗珠:“你,你少来这套……”
赵云苦笑道:“兴儿、绍儿,一切到此为止吧。”
关兴怒吼道:“不!”
关兴只说了一声,就再也说不下去,远处突然传来呼喊声:“丞相大人到!丞相大人到……”
关兴和张绍猛地转过身来,远处尘雾飞扬,无数面大旗迎风招展,呼喊声如海潮般一浪接一浪涌起,带着强大的威慑力向围在宫门台阶下的众兵卒压迫过来。
“丞相大人到!丞相大人到!丞相大人到……”
台阶下的众兵卒惊恐地四处张望,纷纷向后退缩,队形顿时散乱起来。
一名兵卒惊恐道:“啊,我们中了丞相大人的埋伏,大伙儿快逃,快逃!”
另一名兵卒四顾左右道:“所有的退路都有伏兵,往哪儿逃啊!”
年纪最小的兵卒声音里都带了哭腔:“大伙儿全都没命了,没命了……”
赵云猛地一挥长剑,厉声大喝:“丞相大人有令——降者免死!”
台阶上的众禁卫军卒也一齐大喝:“降者免死!降者免死!降者免死……”
台阶下的兵卒们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然后一齐向台阶上的关兴和张绍望了过去。关兴和张绍神情扭曲,眼中全是绝望之意。
赵云又大喝道:“大汉兵卒不杀大汉兵卒!”
关兴用尽全身气力张开嘴唇挤出几个字:“大伙儿……”他想说“大伙儿拼了”,但喉中好像卡住了什么,无论如何也无法把那句话说出来。张绍望着关兴,嘴唇动了动,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台阶下的一个兵卒忽然扔掉了手中的长矛,紧接着又一个兵卒扔掉了手中的长刀。刹那间台阶下乒乒乓乓响成一片,无数兵卒扔下了手中的武器。
诸葛亮在众多护卫军卒的簇拥下,出现在宫门前的大道上。扔掉了武器的兵卒纷纷向两旁退去,让开道路。
诸葛亮神情威严,一步步向宫门走去。道路两旁的兵卒一个接一个跪了下来。诸葛亮踏上了宫门前的台阶,赵云行以军礼:“末将拜见丞相大人!”台阶上的众禁卫军卒也都跪了下来。
关兴和张绍望着愈来愈近的诸葛亮,无法压抑的恐惧感不知从何而来,一下子垂下了手中的兵器。
诸葛亮停下来,逼视着关兴和张绍。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巨大压力从他的眼中发出,沉重地压在他们的身上。关兴和张绍双膝一软,不由自主地跪在台阶上。诸葛亮向台阶下道:“二位小将军,请回到军营去吧。请二位小将军告诉国舅爷——大乱若起,国家必亡。国舅爷是大汉的国舅,大汉若亡,大汉国舅又何以立身?”
关兴和张绍猛地抬起头来,难以置信地望向诸葛亮,又互相看了看,眼中全是困惑之意。
关兴似乎要辩解什么:“丞相……丞相大人……”
诸葛亮摆摆手道:“我诸葛孔明做的是大汉丞相,对大汉国舅一向敬重。你们回去吧。”
关兴和张绍又羞愧又迷惑地离开了,他们带来的兵卒也跟着走了。诸葛亮和赵云站在台阶上向远处望去,远处仍是尘土飞扬,无数面大旗迎风招展。
诸葛亮长叹一声道:“子龙将军兵不血刃就化解了一场战祸,当记上一大功。”
赵云心有余悸道:“如果不是丞相大人及时出现,末将未必镇得住兴儿和绍儿。吴懿和廖立居然诱使兴儿、绍儿犯下大逆之罪,实是可恨。”
“子龙将军错了,二位小将军只是受人利用,绝无犯上作乱之心。一旦大事过去,子龙将军应该找个机会好好劝说他们一下。”诸葛亮看着赵云,“今日,没有人犯下大逆之罪,吴懿没有,廖立没有,关兴和张绍更没有。他们都是大汉臣子,和你我一样的大汉臣子。”
赵云点了点头:“但愿……但愿他们能明白丞相大人的一片苦心。”
“他们不愿意明白,也不想明白。”诸葛亮一脸的苦笑,“我们只能逼迫他们,用一切办法逼他们,让他们不愿意明白也得明白,不想明白也得明白。”
皇宫中乱成一团,成都的大街小巷在太守杨洪的严格控制之下,街上没有一个闲人。此时,一辆马车在大街上疾驰,引起了禁卒的注意。禁卒拦住马车,示意他们表明身份,扮作吏卒模样的李钟骑在高头大马上紧跟在马车后,见状拍马上前,从腰里解下一面闪着金光的木牌,迎着众禁卒晃了两晃。黑漆木牌上刻着醒目的四个金字“御前太医”,众禁卒见了木牌,立刻让开了道路。
马车内,秦贵钦佩道:“这一切,都是陈老先生早就安排好了的吧?如今看来,天下只有陈老先生才是那诸葛亮的对手。”
“兵法云,谋定而后动。要想做成大事,就必须早早做出安排。”陈奉微微一笑,“也许老朽并非是诸葛亮的对手。可是老朽眼前的对手,只有一个诸葛亮。而那诸葛亮的对手,却远远不止老朽一人。”
秦贵若有所思:“俗话说得好——猛虎不敌群狼。对付诸葛亮,就应该像群狼对付猛虎一样。”
转瞬之间,马车来到了皇宫后墙,后墙上有一处小小的角门,角门外,一个禁卫军小校领着十余兵卒站在台阶下。马车在李钟等人的护卫下来到角门外,陈奉和秦贵从马车上下来,径直走进角门。那禁卫军小校和众兵卒神情木然,仿佛什么也没有看到。李钟等人跳下马,匆匆跟在陈奉和秦贵的身后。陈奉等人进入皇宫,快步在宫中的小巷中穿行,一个年约六旬的老太监紧跟在陈奉身旁,神情紧张。陈奉边走边问道:“请问公公,还有多远?”
老太监低声道:“快到了。”
成都城南军营中,气氛也十分紧张,兵卒已在营门集结完毕,吴懿全副戎装骑在马上,领着众兵卒出发准备攻击城门,杀向城外。
一个小校突然从营门外奔进来,跪倒在吴懿马前,气喘吁吁道:“启禀……启禀国舅爷,大事……大事不好,赵将爷的兵马夺去了……夺去了东城门。”
吴懿一惊,猛地勒住马头,停了下来。
又一个小校奔进营门,迎着吴懿跪下道:“启禀国舅……国舅爷,赵将爷的兵马突然从城外杀来,夺去了南……南城门。”
“废物,废物!你们全都是废物!”怒吼声中,吴懿猛地拔出佩剑,就要向小校的头顶劈去。那佩剑只劈出一半,就停在了空中。吴懿看见关兴和张绍垂头丧气,倒拖着兵器走进了营门。他双手突然没了力气,心中一片冰凉。
皇宫宫门外,远处已隐隐浮起苍茫的暮霭,遮住了诸葛亮和赵云的视线,向宠骑着一匹快马飞驰而来。不等快马停稳,向宠已翻身跃下,疾步奔上台阶,跪下行以军礼。
赵云急切地问道:“城门夺过来了吗?”
向宠大声道:“启禀丞相大人,将军大人,末将已夺下东城门和南城门,并且已将城南军营的四门围住。”
赵云兴奋道:“好,好!”
诸葛亮担心地问道:“双方军卒可有损伤?”
向宠响亮地回道:“按赵将军的军令,我们从城外攻入,对方毫无防备,根本来不及抵抗,仅在收缴兵器时有些冲突,双方各伤了十余人。”
诸葛亮欣慰地点了点头:“好,你立刻赶回去,一定要将城南军营的营门严密围困,但绝不可主动攻击。营里若有人往外冲,可用弩箭把他们射回去。”
“遵命!”说着,向宠站起身,迅速走下台阶,跃上马背,向远处疾驰而去。
诸葛亮看着向宠远去的背影,长长舒了一口气。
赵云钦佩道:“这时候末将才真正明白了丞相大人将兵马埋伏在城外的用意。此时守城者防备的是城内,对城外的攻击反倒没有防备。”
“我最担心的就是吴懿会带兵冲向城外。如果吴懿领兵冲到了城外,定会不顾一切,四处勾连匪类,极有可能把外面的郡县卷入到叛乱中,那时我们就很难控制住情势,而一旦国中情势失控,大汉也就离灭亡不远了。”诸葛亮声音平静,眼神中却充满了愤怒,“吴懿做得太过分,已到了疯狂的地步。对付一个力量强大的疯狂者,如果不能杀了他,最好的办法就是把他关进笼子里。”
“吴懿已经被关进了笼子里。”赵云感慨道,“如果我是吴懿,此时此刻多少会明白一些丞相的苦心吧。他大势已去,再怎么折腾也无济于事,应该立刻向丞相大人投降。”
诸葛亮苦笑了一下道:“子龙将军又错了。吴懿既非敌寇,亦非叛贼,何来投降二字?”
赵云疑惑道:“其实……其实丞相大人完全可以将吴懿、廖立定为叛贼,发兵击灭。”
“如果吴懿和廖立是叛贼,那关兴和张绍也是叛贼了。”诸葛亮停顿了一下,“更重要的是——吴懿和廖立如果成了叛贼,中都护大人还能心安吗?如果中都护大人不能心安,又会出现什么样的情形?”
赵云沉默片刻,叹道:“丞相大人也太……也太为难了。”
“这一次的事情,难就难在’无形’二字上。”诸葛亮说得轻松,心里还是有一丝后怕,“无形,就是化大乱于无形,就是把一切痕迹都消除得干干净净,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赵云若有所思:“末将明白了——让吴懿投降,就会留下痕迹。”
诸葛亮点了点头:“吴懿一直不甘心平庸,一直想往高处走。可这一次,他走得太高了,下不来了。我们必须主动安排一个台阶,吴懿从这样的台阶上走下来,就会把他这次往高处走的痕迹消除掉,可是这台阶并不容易找到。”
赵云赞叹道:“是啊。这个台阶应该由丞相大人安排。可如今吴懿他们已与丞相大人生出了极重的嫌隙,只要这个台阶是丞相大人安排的,吴懿肯定不敢踏上去。也许,也许我们应该让皇上出面来安排这个台阶。”
诸葛亮似笑非笑道:“吴懿会信任皇上吗?”
“除了皇上,吴懿还能信任谁……”正说着,赵云忽然停下了话头,眼中陡地一亮,“太后!吴懿此刻唯一能相信的人,就是太后。”
成都城南军营,吴懿神情木然地坐在大帐的帅案后,面前是廖立、关兴和张绍三人。关兴把皇宫的情形大概说了一遍,廖立眼神中充满了疑问:“诸葛亮就这样把你们放回来了?”
关兴讷讷道:“不知道……不知道为什么,我见到,见到诸葛丞相,心中竟一片迷糊,自己都不明白自己做了些什么。”
张绍也垂下头:“我心里不想……不想就这样回来,可是……可是我的腿却不听使唤……我怎么……怎么在那诸葛亮面前就说不出话呢?”
吴懿安慰道:“二位贤侄什么也不用说了,回来就好。我本来……本来就不愿让你们去的。可你们不听,偏要去。”
关兴惭愧道:“都怪小侄无能。”
吴懿挥挥手道:“好啦,二位贤侄且下去歇息吧。”
关兴和张绍弯腰行了一礼,退出大帐。
吴懿呆坐片刻,脸上阴晴不定,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廖立正欲开口,吴懿陡的一声大叫:“拿酒来!”
几个兵卒把酒壶、酒杯和几盘熟牛肉端到帅案上,然后退了出去。
吴懿斜眼看着廖立道:“侍中大人,你还站着干什么?来,来!坐下来。你我且痛钦三百大杯,不醉不休,不醉不休!”
廖立苦着脸道:“国舅爷,现在不是醉酒的时候啊。”
“哈哈哈,难道侍中大人在这个时候还没有明白过来吗?”吴懿大笑起来,“我们早就成了诸葛亮的猎物,无论怎么挣扎,都会掉进他事先设计好的陷阱里。诸葛亮到底是诸葛亮,不服不行啊。”
廖立坐了下来:“诸葛亮是在……是在什么时候把我们当成猎物的?”
“现在问这些还有什么意思?来来来,现在只有痛钦一醉,才是最重要的事情。”说着,吴懿拿起酒壶,将两只酒杯注满。
廖立端起酒杯饮了一口:“我们不应该是诸葛亮最想除掉的人。我们不想独掌权柄,我们只是……只是想让众贤者共掌朝政……”
“侍中大人是在做梦吧。众贤者共掌朝政?哈哈哈!”吴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想不到我吴懿也会做梦,居然梦想着众贤者共掌朝政。我怎么就不明白呢——朝中的贤者只能有一个,有一个就足够了啊!”
“不,诸葛亮不是因为我们想要众贤者共掌朝政才设下了眼前这个陷阱,他一定是很早就开始布置了。”廖立双眉紧锁,“是什么时候呢,我想一下……先帝托孤的时候……对,在先帝托孤的时候,诸葛亮就在安排这个陷阱,一定是这样。自古以来,少主临朝,辅政大臣之间就是水火不能相容。当初秦二世继位,赵高杀了李斯;汉昭帝继位,霍光杀了桑弘羊、上官桀。丞相大人博古通今,智计深沉,一定知道他和中都护大人之间早晚会有一场生死搏杀,因此早早就安排了这个陷阱。”
吴懿又斟满了酒杯:“侍中大人是说这个陷阱其实是用来对付李严的?”
“正是如此。”廖立黯然道,“我们只是诱饵,引诱李严扑过来的诱饵。”
吴懿思索着:“有道理。此时诸葛亮大占上风,完全可以率大兵杀过来,把我们定成叛逆之贼,满门抄斩,诛灭九族,但他没有。如果我们是诸葛亮真正的目标,他早就大开杀戒了。”
“对付我们,赵云手下的兵卒就足够了,但马谡却到魏延那儿去了。诸葛亮分明是想让魏延统领的兵卒埋伏在城外,只等中都护大人领兵赶到,就来一个伏兵齐出。”廖立对始终没有露面的马谡始终心存忌惮,“在兵法上,这就叫作示敌以弱,诱敌深入,断其归路,聚而歼之。”
吴懿恍然大悟:“厉害厉害,可是中都护大人会往这个陷阱里跳吗?”
“如果诸葛亮连我们都对付不了,就绝不是中都护大人的对手,李严胜券在握,一定很乐意领兵前来。我们可以让诸葛亮诱敌之计顺利进行下去,也可以让他落空。”廖立沉吟道,“我们可以告诉诸葛亮,我们很乐意做这个诱饵,并且一定能把中都护大人诱来。或者告诉诸葛亮,我们不会让他的计谋得逞,我们将拼死杀出军营,与诸葛亮拼个鱼死网破。这样,诸葛亮固然可以把我们全都杀死,可是李严却再也不会来了,而李严才是他最想除掉的人。”
吴懿突然冷笑起来:“原来我们还未陷于绝境,还可以与诸葛亮做一场交易。侍中大人居然从死地中看出了一条活路,佩服佩服!”
“我愿意立刻出营去见诸葛亮,告诉他……”看到吴懿脸上越来越明显的冷笑,廖立停住了话头,不禁后退了一步,“国舅爷,你……”
吴懿脸上的表情变得狰狞:“你继续说,你会告诉诸葛亮什么?”
廖立强作镇定道:“我,我会告诉诸葛亮,国舅爷……国舅爷很乐意做诱饵,但他必须担保永远不得伤害国舅爷……”
“哈哈哈!”吴懿猛地从帅案后站起来,“侍中大人,你真是太聪明了。”
廖立辩解道:“下官,下官是在为国舅爷着想啊。”
“你只是在为你自己!你以为我是三岁小儿,听了你的花言巧语,就相信诸葛亮会放过我吗?告诉你,从进入军营的那一刻起,我就明白了——在诸葛亮和我之间,只剩下了生死二字,要么他死,我生!要么我死,他生!”吴懿昂首道,“我是带兵的大将,又是国戚,还曾深受先帝器重。诸葛亮最不放心的就是我这样的人,最想除掉的,也是我这样的人。”
廖立急切道:“不,诸葛亮最想除掉的人是李严,是李严!”
“一样,一样。李严是手握兵权的东州派大臣,我也是手握兵权的东州派大臣。其实在先帝托孤那会儿,我心中就对诸葛亮充满了恐惧,害怕他会抢先向我痛下杀手。当我在朝堂上与诸葛亮起了冲突时,心里就在想,我一定要抢先动手,可结果还是他抢先动手了。”吴懿的声音中充满了落寞,“侍中大人以为,今日之事全是你鼓动起来的。你才是真正厉害的人,你既可以让我和诸葛亮拼死搏杀,又可以让我和他做一个活命的交易。”
“不,我……”廖立心里一凉。
“你和我大不一样,你只是一介书生,最厉害的兵器不过是那三寸不烂之舌,对诸葛亮毫无威胁。何况你本是荆州派的人,出去见了诸葛亮多磕几个响头,多说几句奉承之言,完全可以保住性命!”吴懿的语气中充满了不屑。
“我廖公渊绝非贪生怕死之辈!”廖立被吴懿这种不屑的语气激怒了,“太史公有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心怀大志,为天下而死,是谓重于泰山!逞匹夫之勇,为一己之私而死,是谓轻于鸿毛。我廖公渊堂堂七尺男儿,绝不轻贱性命,作无谓之死!”
“好,好一张利口!”说着,吴懿突然拔出佩剑,将锋利的剑刃架在了廖立的脖子上,“此刻你若死了,是重于泰山,还是轻于鸿毛?”
廖立双腿隐隐发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让我来告诉你——什么叫作重于泰山,什么叫作轻于鸿毛。如果你为胜利者而死,你就是重于泰山。如果你为失败者而死,你就是轻于鸿毛。可惜,我们注定是失败者,注定会轻于鸿毛一般死去。”吴懿眼中全是轻蔑之意,缓缓收回手中的佩剑。廖立勉强站稳身子,额上全是冷汗。
吴懿大喝道:“来人!”
一员偏将应声走进大帐,弯腰施礼。
吴懿高声道:“传我的将令,各队饱餐一顿,人披甲,马备鞍,弓上弦,准备厮杀!”
“是!”偏将说罢,迅速退了出去。
廖立大惊失色道:“国舅爷,你,你要干什么?”(www.xing528.com)
吴懿眼中透出困兽般的凶光:“多谢侍中大人提醒了我——诸葛亮竟然把我当作了诱敌的诱饵。想我吴懿也是堂堂一员战将,岂能受此羞辱?大丈夫就算去死,也要死得轰轰烈烈。只等天一黑透,我就大开营门,放马冲杀出去,见人就砍,见屋就烧,拼他个鱼死网破,掀他个天翻地覆!到了那时,诸葛亮就会知道——我吴懿是不是只配做一个诱饵?哈哈哈!”
廖立在恐惧中连连后退:“你疯了!疯了!疯了……”
太后寝殿内,神情慌张的巧娘给太后吴氏带来了叛军攻打皇宫的消息,吴氏听完外面的情况,吓得脸色惨白,连连追问道:“皇上还好吧?叛军有没有惊扰到皇上?快带我去见皇上!”
巧娘安慰道:“奴婢从皇上那儿回来,皇上那里暂时平安无事。回来时,遇上了一群从外面调进来的护卫军卒,奴婢偷听过他们的谈话,知道了一些外面的事儿。”
“那就好,皇上没事就好。”吴氏松了口气,“那些军卒说了些什么?”
巧娘低声道:“奴婢……奴婢不敢说。”
吴氏又紧张起来:“你快说,你快说啊。”
巧娘的声音低不可闻:“是……是国舅爷……”
吴氏“啊”的一声,陡然从案几后站了起来,身子连连晃动,几欲摔倒。巧娘慌忙站起来,扑上去扶住吴氏。吴氏软软地坐下来,两眼发直。
巧娘惊骇道:“太后,太后……”
吴氏忽又挣扎着站起:“我要去见皇上,去见皇上……”
在巧娘的搀扶下,吴氏向寝殿外走去,但只走出几步就停了下来,痛苦道:“我就算见到了皇上,又有什么用?皇上他毫无决断,毫无决断啊。一个毫无决断的皇上,又怎么能庇护我的兄长。”
巧娘劝道:“朝中的大权都在丞相大人的手中,太后娘娘也许应该召见丞相大人……”
吴氏沉重地摇了摇头:“这个时候,丞相绝不会见我。”
皇宫一条长长的小巷中,老太监领着陈奉和秦贵等人谨慎地穿行着。
陈奉焦躁地问道:“怎么还没有到?”
老太监小声道:“我们不能……不能从正门走,只好绕弯儿……”
陈奉打断他道:“就算是绕弯儿,也该到了。”
老太监赔笑道:“穿过这条巷子就到了。”
老太监领着陈奉、秦贵等人走到了巷口,示意他们在原地等一会儿,他先去看看情况。陈奉等人站在原地,注视着老太监的背影。
突然,老太监似受惊的兔子一样抖了一下,转身急匆匆奔了回来。
陈奉脸色大变:“怎么啦?”
老太监哭丧着脸道:“不好,太后娘娘的寝殿门外多了许多兵卒,全是……全是老奴才不认识的人……”
陈奉如五雷轰顶般呆立在原地,眼中全是绝望之意,秦贵也惊呆了。
陈奉猛地一把掐住了老太监的脖子,低吼道:“是你这狗奴才出卖了老夫?”
老太监浑身发抖,连翻白眼,从嗓子眼里挤出声音:“冤枉,冤……枉……”
陈奉怒道:“那为何宫门前的军卒全都换了?”
老太监几乎发不出声音:“不……不知……唔唔……”
秦贵惊慌道:“到底怎么啦?我们别是中了埋伏吧?”
“老朽花了许多心血,早早布下了这招绝棋,可是……可是到了最紧要的时刻,偏偏……偏偏出了差错……”陈奉痛苦道,“若有埋伏,也不会埋伏在这里。这应该是一个意外,可是这个意外却坏了大事啊。”
李钟恶狠狠道:“我们干脆冲进去,把太后劫出来。”
陈奉摇头道:“不可。那些禁卫军卒远远多过我们,就这么冲进去,我们谁也别想出来。老朽真不甘心啊,老朽只差一点,只差一点……”
秦贵感觉到了一丝寒意:“既是如此,我们快快退回去吧。此乃险地,不可久留。”
陈奉忽然又向巷口走去,却被秦贵一把拉住:“陈老先生万万不可冒险。”
陈奉惊恐道:“老朽刚才看见诸葛亮进了宫门。可这不可能啊?我想再看清楚一点……”
“在诸葛亮身上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事情,陈老先生,我们还是快快离开此地吧。”秦贵拉着陈奉快速按原路离开了。
诸葛亮和赵云在内侍太监的引导下穿过重重宫门,每一重宫门旁都站着十余名手持兵刃的禁卫军卒。赵云解释道:“遵丞相大人之令,内宫各处都加了双倍的守卫兵卒,有些紧要之处,还加了三倍的守卫兵卒。不知此时太后是否会相信我们。”
诸葛亮满意地点了点头:“我们一定要让太后明白,此时此刻,只有她才能救吴懿。”说话间,他们已来到了太后寝殿外。
寝殿门前,数十名禁卫军卒严阵以待,董允神情凝重,从众军卒面前走过,边走边仔细打量着每一个兵卒,确保在人员上不出任何疏漏。诸葛亮和赵云在内侍太监的引导下,来到寝殿门前。董允连忙上前弯腰施礼,众禁卫军卒也纷纷半跪下来行以军礼。诸葛亮向董允和众禁卫军卒抬了抬手,示意免礼,他们才站了起来。
赵云问道:“董大人怎么在这儿?”
“我巡查之时,发现守在太后宫门前的军卒十分不妥,就把他们全都换了,另调了一队军卒过来,此刻正准备向这些新来的军卒交代一些事儿。”董允的神情略显疲惫,显然此事很耗费心神,但一双眼睛却异常明亮。
诸葛亮警惕地问道:“怎么不妥?”
董允解释道:“依照内宫宿卫的惯例,各处兵卒三天就应轮换一次,但此处已有七天没有轮换,而且这些兵卒全都来自同一地方,也不合惯例。”
诸葛亮心里一紧问:“这些兵卒来自何地?”
董允答道:“全都来自江州。”
诸葛亮若有所思道:“看来这其中确有不妥,休昭应该仔细追查一番。”
董允沉稳道:“属下遵命。”
诸葛亮请内侍太监向太后禀报一下,自己有事求见。过了很久很久,太后才传令让诸葛亮等人进去。
太后吴氏竭力保持着镇定,装作毫不知情端坐在屏风前,巧娘垂着头站在吴氏身旁。诸葛亮把今日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之后,寝殿之中陷入了一片沉默。许久,吴氏才开口道:“丞相大人,国舅……国舅他绝无叛逆之心。”
诸葛亮神情平静道:“发兵侵犯皇宫,不是叛逆又是什么?”
吴氏艰难道:“难道、难道丞相亲眼看见国舅领兵侵犯皇宫?”
“微臣亲眼看见关兴、张绍领兵杀到了皇宫门前。国舅指使关兴、张绍侵犯皇宫,比他自己亲自领兵侵犯皇宫更加令人不可接受。”诸葛亮停顿了一下,接着道,“先帝看待关兴、张绍,就像是看待自己的儿子一般。以微臣想来,太后看待关兴,张绍,也一定是待如己出。”
吴氏痛苦道:“是啊,我看待兴儿、绍儿,就像看待自己的孩儿一样。国舅现在……现在如何?”
“国舅现在城南军营中,已被子龙将军统领的御营军卒层层包围。只待军令一下,御营军卒就会发动攻击,擒拿叛逆!”诸葛亮神情凛然,“若不尽早消除叛逆,微臣恐国中人心不安,势将引发大乱。以眼前之情势,大乱若起,国家必亡。微臣受先帝重托,绝不会容许任何人引发大乱,危害国家。”
吴氏再也承受不住这巨大的压力,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丞相,这其中一定……一定有什么误会……国舅身受皇恩,对大汉一向忠心耿耿。因此先帝才对国舅格处看重,把兴儿、绍儿都交给国舅照看。”
诸葛亮的语气没有丝毫和缓:“先帝确实很看重国舅,可是,国舅的所作所为,对得起先帝的信任吗?”
“国舅他一定是误听了奸人的挑拨,做出了不该做的事情。”看着沉默不语的诸葛亮,吴氏眼中渐渐露出绝望之意,“丞相……丞相一定要将国舅置于死地吗?”
诸葛亮斩钉截铁道:“发兵侵犯皇宫,为十恶不赦之大逆之罪。”
吴氏突然擦干眼睛,陡地提高声音道:“大逆之罪,当灭其族。丞相来此,是不是在提醒我——国舅是我唯一的胞兄?”
诸葛亮站起身,向吴氏深施一礼:“微臣一向敬重太后,深知太后贤明仁慈,对皇上极为爱护,因此绝不会因私恩而忘大义,容许国舅做出危害大汉基业的举动。微臣想请太后立即出宫,亲至军营中向国舅晓以大义,让国舅幡然悔悟,迷途知返。”
吴氏不禁又惊又喜:“丞相……丞相愿意饶恕国舅?”
诸葛亮诚恳道:“是太后饶恕了国舅。太后贤明仁慈,绝不愿关兴、张绍二位小将军陷在大逆之罪中。”
吴氏一下子明白过来:“是啊,国舅深受皇恩,竟然做出叛逆之事,我第一个饶不了他。可是,可是我不能让兴儿、绍儿陷在了大逆之罪中啊。先帝最重兄弟情义,绝不愿兴儿、绍儿受到任何伤害。”
“关兴、张绍二位将军绝无叛逆之心,他们来到皇宫门前,只是为了把不明真相的兵卒劝回营中。”看着吴氏不解的目光,诸葛亮解释道,“微臣曾下过一道教令,让各营老弱兵卒回乡。国舅营中因故迟迟没有放回老弱兵卒,致使那些老弱兵卒听信谣言,以为朝廷会让他们再次出征,情急之下,就到皇宫前跪地哭求,盼皇上能为他们做主。”
吴氏点头道:“是啊,我也听说近日成都的大街小巷中有许多谣言流传。”
“国舅也许是听多了谣言。可身为朝廷大臣,岂能被谣言左右?国舅应将那些老弱兵卒速速放归乡里,然后向皇上上一道谢罪表章,如此才能让事情平息下去。”诸葛亮步步为营,虽然只是宫中的一场对谈,在他看来,却无异于一场战斗。
吴氏沉默了,她知道这样一来,吴懿将再也无法掌握兵权,但还有更好的办法吗?她抬头看了一眼诸葛亮,最终还是开口道:“国舅应当这么做。”
诸葛亮心中长舒一口气,表面却不动声色道:“城北有许多荒地,微臣想请国舅领两千军卒出城屯田,若非宣召,不得入朝。这是太后出于对关兴、张绍二位小将军的一片仁爱之心,不得已做出的决断。”
吴氏沉痛道:“是啊,不得已……国舅还在城南军营吗?我去劝劝他。”
诸葛亮真心地行礼道:“太后深明大义。”
一炷香后,宫门大开,太后吴氏在众多太监、宫女的簇拥下,从宫门中走出。宫门停着一辆华丽的皇家御车,吴氏在宫女的搀扶下登上了御车,护送太后的皇宫禁卒紧随其后,直奔城南军营。
暮色渐浓,城南军营的帅帐一片昏暗,吴懿抓起酒杯,仰头狂饮。廖立无头苍蝇般在大帐中走来走去,不时向坐在帅案后狂饮的吴懿看上一眼,想说什么,又不敢说。
“天已黑了吗?”吴懿狠狠将酒杯扔在地上,猛然站起身,拔出腰间佩剑。
廖立惊骇地望着吴懿,浑身颤抖。
一个偏将忽然奔进帐中跪了下来:“太后……太后驾到!”
吴懿提着佩剑,奔出大帐,奔向营门。廖立紧跟其后,眼中一片茫然。看到华丽的御车缓缓从营门中驰入,吴懿手中一松,佩剑“当啷”掉在了地上。吴氏从御车中走出,吴懿扶着她走进帅帐,其余人都在帐外等候。吴氏眼圈还是红红的,看得出来一路上都在哭泣,吴懿跪在帅案前,眼中也有泪光闪烁。
吴氏长叹一声道:“你是我唯一的兄长啊。你、你怎么能……怎么能做出这样的糊涂事?难道你想让吴家绝后吗?”
吴懿不甘道:“是、是丞相大人想独揽大权,是他在逼我……”
“胡说!丞相怎么会逼你?”吴氏恨恨道,“一定是廖立挑唆你铤而走险,我真是错看了此人啊。”
吴懿垂下头:“小臣妄为,累及太后,实是……实是罪该万死。”
“事已至此,什么都别说了,一切都依丞相所说的去做吧。”
“不!”吴懿猛然抬起了头,“小臣手中若无兵权,只能任人宰割。”
“我知道你想大有作为,你想掌有大权。可是你想过没有,在眼前的情势下,执掌朝中大权意味着什么?”吴氏这时才知道自己这位哥哥有多糊涂,“你并没有认真想过,可我一直在想。先帝为何会将朝中的大权交给丞相,甚至当众说丞相可自为成都之主?只是我怎么也想不太明白,直到今日,我才有些明白了——因为先帝知道,皇上是一个重担,一个只能由丞相挑起的重担。如果兄长执掌了朝中大权,那就意味着兄长必须挑起皇上这副重担。兄长请问问自己——是否挑得起这副重担?”
吴懿若有所思:“只能……由丞相挑起的重担?小臣……小臣没、没想过。”
“那你想过没有——中原的那个大汉是如何灭亡的?”吴氏的目光中满是无奈,若是她的儿子稍稍争点气,吴家又何至于受制于人,“当初少帝即位之时,和我们皇上一样,也是十七岁,也是遇事毫无决断。太后何氏和国舅何大将军见此情形,贪心大起,自不量力硬把少帝这个重担挑在了自己肩上,可结果如何?结果何太后被乱臣贼子扔下楼台,活活摔死。国舅何大将军也糊里糊涂丢了脑袋。如今我的聪明才智,远远不如那位何太后。你这位国舅老爷与那位何大将军相比,又聪明了多少呢?”
吴懿深深垂下了头:“小臣错了……是小臣自不量力,连累了太后。”
吴氏心中涌起一股恨意,但表面上只能平静地说道:“你知道就好。今日发生的一切,你要彻底忘记。从今以后,你也不会对朝中的政事有任何兴趣,你只是一个安享富贵的国舅爷。”
吴懿喃喃道:“可是、可是丞相大人会忘记这一切吗?”
吴氏冷哼一声问道:“在来到这里之前,我一直想召见丞相,却又迟迟没有派人传召,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吴懿思索片刻,答道:“太后以为,丞相大人绝不会在此时应召入宫。”
吴氏叹道:“是啊。这是丞相除掉对头的大好时机,他怎么会来见我呢?可丞相还是来了。如果此时李严是丞相,他会来见我吗?”
吴懿低声道:“不会。”
吴氏又问道:“如果此时廖立是丞相,他会来见我吗?”
吴懿想起廖立,声音中带着怒意:“更不会。”
吴氏长吁了一口气道:“那你还担心什么?”
吴懿抬起头来,羞愧道:“小臣……小臣愧对太后,愧对太后啊。”
吴氏摆摆手道:“赶紧准备移交兵权吧,万万不可生出留恋之心。”
夜色已深,火炬熊熊,照亮了成都军营。诸葛亮和赵云走在军营中,看着面前的一座座营帐。营帐中坐满兵卒,手中握着各种兵器,肃然无声。
赵云挺起胸道:“只待一声令下,这些兵卒立刻就会奔出,列阵冲向敌营。”
诸葛亮苦笑了一下道:“在大汉的腹心之地居然会出现敌营,实在是我这个丞相失职啊。”
赵云神情肃然道:“事至如此,丞相大人确有失职之处。”
诸葛亮探询道:“以子龙将军之见,我失职在何处?”
赵云还未开口,突然看见向宠神情兴奋,大步奔了过来。在向宠的身后,跟着几个军吏,每一个军吏都拎着一捆高高的文书。赵云知道这是从城南军营送过来的文书,挥挥手道:“送到大帐中去。”
向宠大声应道:“是!”
待诸葛亮和赵云来到大帐时,大帐中的帅案上已堆满了一卷卷文书。诸葛亮走到帅案前,伸手拿起一卷文书,欲展开观看,赵云走过来劝道:“这些文书还是先让军吏们去查看吧。”
“也好。”说着,诸葛亮放下手中的文书,转过身来,向大帐门帘旁站着的几名军吏道,“你们且把这些文书拿下去,仔细查核。”
众军吏应道:“是。”
说罢,众军吏走上前,捧起文书退出大帐。
诸葛亮兴奋道:“没想到吴懿这么快就把他营中的名册文书交了出来。我看从明日开始,子龙将军就可以收编吴懿营中的兵卒。”
赵云神情凝重道:“这说明吴懿至少是个知道进退的人。但在这个世上,还有很多人根本不知进退。”
诸葛亮笑道:“子龙将军,今日几次三番话里有话啊。”
“这样的事情还会发生,但这样的结果却未必会出现。”赵云心一横,决定说实话,“丞相大人的处境太难,如今的大汉基业,就像是裂痕遍布的冰面,走上去稍一用力,就会崩塌。但丞相大人却不得不走上去,甚至还要用力去走。可恨的是有人还在拼命地陷害丞相大人,甚至不惜为此毁灭大汉基业。而这样的事情,正是丞相大人让它发生的。”
诸葛亮大感意外:“不,我也不想今日之事发生,而且我绝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再次发生。”
“刚才我对丞相大人说——丞相大人确有失职之处,指的就是这件事情本可以避免,但因为丞相大人的缘故,竟然发生了。”赵云诚恳道,“有几句肺腑之言我一直想告诉丞相大人。但每一次话到口边,我又忍了回去,因为我是一个手握兵权的武将,而且还是守护皇宫的禁卫军武将。我担心说出心里话后,会被人看成干预朝政,有所图谋。”
诸葛亮还是没猜到他要说什么,缓缓道:“子龙将军太过谨慎了。”
“我错了。正是我所谓的谨慎,使我未能及时提醒丞相大人,以至于有今日的事情发生。”这些话在赵云心中酝酿已不止一两日,但此刻说出来,仍似有千钧之重,“我想提醒丞相大人:国中不可一日无主。”
诸葛亮心中震惊,他隐隐明白了赵云的意思,却又不敢相信,沉下脸来道:“什么,子龙将军在说什么?难道皇上不是国中之主吗?”
赵云却丝毫没有退缩:“皇上是一国之主。但此刻皇上太过年少,还不能承担一国之主的重任。因此就眼前而论,大汉实已处于国中无主的困境。”
诸葛亮脸色更加沉重:“不,皇上是一国之主,永远都是一国之主。皇上虽然年少,可已经十七岁了。孙权成为东吴之主的时候,并不比皇上大多少,却已能继承父兄之志,决断军国大事。”
“是啊,孙权能成为东吴之主,是因为孙权能够决断军国大事。可是我们的皇上,能够决断军国大事吗?”赵云反问道。
“我与子龙将军俱为大汉忠贞之臣,若尽全力辅佐,必能使皇上成为有着决断之力的一代圣主。”诸葛亮坚定道,“我相信,皇上一定可以承担一国之主的重任。”
“丞相大人……丞相大人真有这样的信心?”赵云坦率道,“可是末将对皇上却没有什么信心。末将这十多年来,多守护在皇上身边,是看着皇上长大的,深知皇上性本纯良,温厚仁慈,却毫无决断之力,难识世道人心之险恶。当此大汉变故多生,内外艰困之时,欲使皇上承担一国之主的重任,决断军国大事,实是危险至极,万万不可。”
诸葛亮当然知道赵云所言是实,但这些并不是臣子可以讨论之事,他谨慎地问道:“那么以子龙将军之见,我等应当如何?”
“先帝对此早有安排。”赵云没有丝毫慌乱,“先帝让皇上以父亲之礼敬重丞相大人,其实已明确告诉了朝廷众臣——丞相大人可以代替皇上承担一国之主的重任,独自决断军国大事。”
“万万不可!”诸葛亮打断了他,“圣人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不论在什么时候,我等都应该严守君臣之道。”
赵云正色道:“不错,但丞相大人想过没有,严守君臣之道又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天下……”诸葛亮陡地停下了话头,说不下去。
赵云故意问道:“丞相大人为何不说下去?”
诸葛亮默然无语,眼中隐隐透出痛苦之意。
“当年我本是公孙瓒的部下。在当时,公孙瓒的势力远远大于先帝,但为什么我却舍弃了公孙瓒而投奔先帝呢?就是为了天下。自从董卓乱政以来,天下就成了地狱,处处匪盗横行,连年烽火不断,尸骨露于荒野,有如朽木枯草,万千生灵惨遭涂炭,无处可以逃避。在那个时候,我从心底里盼望着有一位大英雄能以天下苍生为念,荡平贼臣,安抚万民,使天下重归一统,再现太平盛世。可是我见到的英雄都是些什么人呢?都是些名为讨灭贼臣,兴复汉室;实为拥兵自强,割地称王的自私自利之徒。”赵云陷入了回忆之中,诸葛亮也听得连连点头,“但先帝却不一样。先帝兵势虽弱,却始终胸怀天下,以兴复汉室,解救万民为己任。先帝才是我心目中真正的英雄。从见到先帝的那一刻起,我就在心中发下了誓愿,为了天下,我甘愿为先帝血洒沙场,虽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
诸葛亮感叹道:“当初我甘愿受先帝驱使,亦是因为先帝胸怀天下,虽无立足之地,犹不忘兴复汉室,解救万民。”
“除了先帝,我最敬重的人就是丞相。丞相出身于名门望族,亲朋故交俱为当世名士,丞相无论是北投曹操,还是东归孙权,取富贵易如反掌,但丞相却选择了当时无立足之地的先帝。”赵云说到此处有些动情,“这是因为丞相和先帝一样,都是以平定天下为己任啊。可是现在,丞相似乎已将天下忘在了身后,处处以小节为念,而不顾大义,实是……实是让末将失望啊。”
诸葛亮也激动起来:“不,不!我没有忘记天下,一刻也没有忘记……”
赵云追问道:“那么丞相为何不愿替皇上承担一国之主的重任?”
“我只是……”诸葛亮的呼吸陡地急促起来,额上沁出了汗水。在他眼前仿佛出现了刘备的面容和直愣愣的眼神,在他耳边仿佛回荡着刘备的声音——“丞相之才,十倍于魏主曹丕,必能安邦定国,成就大事。若阿斗可辅,则辅之,如其不才,丞相可自为成都之主。”在这亦真亦假的幻象之中,诸葛亮迷茫地道,“先帝,微臣是皇上的股肱,岂敢不竭股肱之力,尽忠贞之节,继之……继之以列乎……”
赵云惊疑道:“丞相大人,您、您怎么啦?”
诸葛亮痛苦道:“皇上是元首,臣下是股肱,是股肱……”
“我明白了,丞相大人误解了先帝的临终之言。丞相大人以为先帝是心存猜疑,是担心丞相大人会夺取皇上大位。不,不是这样。先帝其实是在向丞相大人认错。”赵云恍然大悟,“先帝一直以天下为重,但在登上大位之后,却不能坚守心中的信念,以致有东征之举。先帝心不能安,故婉言向丞相大人认错。”
诸葛亮喃喃道:“认错?先帝,先帝……”
赵云见诸葛亮有点不对劲,语气稍稍和缓了一点:“丞相大人,先帝在临终遗言中表明——安邦定国,成就大事,才是最要紧的所在。安邦定国,成就大事是什么?就是平定天下啊。可见皇上在临终之时,是在告诉丞相大人,一切以天下为重。为了平定天下,即使丞相自为成都之主,也不违大义。”
诸葛亮仿佛被这句话灼伤一般颤抖了一下:“不,我永远也不会自为成都之主,永远也不会!”
“我知道,丞相为报先帝知遇之恩,定会竭尽忠诚辅佐皇上。可是丞相万万不可忘记——先帝的知遇之恩,乃是私恩。先帝的平定天下之愿,乃是大义。丞相大人若因私恩而忘大义,最终必将辜负先帝,危害皇上!”赵云知道这是诸葛亮的心结,只能慢慢开解,“丞相的立国之策为何难以被朝臣赞同?吴懿和廖立为何会铤而走险?就是因为国中已陷于无主的困境。丞相若不及早破除这个困境,则立国之策永无实现的可能,吴懿和廖立这样的人将会闹出更大的动乱。到了那时,丞相休说平定天下,只怕连眼前的大汉基业也不能保住。大汉基业不保,又有何颜面对先帝?皇上又如何生存于世?丞相如果不想辜负先帝,不想危害皇上,就必须替皇上承担一国之主的重任,独自决断军国大事!”
“不,我不能辜负先帝,也不能危害皇上,更不能自为成都之主……”诸葛亮突然有点恍惚,白帝城突如其来的托孤、夫人的担心、小皇帝的忌惮、成都街巷中的流言、朝堂之上群臣的不信任……他还没有开始做真正想做的事情,就已经遇到了这么多的阻碍,今日之事虽然已经平息,但以后会不会发生?自己的精力就要这样陷入无休无止的内耗吗?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结束?眼前只有一团乱麻,让他怎么也看不清前面的路。
耳边却听到赵云冷冷道:“我不会再错下去,我将不避嫌疑,立刻给皇上上表,请皇上准许丞相大人开府执政,以人臣代行君权,决断军国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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