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暗的天空中吐出一丝丝明亮来,虽说已是夏初,入宫路上,诸葛亮感到还是寒意入骨。处理刘备的后事,诸葛亮已是身心俱疲。而刘备最后的那番话如千斤重担压在诸葛亮身上,让他又添了不少白发。蜀汉现在困境重重,东吴的威胁还未解决,北魏也虎视眈眈,诸葛亮心里明白,先主新丧、少主根基未稳,正是强敌进攻的最佳时机,而朝中甚至有人暗暗盼望着东吴早日再开战端。与这些相比,更让诸葛亮忧虑的是刘禅。刘备生前命刘禅尊诸葛亮为“相父”,刘禅在百官面前也对诸葛亮毕恭毕敬,但他近日来萎靡不振,不理朝政,他真能像刘备那样,对诸葛亮全然信任吗?这是当下必须解决的头一件大事,诸葛亮和吴懿商定好时间,进宫求见刘禅。
黄皓一看诸葛亮和吴懿求见,自然不敢怠慢,怎奈刘禅还是一副心如死灰的样子,身披皇袍,怔怔地坐在御榻上,双眼赤红,隐隐透出泪光。御榻的案几上堆着一卷卷文书,也不知堆了多久。
诸葛亮看见刘禅如此颓废,竭力保持着平静,但眼中仍是透出了难以掩饰的忧虑。吴懿也神情凝重,心中琢磨着要怎么跟皇太后说,让她好好开导一下刘禅。黄皓弯腰垂首,心中暗暗叫苦。
“皇上,先帝已去。但基业还在,忠贞臣子还在。先帝的在天之灵,无时无刻不在盼着皇上志向坚定,胸怀远大,仁德贤明,成为一代圣君。”诸葛亮思忖良久,尽量用温和的措辞劝说,“如今正是艰难之时,百业待兴。皇上必须振作起来,继承先帝遗志,担负起兴复汉室的重任。”
刘禅哽咽着道:“父皇怎么就这样离开了儿臣呢?自从父皇东征之后,儿臣日日夜夜都在思念父皇,盼着父皇回来……”
见刘禅感情真挚,诸葛亮心里也是一暖,道:“皇上至仁至孝,可感天地。微臣盼皇上能稍减哀伤,以江山社稷为重,勤于政事。”
刘禅抬起头,眼中满是茫然:“朕知道应该勤于政事。可是朕的心中太过难受,什么事情也不愿去想……”
“皇上应该多想想先帝创业的艰难啊。”见刘禅羞愧地低下头,诸葛亮沉声道,“微臣盼皇上明日就能上朝议政,决断国家大事。”
刘禅仍是默然无语。
吴懿也劝道:“皇上是一国之君,当以国事为重啊。”
刘禅抬起头,满是泪水的眼中,透出的脆弱和茫然让诸葛亮心中一凛。诸葛亮仿佛刚刚意识到,刘禅不过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在他的人生中,虽然也随刘备的征战而颠沛流离,却从未面对过任何艰难抉择,也从未经历过真正的危险。就在诸葛亮心念急转时,刘禅突然离开御榻,在他面前跪了下来。诸葛亮大惊,急忙跪下:“皇上,皇上快快请起,快快请起!”
吴懿和黄皓见此情景,先是一愣,接着脸色大变,也慌忙跪了下来。
刘禅惶然道:“父皇让朕以父亲之礼侍奉丞相,就是把朕托付给了丞相啊。丞相,不,相父!您就替朕去决断那些大事吧。”
诸葛亮急切道:“皇上不可失礼,快快请起。”
刘禅的身子却更加低了下去:“相父,您答应了朕,朕就起来……”
诸葛亮陡然大喝:“皇上请起!”
刘禅身子猛地一颤,慢慢站了起来。诸葛亮站起身,盯着刘禅,脸色铁青。吴懿和黄皓对视一眼,也悄悄站了起来。
诸葛亮严厉道:“皇上,仁孝礼仪,乃立国之本。为臣者失礼,其国必危;为君者失礼,其国必亡!”
刘禅低着头,不敢与诸葛亮对视:“朕、朕只是奉父皇之命,以父亲之礼侍奉丞相……”
“微臣深受先帝知遇之恩,唯有对皇上竭尽忠诚,才能报答万一。还盼皇上能体谅微臣的一片苦心,尽快上朝决断国家大事。”诸葛亮语气稍缓,对刘禅的要求却并未退让半分。
“朕,朕心乱如麻,就算到了朝堂,也不知……也不知如何议政啊。”说着,刘禅微微抬起头,望向吴懿,眼中露出乞求之意。
吴懿向诸葛亮拱了拱手道:“丞相大人,皇上哀伤过度,心绪不宁,一时恐难上朝。是不是先让皇上安歇几日?”
诸葛亮沉默地望向刘禅,刘禅眼中满是泪水,神情躲闪,似乎承受着极大的痛苦。他强压心中的忧虑和失望,叹气道:“皇上对先帝最好的思念,就是时刻不忘先帝的遗志。微臣盼皇上歇息几日后,能够尽快上朝。”
闻言,刘禅如释重负:“朕,朕歇息几日之后,一定会去上朝。”
诸葛亮又道:“朝中百官的奏章,所言俱是国计民生,还望皇上在这几日仔细阅看,牢记在心。”
刘禅连连点头:“朕一定仔细观看,仔细观看。”
诸葛亮和吴懿又安抚了刘禅几句,一前一后走出内殿。吴懿向诸葛亮辞别,说要去见太后,让太后设法好好劝一下皇上,诸葛亮点了点头。
诸葛亮脚步沉重地走到宫门前,太子舍人董允似乎已经在此等候多时。看见诸葛亮,他迎上前深施一礼。
诸葛亮还礼后问道:“皇上近日起居如何?”
董允回道:“皇上太过哀伤,起居不宁。夜晚迟迟不能安睡,早晨迟迟不能起来。”
诸葛亮又问道:“皇上近日饮食如何?”
董允回道:“皇上近日饮食大减,不及平日的一半。”
“这怎么能行?你一定要仔细叮嘱那些内侍,必须千方百计安排好皇上的起居饮食,尽快让皇上从哀伤中振作起来。”诸葛亮皱起了眉头,“宫中之事无论大小都须分外谨慎,你切不可有丝毫疏忽。”
董允垂首道:“谨遵丞相吩咐。”
诸葛亮点点头道:“董舍人在此等候良久,还有何事?说吧。”
董允低声道:“丞相,侍中大人曾屡次出入后宫,与太后相见。”
诸葛亮颇感意外:“侍中大人为了何事去见太后?”
董允道:“据说是为了皇上的纳采问名之礼。”
诸葛亮稍加思索,点点头道:“我知道了。”
皇宫内殿中,刘禅拿起一卷文书,缓缓展开,还没有展到一半,就已停了下来,两眼直愣愣地盯着殿外。门外是一片碧蓝的天空,一群小鸟飞过,啾啾鸟鸣似乎组成了一曲动人的旋律。
黄皓见刘禅又出神,小声提醒道:“皇上,皇上!”
刘禅仿佛沉浸在这只有他能听见的旋律中,毫无反应。
黄皓提高了声音:“皇上,皇上!”
刘禅这才转过脸,一脸不解地看着黄皓。
“皇上应该多看看这些奏章啊。”黄皓把刚刚的文书展开,放在刘禅面前。
刘禅却又向殿外望去,眼中一片迷茫,似是在问着黄皓,又似是在问着自己:“父皇真的在天上吗?”
黄皓安慰道:“皇帝是上天之子。先帝驾崩,自然是回到了天上。”
刘禅痴痴道:“父皇为什么不把朕带到天上去……”
闻言,黄皓大惊失色:“皇上,皇上怎么能这样说呢?”
“朕不想做这个皇帝,真的不想啊。”刘禅满脸痛苦之色,“朕一直盼着父皇回来,想告诉父皇,朕愿意把大位让给二位弟弟……”
“皇上!”黄皓扑通跪下,连连磕头,“皇上,此言万万不可说出口啊。乱世之中,人心险恶,若皇上此言被心怀不轨者听去,国中必会生出大乱。皇上乃一国之君,一言一行都要万分谨慎啊。”
刘禅颓然道:“难道朕连一句心里话也不能说吗?”
“皇上能承袭大位乃是天命,天命不可违啊。”黄皓又气又急,却也只能好言相劝,“皇上的大位是先帝千辛万苦、流血流汗打下来的。皇上无论如何,也要牢牢坐稳了大位,只有如此,皇上才算是尽了孝心,先帝的在天之灵才能得到安慰啊。”
刘禅抬头望了望天,却再也看不见父亲的笑容,失神道:“可是朕不知道如何才能做好皇帝。”
“皇上只要牢牢掌握朝中大权,就一定能坐稳大位。”黄皓万没想到眼前这位昔日的太子是真的不想当皇帝,搜肠刮肚才挤出几句劝慰的话,“皇上是君,君为臣纲。除了皇上,天上所有的人都是臣,都必须听从皇上的旨意。朝中的每一件事情,都应该由皇上做出决断,然后才能实行。只有这样,皇上才能够牢牢掌握朝中大权。”
刘禅苦恼地捂住了头:“可是朕不知道该如何做出决断啊。”
黄皓推了推案几上的文书道:“皇上乃圣明天子,只要多看看奏章,多用心想一想,就能够做出决断。”
刘禅若有所思,低下了头,拿起刚才展开的文书,认真地看了起来。看着看着,不觉念出声来:“治国之道,必先确定立国之策。朝廷以兴复四百年汉室为己任,与篡逆之曹贼誓不两立。故朝廷之大敌,必为曹魏。东吴孙氏背叛盟约,偷袭荆州,伤我将士,夺我城池,终至先帝不归,此诚可恨也。然我大汉之基业,仅保有益州一地,人口亦不过为天下十分之一,且连年征战之余,士卒百姓疲惫至极。以此国力,独抗两处强敌,实不可取。皇上当以兴复大业为念,暂忘旧恶,与东吴和好……”
刘禅忽地停了下来,脸上现出怒意。
一直默默站在御榻旁的黄皓忙问:“皇上怎么不念了?”
刘禅恨恨道:“父皇不能回到成都,正是孙权那奸贼害的。二叔、三叔也是孙权那贼害的。朕与孙权那贼,有不共戴天之仇。可是相父……相父竟然让朕与孙权那贼和好……”说着,刘禅猛地伸出手,将案几上的文书扫落下去。
黄皓慌忙上前,拾起文书道:“皇上不看这卷文书,还可以看别的文书啊。”
刘禅烦躁地捂住了头:“朕一想起父皇心就乱了,什么也不想看……”
丞相府的书房非常简朴,墙上没有字画等陈设,只挂了一幅蜀汉的舆图,已被烛火熏得有点发黄。案上堆满了各种文书,香炉中积着冷灰,显然已经许久没有使用了。商议完几件杂事,马谡环视四周,心中叹息一声,蜀国以蜀锦闻名,这书房中却连一片蜀锦装饰也没有,可见丞相是如何严于律己。
诸葛亮看见马谡的神情,知道他有话要说,抚着胡须道:“幼常,你我二人,有话直说无妨。”
马谡叹息道:“丞相这书房,未免也太朴素了。”
“我是以此来提醒自己——大汉的兴复大业,绝非坦途,任重道远。”诸葛亮也看了看四周,“这书房也够用了,其余都是身外之物,不要也罢。”
“丞相心系兴复大业,天下皆知。如今天下三分,大汉最为弱小,人口不及曹魏五分之一,地方不及曹魏三分之一。东吴虽然难以和曹魏相比,但无论是人口还是地方,都要多出我大汉一倍有余。此时此刻,我大汉竟同时与两大强盛之国为敌,已处在极为不利的境地。”马谡与诸葛亮相知已久,此时还是犹豫了一下,然后心一横,继续说道,“但是敌国强盛,并不可怕。最可怕的是国中情势已危如累卵,稍有风吹草动,就有可能引发大乱。”
诸葛亮不悦道:“幼常是在危言耸听吧。”
马谡激动道:“属下绝非危言耸听。先帝东征,使我们荆州派损失惨重,已难以控制朝政。东州派必然会趁势而起,谋夺朝中权柄。如今东州派的李严名列托孤大臣,手握重兵,在外虎视眈眈。吴懿虽贵为国舅。实际上亦是东州派的人物,正好与那李严互为呼应,在内暗伏杀机。而益州派虽然缺少实权,在朝中却是人数众多,必然会与东州派暗中勾结,对我荆州派群起而攻……”
诸葛亮陡然打断他道:“别说了。蜀中连年征战,府库空虚,百姓疲惫至极。朝中此时若发生争斗,无异于自取灭亡。在此危难之时,朝廷上绝不可以出现派别之争。”
“但朝中的派别都实实在在摆在那儿。既有派别,这争斗又怎可避免?”马谡急道,“所以属下才会说——国中情势已危如累卵。丞相大人,非常之时,当以非常之策应对。”
诸葛亮默然无语,神情凝重,半晌方道:“幼常的非常之策是什么?”
马谡毅然道:“丞相大人必须独掌朝中大权,决断军国大事。”
“不,幼常之策,绝不可行。”诸葛亮连连摇头,目光如刀似剑望向马谡,马谡迎着这锐利的目光,毫不退缩。
“只有丞相大人独掌朝中大权,才能确保我们荆州派掌控朝政,才能迅速化解朝中的危机,使丞相大人能够毫无后顾之忧,最终辅佐皇上完成兴复汉室的大业。”马谡这番话在胸中酝酿已久,他知道能不能说服诸葛亮在此一举,语气极为恳切,“只有我们荆州派才会真正忠于朝廷,东州派众臣俱为势利之徒,他们当年可以投降先帝,自然也可以投降其他外敌。在他们眼中只有官位。只要能得到高官厚禄,他们随时都会出卖朝廷,出卖皇上,出卖丞相大人。益州派众臣更不用提,全是心胸狭窄之辈,自认为他们是西蜀的主人,恨我们荆州派夺去了他们的私利,早已心怀不满,绝不会忠于朝廷。可我们荆州派就不同。我们荆州派俱是坚守大义,以兴复汉室为己任的忠义之士,绝不会做出任何对朝廷不利的事情。”
诸葛亮反问道:“王连是势利之徒吗?杨洪是心胸狭窄之辈吗?”
马谡一时语塞。
诸葛亮的手指在案上轻叩:“王连是公认的东州派人物,杨洪亦是公认的益州派人物。依幼常之见,我是不是应该立刻弃用此二人?”
“王连和杨洪只是例外而已。”马谡仍不服气。
“王连和杨洪不是例外。在王连和杨洪心中,他们只是大汉臣子,而不是什么东州派和益州派。可是在幼常的心中,却念念不忘自己是荆州派。”诸葛亮目光凌厉地看了马谡一眼,“朝廷必须是所有大汉臣子的朝廷。只有这样,大汉才能上下同心,消除派别之争,化解眼前的危机。”
马谡低下了头:“属下……属下心中焦急万分,盼着丞相大人能尽快化解朝中的危机。”
“我们必须让皇上速下决断,在朝中确立正确的立国之策,然后围绕着立国之策的实行,不分派别,任人唯贤,严明法纪,赏罚公平。如此必能使朝廷成为所有大汉臣子的朝廷。”说完,诸葛亮也叹了口气,眼前仿佛浮现出刘禅那张满是泪水的脸。
“如果皇上难以迅速做出决断,岂非误了国家大事?”马谡当然知道诸葛亮为何叹气,紧追不舍,“有丞相大人辅佐,皇上一定能够成为圣明之君。但这是将来之事,救不得眼前之急啊。在此非常之时,属下恳请丞相大人不避嫌疑,尽快独掌朝中大权……”
“我已说过,朝中大事必须由皇上做出决断。”诸葛亮再次打断马谡,“我拟出的立国之策已奏知皇上,但今日还想就此与幼常仔细商讨一番,看看有什么疏漏之处。”
马谡轻叹一声,似是欲说什么,又未说出。
诸葛亮缓缓道:“大汉立国之策可用四句话说出。其一,北拒曹魏。其二,东和孙吴。其三,与民休息。其四,修明内政。”
马谡竭力使语气平缓下来:“在眼前的情势下,丞相大人拟定的立国之策是唯一可行的治国之道。我西蜀承袭大汉正统,与篡逆之贼曹魏没有丝毫和谈的余地。故北拒曹魏,是我西蜀必须坚持的长久国策。从天下大势看,曹魏太强,孙吴畏惧曹魏,远远多于畏惧我西蜀。以此而论,孙吴必不愿与我西蜀长久敌对。而我西蜀既已成为曹魏死敌,再与孙吴争战,不仅不智,更是十分危险。故东和孙吴,是我西蜀不得不实行的权宜之策。先帝东征失利,使我西蜀元气大伤,不仅府库空虚,士民疲惫,更可忧者,国中极有可能会生出‘黄巾’那样的大祸。故减轻赋税,免除劳役,继而与民休息,是朝廷必须立即实行的急需之策。我西蜀国力弱小,欲战胜强敌,兴复汉室,必须上下同心,以人和弥补天时地利之不足。故修明内政,以凝集人心,是朝廷绝不可忽视的必需之策。”
诸葛亮见马谡对自己的几项立国之策理解得甚为透彻,不禁欣慰地点了点头:“我此刻最担心,是先帝的突然去世,会引发曹魏和东吴的野心。如果外敌此时入侵,我们拟定的立国之策就将无法实行。”
马谡道:“丞相大人最担心的是外患,而属下最担心的仍是内忧。”
“一旦立国之策实行,内忧自可化解。我已用丞相的名义发出教令,让各处边关严守营垒,不可轻举妄动。”诸葛亮心里当然清楚这些教令在执行时会遇到的阻力,他殷切地望向马谡道,“我们在此非常之时,更需要知道敌方有什么举动。还请幼常多派探马,密切监视曹魏和东吴的动静。”
马谡拱手道:“属下遵命。”
千里之外,蜀汉与东吴相峙的营垒外尘雾大起,一众兵卒正跑来跑去,甚是热闹。原先刘备从成都带来的兵马,已被诸葛亮和吴懿带了回去,如今前方各处军营的兵马加起来共有两万,此外尚有三万运粮壮丁在江州境内。刘备驾崩后,李严以东吴兵力必会趁机攻击蜀汉营垒为名,命李丰将那些运粮壮丁送往前方,加固营垒,并挑选其中身强力壮者编入军营中,扩充兵马。
李丰对李严的意思心领神会,短短半月内将运粮壮丁全部充实到前方,又将营垒中的兵卒分为几队,分次分批去扰乱东吴的军营,引诱东吴进攻。李丰明白,一旦东吴向蜀汉发动攻击,就可以名正言顺向朝廷要粮要兵,父亲的实权也会进一步提升。
此刻,众多蜀汉兵卒倒拖着武器和旗帜,争先恐后地向营垒大门奔过来。王冲站在营垒门楼上,手中不停地挥舞着佩剑:“快,快!”
众兵卒很快就奔进了营垒大门,两扇厚重的营垒大门迅速关上。营垒门楼上,李丰和王冲手按佩剑,凝目向远处的旷野望去。旷野上尘雾滚滚,众多的人影和旗帜若隐若现。
李丰兴奋道:“这一次他们会不会攻过来?”
王冲沉稳道:“难说啊。”
尘雾渐渐消散,人影和旗帜也愈来愈模糊,东吴的兵卒还是退走了,并没有追过来对营垒发动攻击。
李丰顿足道:“这些东吴的兵马可真够狡猾,无论我们怎么引诱,就是不肯向营垒发动攻击。”
王冲也感叹道:“是啊,这一次挑战退回来时,我故意让兵卒们队形散乱,看上去似是不堪一击,可他们仍然没有攻击过来。他们是不是看出了什么?”
“这该如何是好呢?父亲那边催得很急了。”李丰一筹莫展。
王冲微微一笑道:“他们离营垒已经很近了。因此说他们向营垒发动了攻击,也无不可。”
李丰若有所思,点了一下头:“我这就去向父亲禀报。”
白帝城的中军大帐中,李严端坐在竹席上,拿着一卷文书道:“这是丞相大人发来的教令,让我们严守营垒,不可轻举妄动。”
李丰不满道:“父亲大人亦是辅政大臣,为何要接受丞相教令?何况先帝早已明言,白帝城至江州的军民事务俱由父亲大人决断,又何劳丞相多此一举?”
“丰儿,你一定要明白——丞相大人乃百官之首,他发出的教令我们必须尊重。”李严表情严肃,但嘴边似乎挂着一丝讽刺的笑意,“此时此刻,我军理应严守营垒,不可轻举妄动,只怕东吴也不会让我们安静下来。”
“小儿明白。”李丰垂首道,“那东吴兵马已向我营垒发动攻击。”
李严脸上现出怒意,伸手在案几上用力一拍道:“东吴贼兵此时来攻,不是乘人之危吗?实是可恶,可恶!”
“前敌各营中,近日屡遭东吴兵马攻击。幸而父亲大人早有准备,已令小儿从那些运粮壮丁中挑选出了一万身强力壮者编于各营中,及时加固了营垒,这才没有让东吴兵马占到便宜。”
“好,但即便如此,白帝城中的兵马也不足以抵挡强敌。我们必须派使者去往成都,请求朝廷发兵增援。”李严抑制不住心中的喜悦,双眼发光,“看来东吴有大举来犯的意图,我们必须尽快做好迎战准备。”
李丰拱手道:“小儿愿去往成都。”
“大敌当前,你身为将官怎可离开军营?”李严显然早有安排,“我会派陈主簿去往成都,你快去将他请来。”
李丰道:“是。”
不一会儿,陈奉走进中军大帐,拜伏在地:“属下叩见中都护大人。”
李严忙起身,上前扶起陈奉:“下官一向敬佩陈老先生,岂敢当此大礼?陈老先生请坐,请坐。”
陈奉感动道:“属下潦倒半生,已至穷途末路,却幸遇中都护大人,从而得以尽展平生之志。此天高地厚之恩,属下难以报答啊。”
“先生满腹谋略,乃治国之大才。当此乱世,下官能得到先生辅佐,实为至幸也。”李严笑道,“下官今日请先生来,就是想得到先生的指教——此时此刻,朝廷当以何策立国?”
陈奉毫不犹豫道:“当以北拒曹魏、东取荆州为立国之策。”
李严点点头:“还请先生详细道来。”
陈奉稍加思索,沉稳道:“荆州为楚国旧地,下控吴越,北窥中原,乃天下之咽喉。昔日楚国据此地,中原诸侯如芒刺在背,日夜不得安宁。当年强秦欲霸天下,数百年不能如愿,就在于屡屡受到楚国威胁,侧翼难以保全。后来名将白起统领大军自巴蜀顺流而下,一举攻占荆州之地,立刻改变了天下大势,仅数十年后就灭亡六国,一统天下。如今朝廷欲兴复汉室、还于旧都,必先夺取荆州之地。若朝廷不能得到荆州之地,势将被强敌困于巴蜀山川险阻之中,纵想偏安一隅也难以持久,便何论兴复大业?故东取荆州,应为朝廷之立国之策,万万不可动摇。”
李严深有同感:“先生之言,实为至理。先帝当初东征,绝非图谋报复,而是用意深远,欲夺回荆州之地,重振兴复大业。虽然先帝误中奸计,不幸战败。但朝廷绝不可因此放弃荆州,否则,先帝的在天之灵将无法得到安宁。”
“为人臣子者,自当竭尽忠诚,完成先帝之心愿。只是属下担心……”陈奉犹豫了一下,看见李严赞许的目光,又接着道,“属下担心诸葛丞相不会赞成东取荆州。当初先帝东征,诸葛丞相就曾加以劝谏。如今诸葛丞相身为辅政大臣,又处于中枢要地,必然会利用他的权威影响朝廷上下,使众人背弃先帝的心愿。如果诸葛丞相是个忠贞之臣……”
李严正色道:“下官相信诸葛丞相是一个真正的忠贞之臣。”
闻言,陈奉大感意外,不觉怔住了。
李严继续道:“我们应该提醒朝中的众臣,先帝之所以对诸葛丞相如此看重,是因为先帝相信诸葛丞相是一个真正的忠贞之臣,必能竭尽全力,辅佐皇上完成先帝的心愿。”
陈奉听出李严的言外之意,不由钦佩道:“中都护大人见识高远,属下远远不及。东取荆州,乃是先帝的心愿。诸葛丞相既是一个真正的忠贞之臣,就没有理由反对东取荆州的立国之策。”
“下官对先生的成都之行期望至深啊。”李严露出了微笑,“此次请先生去往成都,除了催促朝廷增援外,还有三封文书请先生送达。这第一封文书是奏章,请皇上继承先帝遗愿,及早定下东取荆州的立国之策。第二封文书是给诸葛丞相建言,盼诸葛丞相与下官同心协力,共同辅佐皇上完成先帝的心愿。第三封文书是向国舅爷表达下官的谢意,感谢国舅爷在东征之时与下官同生共死,度过了最艰难的时刻。”
见李严所托之事如此紧要,显然对自己极为看重,陈奉感动道:“请中都护大人放心,属下绝不会辜负中都护大人的期望,自当日夜兼程,尽快将这三封文书送往成都。”
李严点点头又道:“有一句话,下官并未在文书中向国舅爷说起。”
陈奉拱手道:“请中都护大人赐教。”
“依我大汉之惯例,似国舅爷这样功勋卓著、德高望重之贵戚,”李严似乎说得轻描淡写,陈奉却立刻明白这才是最重要的一句,“理应被皇上拜为大将军,与丞相、中都护共掌朝政。”
陈奉马上领会了李严的意思,露出了会心的笑容。
此刻,国舅吴懿正在和太后叙旧,太后寝殿中帘幕高卷,阳光从窗中透入,映照在云母屏风上,闪烁出无数晶亮的光斑。太后吴氏眼中含泪道:“先帝临终之时还不忘叮嘱兄长照顾,可我却一直心怀幽怨,以为……以为先帝忘了我。”
吴懿眼圈也有点发红:“先帝一直盼着能回到成都与太后相见,可……”
吴氏摆手道:“别说了。这些天来,我也不知流过了多少眼泪,今日才好了一些。可你一来,又让我伤心起来。”
吴懿垂首道:“都怪小臣不好,惹得太后如此伤心。”
吴氏叹道:“都是自家兄妹,却偏要以太后小臣相称。”
吴懿惶恐道:“小臣怎敢违了礼法?”
“眼下,却是有比礼法更要紧的事,”吴氏眼中透出深深的忧色,“自天下大乱以来,身为人主者有几个能得到好下场?何况皇上还只是一个孩子,又怎么是那班朝臣的对手。”
虽然寝殿中并无旁人,吴懿还是小心翼翼道:“皇上他……他的确是令人担心,竟然……竟然十分惧怕诸葛丞相,甚至当着小臣的面向诸葛丞相下跪,全忘了君臣之礼。”
吴氏吃惊道:“这,这怎么能行?诸葛丞相身为百官之首,又是负有先帝遗命的托孤大臣,本已权倾朝野。如果皇上再对他心怀畏惧,只恐将来……将来会酿成大祸。”
“皇上甚至要将国家大事的决断之权完全交给诸葛丞相。”吴懿惊讶于吴氏身为太后,竟对此事毫不知情,不得不把话挑明,“太后娘娘一定要好好劝劝皇上,让皇上明白——皇上是一国之君,只有皇上才能决断国家大事。”
吴氏连连摇头:“皇上真是一个孩子啊。我一定会劝说皇上。可是皇上毕竟年少,有些事情只怕一时很难明白,兄长身为国戚,在这紧要关头,理应承担保护皇上的重任。”
“小臣身受国恩,自当尽忠报效皇上。只是当此乱世,小臣必须掌有实权才能承担保护皇上的重任啊。”吴懿一脸无奈,“小臣名为征东将军,但手下只有一万兵马,谈不上有多少实权。”
吴氏道:“皇上一定会升迁兄长的官职。”
话已至此,吴懿干脆说得更明白:“那要看是什么官职。如果仅是虚职闲官,将来休说保护皇上,只怕连自己的身家性命也无法保全。”
吴氏想了想道:“这件事,兄长可以找侍中廖立商量一下。”
侍中廖立的府中,蚕儿正向廖立辞行,对着廖立深施一礼。
廖立袍袖轻抬,虚托了一下:“下官已不负所托。你今日就可以到丞相府去。还望蚕儿小姐好自为之,不要辜负了你义父的一片苦心。”
蚕儿哽咽道:“谢谢大人,还望大人保重。”说着,蚕儿又深施了一礼,在仆妇的陪伴下,走出了廖府大门,门外,一辆挂着帘幕的马车已等候多时。
在廖府侧面的窄巷中,一位卖糕饼的中年汉子摊前聚集了一些孩童,中年汉子口中念念有词,若是有孩童能接上,便奖赏一枚糕饼。
听见廖府门前的动静,中年汉子问:“都记住没?”
众孩童参差不齐道:“记住了!”
蚕儿登上马车,车夫挥鞭策马,拉车的马开始迈步向前。孩童们从窄巷中跑出来,跟在马车后面,一边追,一边唱着歌谣:“白王去,留不住。木目回,成都主。白王去,留不住。木目回,成都主……”
马车没有停留,渐渐远去,不见踪影。众孩童追了一阵马车,纷纷转过身,向窄巷奔来。中年汉子露出微笑,从怀里掏出一把铜钱,撒在地上。众孩童一齐扑到地上,手忙脚乱地抢着铜钱,嘴里继续唱着歌谣:“白王去,留不住,木目回,成都主……”
中年汉子挑着糕饼摊向另一个方向走去,走了两条街,他取下头顶的帽子,露出一张沧桑的脸,正是秦贵的手下李钟。
蜀汉益州治中从事费章的府中,费章和秦贵相对坐在席上,默然无语。此前费章精密谋划、秦贵全力执行的刺杀诸葛亮一事,他二人费尽心机,以为做好了万全的安排,还联络了蛮王孟获予以支援,谁知终究诸葛亮棋高一招,早早金蝉脱壳,让他们的杀手在江州扑了个空。诸葛亮是天生谨慎、处处防范,还是对他们的阴谋早有察觉,甚至他手下是否有诸葛亮安插的眼线,费章全然不知,心里不由生出一丝寒意。如今诸葛亮大权在握,若是握住了他的把柄,要来清算旧账,只怕不好应付。
良久,还是秦贵打破了沉默道:“在下无能,让费大人失望了。”
费章勉强露出笑意:“秦兄已尽了全力,怪只怪苍天无眼,注定要让西蜀之地多受磨难。”
秦贵叹道:“是啊,如果诸葛亮独掌了朝政大权,似你我这样的蜀人只恐永无出头之日。诸葛亮自诩为忠贞之士,一定会以兴复汉室为己任,必将把西蜀之地拖进无穷无尽的战祸之中。”
“我们绝不能让诸葛亮独掌朝中大权。”费章咬牙道,“我们的目的是要把那些外来的什么荆州派、东州派盗贼全都赶出西蜀之地,让我们蜀人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可诸葛亮太厉害,有他执掌朝中大权,我们只怕很难达到目的。”
“在下无能,错过了杀死诸葛亮的最好机会。”秦贵十分懊恼,“诸葛亮已回到了成都,我们再想杀死他,只怕找不到什么机会。”
“秦兄请勿自责,”费章安抚道,“当下之计,只有挑拨离间,让朝中的东州派和荆州派互相猜疑,互相攻击,最终引发大乱。”
“朝中一旦生出大乱,我们西蜀豪杰就可趁势而起,从那些盗贼手中夺回本应属于我们的一切。”秦贵击掌道,“只是在下又有些担心,这东州派的力量是否足以和荆州派对抗?如果东州派力量太弱,我们盼望的大乱就很难出现。”
费章微微一笑道:“这个请秦兄放心。荆州派是强占巴蜀之地的战胜者。最初之时的确十分强大,东州派绝不敢与其争锋。但近年来,荆州派连折大将,关羽、张飞、马超、黄忠相继去世,所属的精锐兵卒也十去六七。目前荆州派中最有分量的人物,除诸葛亮之外,仅有三人——赵云、魏延和廖立。其势力已远不如从前。而东州派的力量不仅没有受到多少削弱,反而有所增强,绝对有力量与荆州派对抗。”
秦贵一边思索一边缓缓道:“虽然荆州派人数少,但是诸葛亮既有托孤大臣的名分,在朝中权势最大。赵云为守护皇宫的禁卫军首领,直接控制着中枢要地。廖立位居侍中,可以直接晋见皇帝,参与政事。魏延身为汉中太守,手握重兵,可与诸葛亮遥相呼应。由此而论,荆州派的力量还是在东州派之上。”
费章点点头:“秦兄说得很对,但东州派的力量绝不可小觑。那李严亦有托孤大臣的名分,并以中都护之位镇守白帝城,握有数万精兵,随时可以挥师进逼成都。国舅吴懿不仅手握数锐士卒,更有太后这个法宝,可以随时给予诸葛亮致命一击。而且朝廷中许多有名望的大臣,如屯骑校尉孟光、学士许慈等人,俱是东州派的人物。这些人都自视极高,绝不会眼睁睁看着诸葛亮独掌朝政。”(www.xing528.com)
秦贵皱眉道:“朝中还有一个益州派,这时候或许会和东州派站在一起。”
费章苦笑道:“下官就算是益州派吧。我们蜀人在朝中人数众多,但官位偏低,且多为从事、谏议大夫、议郎之类没有实权的虚官。比如目前益州派中最有名望的朝臣尹默就只是一个谏议大夫。且尹默此人一向迂腐不堪,难有什么作为。只有杨洪是一个例外,官居实缺太守。但他早已被诸葛亮拉拢过去——名为蜀人,实际却成了荆州派的马前走卒。”
秦贵连连点头:“朝中的益州派我们根本不能指望,只能加以利用。当然大人和那些迂腐之徒绝不相同,大人才是真正的益州派。”
“秦兄亦是真正的益州派。”费章诚恳道,“益州的天下,理应是我们这些真正的益州派的天下。为了益州,我们必须加快行动。”
秦贵压低了声音道:“在下已经在行动。此时此刻,成都的大街小巷,正在流传对诸葛亮极为不利的歌谣。”
“秦兄想得周到,只是,”费章想到诸葛亮此前的种种手段,仍有几分后怕,“莫要被诸葛亮抓到破绽才好。”
丞相府中,夫人黄氏正在与刚被送来的蚕儿闲聊。自诸葛亮从白帝城扶灵而归,又身负托孤重任,陡然繁忙起来,黄氏也从农庄搬回了丞相府,操持府中事务。此前廖立的夫人托人来说,夸蚕儿如何貌美如花、知书达礼,黄氏不以为意,心想不过是个在富商家长大的女子。今日一见,却是温柔娴静、举止大方,一副大家闺秀的风范,不由心生好感。一番闲聊下来,蚕儿谈吐极有分寸,黄氏更是喜欢,要与蚕儿以姐妹相称。蚕儿推脱不过,羞赧地答应了。
暮色渐浓,丞相府内院的书房中亮起了烛光,窗纸上清晰地映出诸葛亮的身影。黄氏携着蚕儿来到了书房外,守在书房外的诸葛乔连忙上前行礼,并诧异地望了蚕儿一眼,蚕儿微微低下了头。黄氏摆了摆手,示意诸葛乔不可声张,让蚕儿自己进去。
诸葛亮在书房中来来回回踱步,突然看见蚕儿悄然走进书房,深施一礼。诸葛亮停下了脚步问道:“你是谁?你怎么进来的?”
蚕儿垂首道:“夫人派小婢来伺候丞相大人。”
诸葛亮奇怪道:“夫人没和我提起过。”
蚕儿解释道:“小婢今日方进府,夫人或许想先调教几日,所以未和丞相提起。”
诸葛亮点了点头:“我清静惯了,不需要什么人伺候,你出去吧。”
蚕儿面露难色,不知如何是好。
透过窗纸上的烛光投影,见二人陷入僵持,黄氏走进了书房。诸葛亮不悦地望向黄氏,欲说什么,又忍住了没有说。
黄氏向蚕儿道:“蚕儿,你先出去吧。”
“是。”蚕儿向诸葛亮和黄氏各行了一礼,放轻脚步,倒行着退出了书房。
诸葛亮叹道:“夫人,你这是何意啊?”
黄氏声音异常苦涩:“夫君,你看看我,好好看看我。”
诸葛亮心中一颤,只见黄氏面容憔悴,眼圈青黑,鬓发一片斑白。
诸葛亮内疚道:“府中的家务之事,俱有夫人操持,实是……实是让夫人太过辛苦了。唉,夫人坐下说话吧。”
黄氏等诸葛亮坐好后方才坐下:“夫君,我已不比从前,时常会感到很累,有心想伺候好夫君,已是力不从心。”
诸葛亮道:“夫人,你应多歇息才是,我能照顾好自己,你只管放心。”
“夫君忙于公务,在这书房一待就是半夜,我若去歇息了,谁来伺候夫君?”黄氏与诸葛亮多年夫妻,对他身体的状况了然于心,“夫君,你我的年岁都是一年长于一年,身体比不了少年之时。何况你一沉入公事之中,根本就不知冷热,让我如何放心得下呢?更别说这种时候,那日我在农庄中所担心的事,竟一件件全都发生了,你竟一句也没听进去……”
诸葛亮故作轻松地一笑:“夫人放心,我的身体不会有什么事的……”看见黄氏眼中的泪光,他陡然停住了话头,再也笑不出来。
黄氏哽咽道:“夫君,你明明知道眼前是深渊,却为何偏要走进去……”
“我知道,夫人不愿我接下这托孤重担。”诸葛亮满脸无奈,“可是……可是先帝待我如同至亲,一片殷切至诚之心,可感天地。我身为臣子,怎么能够拒绝这托孤重担?”
“先帝真的是像至亲那样对待你吗?”黄氏反问道,“如果先帝在心中真正将夫君看作了至亲,又怎么会让那李严同列为托孤大臣?又怎么会当众说夫君可自为成都之主?”
“先帝让李严同列为托孤大臣,是为了使他有足够的权威担当镇守东南的重任,使我能够安心治理朝中事务。”诸葛亮当然知道这绝非黄氏一人的想法,但只有黄氏能在他面前说出来,“先帝当众说我可以……可以自为成都之主,此言确有……确有不妥之处,但先帝无非是以此激励于我,让我坚定北伐的信心,不忘征讨曹魏逆贼,最终辅佐皇上完成兴复汉室、还于旧都的大业。”
“夫君又何必自欺欺人。先帝让李严与你同列为托孤大臣,已暗示李严可对夫君取而代之。只要那李严认为夫君已生‘反心’,就可以用中都护的名义号令天下各军进逼成都,加害夫君。”黄氏语气和缓,却直刺内心,“先帝当众说夫君可自为成都之主,是在向众人暗示,他早已料定夫君暗藏‘不臣之心’,以便让众人对夫君多加防备。如此种种,只能说明先帝在临终之时对夫君充满了猜疑,哪里见得到半点殷切至诚之心?”
诸葛亮气恼道:“夫人到底是……是妇人,看事太过偏狭。依我看来,夫人的心中才是真正充满了无端的猜疑。”
黄氏直视诸葛亮的双眼:“为了夫君,我宁愿成为一个褊狭妇人。”
诸葛亮心头一热,想说什么,又无法说出,只是轻叹了一声。
“我知道我不该说这些,何况此时木已成舟,我说什么都已晚了。可是……可是我心里怎么也放不下啊。夫君已背上了一个终生也无法解脱的重担,必将为此耗尽心血,而我却又无法为夫君分担些什么。我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找到一个信任的人帮我照顾夫君……”黄氏的声音渐渐哽咽起来,无法说下去。
诸葛亮安慰道:“我知道,夫人日夜都在为我担心。可是我既已接下了这托孤重担,就绝不能后退……”
书房外,诸葛乔高声道:“父亲大人!太守大人求见。”
诸葛亮和黄氏对视一眼,眼中都充满了疑问。黄氏缓缓从书房中走出,门外等候的杨洪走上前,迎着黄氏深施一礼:“拜见丞相夫人。”
黄氏侧身还了一礼,抬头一看,天已经完全黑了。
杨洪走进书房,看着诸葛亮憔悴的面容、简朴的书房、案几上堆积如山的文书,愤怒道:“丞相大人每日为国操劳,却偏偏有些小人一味编造谣言、蛊惑人心!”
诸葛亮问道:“季休是说,最近出现了许多谣言?”
杨洪握紧了拳头:“这些谣言对丞相大人十分不敬,意在扰乱人心,要小心防范才好。”
诸葛亮微微一笑道:“季休记下了这些谣言吗?我倒想听听是如何扰乱人心的。”
“这些谣言中有一首歌谣最为恶毒,请丞相大人恕属下不敬之罪。”杨洪低声念道,“白王去,留不住。木目回,成都主。”
“果然很恶毒,”诸葛亮听了,脸色变得凝重起来,“白王去,留不住。白王皇也,这是说先帝已去。木目回,成都主。木目相也,这是说我回到了成都,就要谋夺大位,自立为成都之主。”
杨洪气愤道:“还有其他谣言用心也是险恶至极,属下已令人在城中严加追查,一定要擒获造谣惑众之徒。”
“造此谣言者绝非寻常之人。分明是想引发乱事,以图谋不轨。”诸葛亮背着手踱了几步,缓缓道,“此事必须严查,但若是闹得声势很大,势必引起新的恐慌和猜测,所以要内紧外松,不可过分声张。”
“属下遵命。”
诸葛亮又叮嘱:“在此非常之时,成都必须保持安定,不能发生任何乱事。”
杨洪点头道:“是。不过……”
见杨洪欲言又止,诸葛亮道:“季休还有什么事吗?”
杨洪犹疑了一下道:“属下在巡查之时,看见国舅爷去了侍中大人的府上。属下以为……以为此事有些反常,国舅爷这个时候不应该去见侍中大人。”
诸葛亮大感意外:“你看清楚了吗?”
“属下看清楚了。”杨洪肯定道,“国舅爷和侍中大人并未有私交,一向不甚来往。由此可见,国舅爷去往侍中大人府上并非为了私事。但若是为了公事,国舅爷应该先与丞相大人商议。”
诸葛亮心中疑虑重重,嘴上却道:“或许只是为了私事,别想太多。近日事务繁忙,季休辛苦了。”
杨洪叹息一声,再未多言。
侍中廖立府上,帘幕低垂,烛光明亮。廖立和吴懿相对坐在华丽的铺锦竹席上,面前摆放着精致的乌漆案几,案几上摆满了佳肴美酒,几位侍女为二人杯中斟满酒后,便悄悄退下了。
廖立高举玉杯道:“请,国舅爷请。”
吴懿忙举杯回应:“请,侍中大人请。”
二人仰起头,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
吴懿趁着酒兴道:“侍中大人德行高尚,智谋过人,望重天下,末将仰慕已久,只恨兵甲在身,一直无缘拜见。”
廖立忙谦让道:“国舅爷过誉了,过誉了。”
吴懿放下手中玉杯,轻叹了一声。
廖立微微一笑:“莫非酒菜不佳,使国舅爷难以下咽?”
“哪里,哪里。如今国事艰难,末将忧心如焚,虽是美食当前,亦茫然不知其味。”吴懿恳切道,“末将今日上门拜访,正是想就国事请侍中大人指教。”
廖立的神情立刻庄重起来,轻轻放下了手中玉杯:“下官对国事亦是日夜忧心,寝食难安啊。”
吴懿明白该说正题了,问道:“不知今日国中最可忧者,是为何事?”
廖立叹道:“今日国中最可忧者,乃是贤者不得其位。”
吴懿眼中一亮,问道:“此话怎讲?”
廖立早有准备,道:“贤者乃立国之本也。国中无贤,大事难成。昔者高祖皇帝能得天下,在于有众多贤者各安其位,如张良、萧何、韩信、陈平、曹参、樊哙、周勃等不可胜数。如今国家面临艰难时刻,更须使贤者得归其位啊。”
吴懿连连点头:“侍中大人所言极是。”
廖立继续道:“先帝以诸葛丞相和李中都护为辅政大臣,可谓知人善任。但朝中安于其位的贤者若仅有诸葛丞相和李中都护二人,又何以平定天下,兴复汉室?”
吴懿眯起了眼道:“是啊,朝中的贤者,并不仅仅是诸葛丞相和李中都护。”
廖立拱手道:“国舅爷武勇过人,熟知兵法,远远超过樊哙、周勃,实为当今朝中之大贤。”
吴懿心中一喜,却连连摇头:“不,不。末将怎可称为贤者?侍中大人德才兼备,乃是天下公认的大贤,虽萧何、陈平,也难以相比啊。”
廖立神情肃然道:“下官一向自认才智不在诸葛丞相和李中都护之下。”
见廖立如此自负,吴懿大感意外,一时怔住了,不知如何说才好。只听廖立加重语气继续道:“孟子曰,舍我其谁?当此国家危难之时,你我都应该挺身而出,竭尽忠诚,报效皇上。如此方不负人臣之道。”
吴懿不觉又是连连点头:“侍中大人见识深远,末将佩服,佩服。”
廖立又将二人杯中斟满,举杯道:“如今朝中还有大将军和益州牧之位尚无贤者居之。下官自当立即上表推举国舅爷为大将军,与李中都护共掌朝中兵权。”
吴懿也举起酒杯:“末将回去后自当连夜书写表章,推举侍中大人为益州牧,与诸葛丞相共掌国政。”
二人饮尽杯中美酒,相视大笑。
丞相府书房外,清晨的阳光斜照过来,将诸葛乔的身影长长地映在书房外的石级上。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诸葛乔向前望去,见赵云正急匆匆向书房走来。诸葛乔急忙迎过去,一边弯腰向赵云施礼,一边使了个眼色。赵云停下脚步,拱手还礼,眼中全是疑问。
诸葛乔压低声音道:“父亲又是一夜未睡。将军……将军若无要紧之事,就请晚些再来,也好让父亲歇息一会。”
赵云神情凝重道:“我正有紧要之事,必须立即见到丞相大人。”
诸葛乔虽平日对赵云也很敬重,但此时只觉得诸葛亮太过辛苦,只得劝道:“待父亲稍稍休息片刻,我便马上通报如何?”
赵云急道:“哎,这、这会误了大事!”
这时,书房内传来诸葛亮的声音:“乔儿,让赵将军进来吧。”
诸葛乔无奈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赵云一进书房便急切道:“末将来此,是要告诉丞相大人,如今国中的情势已是十分危急,极有可能生出大乱。”
诸葛亮坐在案几后,难以置信地问道:“什么,你说什么?”
赵云沉痛地说道:“末将营中已有兵卒逃亡,他们再也不愿留在军中,宁死也要回到家乡去。”
就在方才,一名兵卒趁着夜色逃亡,赵云派出一队兵卒前去追赶,逃兵和追兵在成都街巷展开了追逐,最终,逃亡的兵卒被两面夹击,断了退路。眼看无路可走,追兵倒也没有逼得太紧,只好好劝他回营,赵将军一定会宽大处理,谁知那人在绝望之中陡地从怀中抽出了一把尖刀,在步步逼近的追兵面前,悲愤地怒吼一声,将尖刀插进了自己的胸膛。待赵云赶到时,看到满地的鲜血中,一张苍老憔悴的脸和一头花白的乱发。他是何方人氏?几时从军?有多久未曾回到自己的家乡?一切成谜,只有地上那沉默而冰冷的尸身。
赵云长叹一声:“那人断气前,一直在说着想回家。此事发生后,我派去追他的一队兵卒士气也极为低落。”
诸葛亮从案几后站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窗户。阳光映在诸葛亮脸上,在背光处拉出深深的暗影,使他的面容看上去犹如铜雕般凝重。
赵云走到诸葛亮身后:“丞相大人……”
诸葛亮叹道:“子龙将军不用多说了。子龙将军一向爱兵如子,深得兵卒敬重。如果连子龙将军都无法让军卒留在营中,别处就可想而知了。军卒逃亡,说明——说明朝廷正在失去军心啊。”
赵云痛心疾首道:“一旦军心尽失,大乱必至。”
诸葛亮声音中满是疲惫:“这是最令人担忧的事情啊。蜀中连年征战,军卒们抛妻别子,远离父母,久久不得回归,思亲心切,又劳累不堪,心中只怕对朝廷早已怀有怨意。”
“此时农事渐忙,许多军卒家中已无男丁,他们担心家中的老幼无力耕种,来年必遭饥荒之灾,已无法在军营里待下去。”若非军中情况已非常严重,赵云也不会如此焦急。
“这种时候,我们绝不能让军卒逃离军营。”诸葛亮转过身,“走,到军营去一趟。”
诸葛亮刚刚从书房中走出,就看见书房的台阶下站着满脸忧愁的尚书郎蒋琬。见到诸葛亮,蒋琬急忙迎上前,弯腰施礼道:“启禀丞相大人,司盐校尉王大人突然病重,已是卧床不起。”
诸葛亮震惊道:“王大人病重?什么病?”
“属下也是刚刚得到消息,其中的详情并不知晓。”
“唉,眼前正是朝廷最需要王大人的时候,他……他怎么能病倒呢?”诸葛亮长叹一声,对赵云道,“我此刻必须去看望王大人。请子龙将军先回到军营中,好好安抚众军卒。”
赵云点头道:“属下遵命。请蒋大人转告王大人,恕我不能前去探望。”
赵云走后,诸葛亮在蒋琬的陪同下匆匆赶往司盐校尉王连府上。卧房中,王连面色青黄,侧卧在床榻上,见到诸葛亮忙伸出手撑住榻沿,挣扎着坐起。
诸葛亮急忙上前扶住王连道:“王大人,躺下,快躺下。”
蒋琬紧跟着走到榻前,伸出手托着王连的后背,使王连缓缓躺了下来。
王连哽咽道:“属下……属下无能啊……”
诸葛亮竭力露出微笑:“朝廷在此艰难之时,尚能从容应付各处开支,多亏有忠心耿耿的王大人不辞辛苦,千方百计地维持朝廷的税赋收入。”
王连摇头道:“可是……可是属下再也……再也维持不下去。近几个月来,朝廷的收入不足三千万个铜钱,但支出……支出却超过了七千万个铜钱。”
诸葛亮轻叹道:“唉!王大人病成这样,分明是劳累过甚啊。从今日起,王大人就不要多想朝中的事情,且安心养好身子要紧。”
听诸葛亮这样说,王连反而故作轻松道:“属下……属下向来有胸闷气喘之疾,心中过于焦虑就会发作。这其实……其实算不了什么大病,过几日……过几日就会好的。”
诸葛亮略感宽慰:“那就请王大人好好歇息几日吧。在此紧要时刻,朝廷可是离不开王大人啊。”
“丞相……丞相大人,属下有……有肺腑之言……”王连似乎有点着急,这几句话说得分外吃力。
诸葛亮忙道:“你别急,慢慢说,慢慢说。”
王连恳切道:“益州之地仅有……仅有二十余万户,七十余万人口,所养兵卒却近八万之众,各地官吏禁卒加起来又有三四万人。朝廷的负担实在……实在太重,仅靠口赋田税根本无法支撑。多年来,朝廷的收入一大半出自商贸盐铁之税,可是……可是自东征的战事发生后,商贸盐铁之税连续下降,连往日的三分之一都不能……不能达到。这种情形若不改变,朝廷必将……必将陷于绝境之中,无法自拔啊。”
这些情况诸葛亮心里非常清楚,只得宽慰道:“王大人放心,国中的情形一定会改变过来。”
“属下相信……相信丞相大人,可是眼前府库已十分空虚,就连……就连朝廷的俸禄,也发不出来。何况……何况还有那么多的军卒都在等着粮饷。属下……属下想了两个救急的办法,”王连继续说下去,显然已经考虑了很久,诸葛亮明白,这里才是王连今日要说的重点,“成都……成都富商甚多,朝廷可以劝其捐献铜钱,然后根据其所捐铜钱多少授予高低不等的官职。还有……还有一个办法是铸造千文大钱。听说……听说东吴和曹魏都……都铸造过千文大钱。一个千文大钱,所需铜料只相当于五十文铜钱,朝廷……朝廷可以从中获利二十倍……啊……咳咳……”王连陡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诸葛亮与蒋琬对视一眼,蒋琬轻轻摇了摇头,诸葛亮握着王连的手道:“王大人不用再多说了,好好歇息要紧。”
辞别王连,诸葛亮和蒋琬一前一后走出王府,门口有两辆马车在等候。诸葛亮停下脚步,叹了口气,蒋琬也正望向诸葛亮,眼中溢满了忧虑之意。
“王大人的病看上去并不会很快康复,他所掌的职事极为重要,一天也不可闲置。”诸葛亮忧心忡忡道,“公琰,你就留在这儿,一来可以就近照顾王大人,让他安心养病,早日康复;二来也可将王大人的职事暂时接掌过来,维持朝廷的日常开支。”
蒋琬道:“属下遵命。只是据王大人所言,府库已十分空虚,这个月的俸禄迟迟没有发出,许多朝臣都是心怀不满,私下里议论纷纷。”
“在此艰难之时,一切并不急需的开支都应停止。”诸葛亮思忖片刻道,“朝臣的俸禄可以发出,但应减半。”
蒋琬一听,朝臣们若是不满,岂不是要和自己为难?不禁面有难色,喃喃道:“这……”
诸葛亮看出他的心思,道:“朝臣们大都置有田庄等私产,就算俸禄减少了一半,也不会让他们的日子太过艰难。”
蒋琬点点头,想到下一项开支,头皮发麻,但也不得不硬着头皮道:“朝廷最大的支出乃是军卒的粮饷,此项是否可加以削减?”
诸葛亮断然道:“军卒们的粮饷万万不可削减。”
“可是……可是朝廷的收入,又实在不足以支撑军卒们的粮饷。”蒋琬有点为难,试探道,“刚才王大人所说的办法,似有……似有可取之处……”
诸葛亮神情肃然道:“捐献之法,实是卖官,买官之徒花了本钱必会在任上百般盘剥,谋取厚利。如此,吏治必然大坏。大汉四百年基业崩裂至此,与灵帝之时朝廷卖官鬻爵大有关联,我辈岂可重蹈覆辙?”
蒋琬也知此中弊端,叹道:“王大人此法,是为解救眼前之急的权宜之策。”
“我知道,王大人所思所想都是出于一片忠诚之心。但是我们不能为了眼前,就不顾长远,伤了朝廷的根基啊。”诸葛亮拍拍蒋琬的肩道,“公琰请放心,我会想法解决你的难处。捐献之法,断不可行。铸造大钱之法弊端亦是极多,但为害尚轻,且日后可将大钱收回,倒不失为救急的权宜之策。”
蒋琬兴奋道:“一个千文大钱可获利二十倍,若行此法,朝廷必能渡过眼前的难关。”
“朝廷如此与民争利,实为失德之举。”诸葛亮无奈道,“获利二十倍,未免太过分了。可将千文大钱改为五百文大钱,得利十倍即可。”
蒋琬一怔,默然无语。
诸葛亮疲惫道:“这件事情,就请公琰主持吧。”
“属下遵命。”
诸葛亮坐上马车,吩咐诸葛乔一起前往赵云的军营。坐在马车上,倦意一阵阵袭来,眼前事务千头万绪,竟是容不得片刻喘息。用五十文钱的铜料铸造五百文的大钱,虽可解眼前朝廷缺钱的燃眉之急,但遗祸甚远。想起去白帝城的路上所见所闻,诸葛亮心痛不已,蜀汉的百姓,实在是不能再承受连年征战的重负了。
诸葛亮等人到达军营时,只见一座座营帐紧密相连,帐内悄然无声。透过帐门,可隐约看到睡在草席上的军卒。
“这些都是东征归来的军卒,暂无营房栖身,只好让他们在营帐里安歇。”赵云陪诸葛亮在营中四处巡察,“这批军卒十分疲惫,为了让他们尽快恢复过来,末将减少了操练的时辰,并且每到午时,就让他们回到营帐中安睡一会。”
诸葛亮感慨道:“子龙将军果然是爱兵如子啊。”
赵云苦笑了一下:“如果真正爱兵,我们就应该让他们回家与家人团聚。”
诸葛亮看着这些兵卒,百感交集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刚刚发生变故的危急时刻,朝廷不能不对东吴和曹魏严加防备……”正说着,赵云忽然停住了话头。
此时,众人已走到营门前。营门前有两排军卒把守,一眼看过去,几乎见不到一个青壮汉子,要么是鬓发斑白的老者,要么就是满脸稚气的少年。
诸葛亮也停下脚步,怔怔地望着那两排守卫军卒,然后缓缓走到军卒们面前,一个一个看过去。
众军卒都低下了头,不敢仰视,赵云也低下了头,轻叹一声。
诸葛亮望向一个老者:“你今年多大年岁了?”
老者低声道:“小人……小人六十……六十三岁。”
诸葛亮又问:“你有几个儿子?”
老者声音更低了:“小人有……有三个儿子,一个……一个让东吴人害了,另外两个都在……都在营中。”
诸葛亮沉重地摇了摇头,又望向一个少年:“你今年多大了?”
少年脆声道:“小人十五!”
诸葛亮又问:“你是什么时候来到军营的?”
少年爽快道:“去年。”
诸葛亮皱起了眉头:“这么说,你十四岁就进了军营?”
少年这才发现说漏了嘴,惊慌道:“不,不……不,小人……小人说错了。小人去年……去年已经十五岁了。真的,真的十五岁了。”
诸葛亮想了想,缓声道:“不用慌,你告诉我,家中是否还有人也在营中?”
少年也低下了头:“小人的父亲……父亲已在白帝城的军营伤重而亡。小人的兄长也受了伤,可还在军营里。”
诸葛亮默然无语,陡地加快脚步向营门外走去。营门外是一片宽阔的演兵场,诸葛亮疾步行走在演兵场上,似乎在发泄心中的愤懑。
“丞相大人!”赵云大步追上来,“末将已对众军卒多加安抚,只是……”
诸葛亮停下了脚步,沉声道:“只是仅凭言语已无法让众军卒安下心来。”
赵云点头道:“是啊。我们不能只用言语来安抚这些军卒。”
“我将以丞相府的名义向各军发出教令——凡是父子同在军中者,应让父亲回乡。凡是兄弟同在军中者,应让兄长回乡。”刚才看到的情景像针一样扎在诸葛亮心头,他竭力保持着平静的语气,“此外,年过六旬和未满十六的军卒也应让其回乡,还有那些疾病在身以及身为独子者,亦应让其回乡。”
赵云又高兴又担心:“丞相大人此举极得军心,实为上上之策。可如此一来,各军人数势必大减,有些军营中甚至会减少一半以上,兵力会极为空虚。东吴和曹魏见先帝去世,定会有所企图。”
“虽说兵卒减少会影响兵力,但朝廷若失去军心,就算兵马再多,也无济于事。何况眼前朝廷的收入十分有限,也养不起众多兵卒。”诸葛亮眼前一片混沌,浮现出刘备托孤时殷切的嘱托、刘禅满不在乎的神情、杨洪气愤的脸、王连恳切的眼神、黄氏额头的白发,如一团乱麻,怎么也理不清头绪。
赵云欲言又止,眼中透出难以掩饰的忧虑。他抬起头来,只见午后的天色突然暗了下来,一场暴雨即将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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