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帝城永安宫内殿,刘备躺在卧榻上,费力地转过头向榻前望去。辅汉将军、尚书令李严两眼含泪,跪在榻前。他年近五旬,须发花白,看上去十分憔悴。
刘备想起十年前,李严是刘璋手下的大将。与刘备决裂后,刘璋拜李严为大将,率领三万精兵镇守绵竹,阻止刘备向成都进发。当时激烈的战况还清晰如昨日,转眼间,自己卧病在床,李严的须发也已花白,不由生出许多感慨。
刘备感叹道:“正方文武双全,品德高尚,是难得的贤能之才啊。当年刘璋关键时刻对你委以重任,可见也非常欣赏你。”
李严正色道:“微臣以诗书传家,子子孙孙,不敢忘圣人忠孝之大义。若论私情,微臣自当以死报效刘璋。可是微臣当初投奔刘璋,也并非出于私情,而是因为西川之主刘璋乃是大汉宗亲。微臣盼那刘璋能以大义为重,讨伐曹贼,兴复汉室。”
“是啊,当初曹操权势熏天,发大兵南征,席卷荆州,刘表手下的文官武将几乎全都望风而降。正方你镇守秭归,重兵在握,若是投降曹操,取富贵易如反掌。但你却宁愿投奔西川,也绝不做曹贼的臣子。”提到荆州,刘备似乎有点出神,卧床的时间越来越长,就常常陷于对旧事的回忆,刘备回过神来,又安慰李严道,“朕知道,你当时归顺朕,并非是贪生怕死,而是为了大汉,为了大义。”
李严有点感动,义愤道:“刘璋身为宗亲,不思讨伐曹贼,兴复汉室,只图偏安一隅,苟且偷生。微臣身为大汉人,死为大汉鬼,岂能因小节而失了大义?唯有皇上才能维护圣人之大义,复兴汉室。能够归顺皇上,实是微臣之大幸也。”
刘备叹道:“可是刘璋父子却不明白其中的道理,竟对正方恨到了极处,以为是正方的归顺,使他父子丢掉了西川。如今刘璋已死,他的儿子刘阐被孙权拜为益川刺史,率领重兵驻守在秭归,企图犯我边境。”
李严鄙夷道:“昏庸之主大都如此。微臣从未将刘璋父子的怨恨之意放在心上,那刘阐已许下万金之赏,要得到微臣的头颅。”
刘备不觉笑了一笑:“不知朕的头颅,又值多少黄金?”
李严忙道:“皇上如日月之光,而刘阐不过是腐草萤火,不值一提。微臣盼皇上保重龙体,早日安康。至于那昏庸之徒的狂言妄语,皇上根本不必放在心上。皇上龙威在此,即使是孙权,也绝不敢进犯西川。”
刘备叹道:“可是朕已经不行了,只怕支撑不了多久。”
李严惶恐地俯伏在地,连连磕头哽咽道:“皇上此言,使微臣心如刀割……心如刀割啊。”
刘备又笑了笑:“朕今年六十有三,纵然去见了高祖也可算是善终。”
李严泪流满面,全身都在颤抖。
“朕一直留在永安宫,就是不放心孙权那贼啊。”刘备顿了顿,神情凝重起来,又道,“这两年来,正方竭尽心智,临危不乱,全力辅佐朕治理军中之事,使我东征之师惨败之后尚能稳住军心,坚守边境,实是劳苦功高。这一切,朕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李严感激道:“微臣……微臣受皇上厚恩,纵然身受百死,也难以报答。”
“朕知道,有人借朕未能回到成都之事大造谣言,说朕有意冷落诸葛丞相,想让诸葛丞相在众人面前难堪。”刘备说到这里,李严一惊,刚想说点什么,刘备又自顾说了下去,“朕怎么可能冷落诸葛丞相,朕又怎么可能让诸葛丞相难堪?朕与诸葛丞相名为君臣,实为至亲,朕对诸葛丞相就像是对二弟、三弟那样,虽非同姓,却比同胞兄弟更亲。在朕遇到丞相之前,有如丧家之犬,连一块立足之地也难以找到。可是在朕遇到了诸葛丞相之后,却能北抗曹贼,东拒孙吴,三分天下,成为大汉皇帝。没有诸葛丞相,就没有朕今日的一切啊。”
李严已经完全猜不透刘备到底想说什么,只好恭维道:“皇上如此敬重臣下,实是千古未见,虽尧、舜之贤,也万万不及皇上。”
“朕怎么能与尧、舜相比呢?”刘备有意无意地看了李严一眼,“尧、舜能将至高无上的帝位让给贤能的臣下,朕能如此吗?”
闻言,李严大惊失色:“皇上……皇上……”
刘备苦笑一下:“朕能做到的,只是将太子托付给诸葛丞相而已。朕希望诸葛丞相能辅佐太子成为贤明之君,完成‘匡复汉室,还于旧都’的大业。”
李严悄悄松了一口气:“皇上……皇上圣明,诸葛丞相的贤德之名闻于天下,且又号称管乐之才,必能竭尽忠诚辅佐太子,不负皇上厚望。”
“孤木难撑大厦,在眼前这个危难时刻,朕怎忍心……朕怎忍心让诸葛丞相独自挑着千斤重担。”刘备的声音渐渐变小,似乎已经没有力气再说下去。
李严浑身一颤,心中大跳起来,想抬头向刘备望去,又强忍住了,仍是俯伏在地。
刘备又提高了声音:“来人,来人啊。”
几个近侍太监应声奔到了卧榻前,小心翼翼地扶着刘备从卧榻上坐了起来。刘备刚刚坐起,突然一阵天旋地转,眼前陡然模糊起来。模糊中出现了太子刘禅的身影,那身影渐渐清晰,却始终无法接近。刘备想伸手去摸刘禅,却怎么也碰不到。就在这一刻,刘备才发觉对刘禅的感情远比自己想象中要深。阿斗从襁褓中的婴孩变成淘气的孩童,又成长为沉默内敛的少年,一幕幕在刘备眼前闪过,这是他的儿子,他的太子,他垂暮之年唯一的慰藉。
刘备看了一眼李严,无论如何,他也一定要保护好刘禅,绝不能让任何人伤害到他。绝不能。
此时,成都的皇宫内殿,刘禅怔怔地坐在御榻上,看着面前堆满了文书的青玉案几,一脸的不耐烦。黄皓神情不安地站在御榻旁,一会向殿外望望,一会又向刘禅望望。
刘禅强忍住内心的烦躁,勉强翻开一卷文书,竹简上的字在眼前跳动,一个字也读不进去,耳边偏偏响起诸葛亮声音:“您是太子,国之储君,任何时候都必须以国事为重……”
“为什么我是太子,为什么?”刘禅崩溃地大叫起来,猛地伸出手,向案几上横扫过去,“我不想当什么太子了!”
一卷卷文书被刘禅从案几上扫落,满地乱滚。黄皓弯下腰,将一卷卷文书从地上拾起,恭恭敬敬地放在案几上。刘禅皱着眉,厌烦地转过了头。
黄皓压低声音道:“太子,众位大人已来了好久,正在门外等候,您应该召见他们。”
刘禅痛苦地捂住了耳朵道:“他们一定会让我举行纳采问名之礼,迎娶黑妞……不,我不娶黑妞!不娶!”
皇宫内殿外的台阶下,廖立、王连、蒋琬、董允、杨洪等人已经等了很久,众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眼中满是困惑和焦虑之意。
侍中廖立平素自负,又受诸葛亮重托,心中不满早已写在脸上。听到殿内传来的动静,廖立忽然转过身,向一座宫门走去。尚书郎蒋琬见廖立神色不对,连忙追上来,迎着廖立拱手施礼。廖立只好停下来,拱手还礼。
蒋琬拱手道:“廖大人似乎想到后宫去?”
廖立无奈道:“纳采问名的吉日眼看就要到了,可太子却不肯召见下官商议行礼之事。下官只好去后宫求见皇后,恳请皇后出来说句话。”
蒋琬当然知道廖立的想法,但也只能委婉地劝道:“大人想过没有,这后宫问政的先例一开,就会引发很多事情啊。”
廖立一时语塞:“这……”
太子舍人董允也快步走过来,向廖立行了一礼。
廖立面露不悦之意,勉强还了一礼。
董允也劝道:“廖大人还是耐心等一下吧,太子一定会召见我们。”
廖立顿了顿足,也无计可施,只能随他们一起重新回内殿门口等候。
内殿之中,黄皓苦着脸,跪在御榻前哀求道:“太子,您每天做了什么,都有人记下来,然后写在文书上送到皇上那儿去。听说……听说皇上龙体欠安,太子您可不能让皇上……让皇上生气啊。”
闻言,刘禅一惊:“啊,父皇到底怎么了?”
黄皓不知该如何回答,支支吾吾道:“皇上……皇上春秋已高,不能生气,一生气就……就……”
刘禅着急地问:“就怎么啦?”
黄皓硬着头皮道:“就……就会在永安宫待得……待得更久。”
刘禅非常担心:“父皇在永安宫好久了,也该回来了。可为什么还不回来啊?父皇一定不会逼我娶黑妞的!”
黄皓连忙接上话头:“太子想让皇上尽快回来,就不能惹皇上生气啊。”
刘禅委屈道:“我怎么会让皇上生气呢。我只是……只是不想娶黑妞……”
黄皓知道只要提到刘备,刘禅就不好由着性子胡闹,忙接着道:“无论如何,您也要召见众位大人,听听他们到时要说些什么。”
刘禅垂下头,默然无语。
见刘禅没有说话,黄皓松了一口气,弯着腰向殿外倒退出去。
刘禅猛地抬起头欲说什么,又强忍住了。他在心里默默呼唤:父皇!你快回来,儿臣不想做这个太子,不想看这些文书,不想接见大臣,更不想娶黑妞啊!
永安宫内殿,刘备艰难地在卧榻上坐起身子,额上的汗珠滚滚而下。
李严跪在卧榻前,哽咽道:“皇上保重龙体……皇上保重龙体啊。”
刘备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一字一句道:“朕知道,正方的才能品德绝不在诸葛丞相之下,朕希望正方能够分担诸葛丞相的重任,与诸葛丞相同心协力,辅助太子。”
李严惶恐地道:“微臣……微臣怎么比得上诸葛丞相呢……”
刘备挥手示意他不要再说:“朕将拜爱卿为中都护,统内外军事,自白帝城至江州,沿江两岸军民事务俱由爱卿决断。”
李严俯伏在地,连连磕头:“皇上圣恩浩荡,只恐……只恐微臣难当重任,难当重任啊。”
刘备又示意李严站起来,李严推辞一番后,战战兢兢地站起了身。刘备竭力保持着微笑,双手缓缓抬起:“正方,朕……朕行动不便,只好如此给你行礼,还请爱卿不要见怪。”说着,刘备弯腰拱手,向李严深施一礼。
李严惊骇之下,扑通跪倒下来,涕泪横流:“皇上……皇上的恩情,微臣粉身碎骨,也难以报答……”
内殿之外的台阶下,牙门将向宠神情焦虑,不时向远处的宫门张望一下。两个身穿官袍的人一前一后走进宫门,匆匆向内殿行来。前面一人是蜀汉房陵太守向朗,四十余岁,面相白净儒雅,他也是向宠的叔叔。后面一人是蜀汉参军马谡,三十余岁,身材颀长,外貌俊朗,神采飞扬。
向宠急忙迎上前,对二人拱手行礼。马谡连忙还礼,向朗却只略略点了一下头,淡淡道:“看你这个样子,莫非那李严已是来过?”
向宠苦笑一下:“何止是来过。李严已被皇上拜为中都护,有统领内外军事之权。”
马谡大惊:“这怎么能行?皇上如此,将置丞相大人于何地?”
向朗顿足道:“唉,我们还是来晚了。”
马谡忙道:“还不算晚,我们立刻去求皇上,请皇上收回成命。”
向宠摇摇头:“皇上见过李严之后,龙体甚是不适。恐怕要等上几日,才能与臣下相见。”
马谡平日对诸葛亮极为敬重,此刻也尤为不平,恨恨道:“都怪我,没有早料到李严会使出这么一招。”
向宠惭愧道:“叔父大人早已叮嘱过我,让我注意李严的一举一动。可是我直到皇上召见了李严,才想起应该将这件事告诉叔父大人。”
向朗面带忧色:“这不怪你。依我想来,这一切都是皇上的安排。既是皇上的安排,谁又能预料呢?”
“皇上怎么会如此安排?难道皇上不知,他此时拜李严为中都护,对诸葛丞相极为不利啊。”在马谡看来,诸葛亮的权威无人可以动摇,实在猜不透刘备为何要在诸葛亮还没到白帝城时,重用李严这样的人。
向朗默然无语,抬头望向天空,此刻乌云滚滚,如浊浪翻卷。他知道,如今的川蜀大地,危机重重,就如同这满天的乌云。只有诸葛亮平安来到白帝城,才能驱散这满天乌云,使川蜀大地重见光明。但诸葛亮此刻又身在何处呢?
白帝城外的军营中帐幕相连,不时走过一队巡哨的兵卒。二十岁上下的蜀汉中郎将李丰手按佩剑,疾步走到中军大帐前。大帐前站立着几个身材魁梧的兵卒,见李丰前来,冲他点点头,示意李严就在帐中。李丰不自觉地向左右看看,迅速走进大帐。大帐内,李严坐在铺锦竹席上,斜倚着一张案几,正在读一卷《春秋》。李丰走到席前,弯腰施礼:“父亲,小儿已将粮草运到营中。”
李严点了点头,仍是看着书卷。
李丰看着李严喜怒不形于色的脸,有点不解,又笑道:“小儿恭贺父亲荣升中都护。”
李严放下书卷,盯着李丰,目光异常严厉,李丰身子一颤,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不觉跪了下来。
李严压低声音道:“你想过没有,皇上为何要在此时拜我为中都护?”
李丰不假思索道:“皇上是想让父亲和诸葛丞相一同成为辅政大臣。”
“当初秦始皇驾崩,李斯和赵高成为辅政大臣,结果李斯父子被赵高杀死。前汉武帝驾崩,霍光与上官桀、桑弘羊成为辅政大臣,结果上官桀和桑弘羊被霍光满门抄斩,断子绝孙。”李严双眉紧锁,显然对这些历史极为熟悉。
李丰惶恐地道:“小儿……小儿不孝,父亲已身处险地,小儿竟然不知。”
“春秋之时,公子光身处险地,性命难保。但吴王僚一死,公子光立刻转危为安,并登上大位,成为一代雄主。”李严抚摸着手里的书卷,仿佛只是在说书里的故事。
李丰眼中一亮:“父亲的教训,小儿牢记在心。”
李严微微一笑,又拿起书卷,凝神看了起来。
李丰向李严告辞,回到自己的军帐。阴暗的军帐中摆着一张乌漆案几,两个人已在此等了很久。李丰在案几后坐下,微笑着向坐在对面的两人望去。五十余岁的是蜀汉江州主簿陈奉,身穿青色文官袍服,方面大耳,两眼炯炯有神。三十余岁的是蜀汉牙门将王冲,身穿武将服饰,右手不停地捋着腮上的胡须。
李丰看了看陈奉的神情,觉得事情多半比较顺利,笑吟吟问道:“陈老先生,一切都在依照我们的谋划进行吗?”
“正是。”陈奉得意地从衣袖中拿出一张小纸片,放在案几上。
那小纸片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奇异的字符,如鸟兽之形。李丰和王冲看着纸片,竟是一字不识,不禁面露困惑之意。
“这是南中祭神所用的咒文,只有南中一带的巫师才认识。老朽少年时曾在南中做过巫师,故识得此文。”陈奉解释道。
王冲恍然大悟:“听说秦贵的父亲也曾做过南中巫师。”
陈奉点头道:“对,所以秦贵也识得此文。老朽已和秦贵约好,互相以祭神咒文传递消息。南中山道险峻,传信常用特别训练的信鸽,一日可至数百里。这封密信,就是秦贵用信鸽传来的。”
李丰探身道:“秦贵在信中说了什么?”
“秦贵说,诸葛亮夜行日止,十分谨慎小心。但他已牢牢盯住了诸葛亮的行踪,并已得到蛮王孟获的支持,准备在江州城外布下埋伏,一举击杀诸葛亮。”陈奉很有信心,仿佛诸葛亮的命运已然在他掌握之中,“我们已准备好了——在最恰当的时候救下诸葛亮,捉住南中蛮王孟获的人,并趁乱把秦贵放走。”
秦贵对诸葛亮恨之入骨,这一招十分毒辣。江州是李严的管辖之地,秦贵就算不能在江州杀死诸葛亮,也可借此引发李严和诸葛亮的冲突,若是这两大势力的斗争能削弱蜀汉的实力,秦贵、费章一党就能在乱中获利。但秦贵做梦也不会想到,与他勾结的陈奉是李严的人,自然一切都从李严的利益出发。
因为李严等人是刘璋旧部,在眼下这个紧要关头,担心刘备对他怀有戒心,万一刘备收回了李严的兵权,他们就只能坐视诸葛亮一家独大。但如果诸葛亮死于意外,朝中会生出大乱,对李严也不利,同时刘备也有可能将诸葛亮之死迁怒于李严,将李严调离江州。所以按照李丰的安排,陈奉一方面利用秦贵把南中孟获的人马调来,使刘备和诸葛亮切身感受到南中的威胁,不敢轻易让李严离开江州;一方面又安排了人在江州救走诸葛亮,以稳定朝中局势。
“现在情况有变,我们不必再考虑诸葛亮的安危。”李丰眼中闪过一道凌厉的光芒,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皇上已派飞骑驰往成都,将对朝廷百官宣读圣旨——拜尚书令大人为中都护,统领全国内外军事。并且皇上还特别说明——自白帝城至江州,沿江两岸军民事务俱由尚书令大人决断。”
这个消息实在过于突然,陈奉和王冲不觉互相望了一下。
王冲又惊又喜:“这、这可真太好了,皇上对尚书令大人竟然如此信任!”
陈奉却若有所思:“皇上乃当世枭雄,此时竟然作此决断,必有深意,必有深意啊。”
“皇上如此,是在明确告诉朝中百官——尚书令大人和诸葛亮地位相当,权势相近,同为辅政大臣。”李丰语气中多了几分倨傲。
陈奉担忧道:“但在朝中百官看来,诸葛亮的地位还是远远高于尚书令大人。丞相之位仅在皇上、太子之下,掌管国家军政大事名正言顺。且诸葛亮又身兼录尚书事,与尚书令同掌政令,其位却高于尚书令。更可怕的事,诸葛亮还兼任司录校尉,专掌刺探奸人,揭发逆谋之事。随时可以给他不喜欢的人罗织罪名,下狱处死。”
“是啊,无论从哪一方面看,诸葛亮的权势都……都大过了尚书令大人。”王冲喜忧参半道,“但不管皇上是怎么打算的,这个决断还是大大有利于尚书令大人。”
李丰冷冷道:“如果这世上没有诸葛亮,那又如何?”
王冲听了,身子不觉一颤,向陈奉望去。
陈奉却仿佛早有准备,不动声色道:“没有了诸葛亮,尚书令大人就是朝中唯一的辅政大臣。”
李丰点点头:“所以,我们的谋划必须改变。”
“我们从来没有什么谋划。”陈奉眯起了双眼,“是奸恶之徒秦贵在谋划,他竟然贼胆包天,勾结蛮王孟获杀害了诸葛丞相,实是罪该万死。”
“我们必须生擒秦贵,将他五马分尸,以告慰丞相大人的在天之灵。我们还要恳求皇上下旨,发兵征伐南中,擒杀孟获,为诸葛丞相报仇。”李丰脸上全是笑意,眼中却透出森冷的杀气。
蔡仪驾着马车穿过一个荒凉的村庄,在村中的大道上缓缓行驶。村庄中到处是断墙残垣。夕阳西斜,在道旁的土墙下投出长长的暗影。坐在马车上的诸葛亮和赵云神情凝重,向道路两旁看去,只见道路两旁土坯茅屋,门窗敞开,黑洞洞的看不到一个人影。
蔡仪经商多年,对西川地理风物极为熟悉,向诸葛亮介绍道:“这里叫作‘安乐市’,最热闹的时候,有几百户人家在此以贸易为生,货物堆积如山,从四乡八村赶来的人们挤得道路上水泄不通,喧闹声十里之外都可以听见。在下虽然远在襄阳,却也知道江州城外有个‘安乐市’,能在此处买到很多好东西。”
诸葛亮沉痛道:“如今这个样子,还能称为‘安乐市’吗?说是‘鬼市’还差不多。唉,国中如此,执政者难逃其责啊。”
赵云望望蔡仪,又望望诸葛亮,似是欲说什么,又强忍住了。
村口的大树下,立着几间稍为完好的茅屋。一根长长的树枝斜伸在茅屋前,枝头悬着一面破旧的酒幌,微风吹来,那酒幌不时摇晃几下。大树下,停着一辆马车,车旁站着三个家仆装束的大汉,警惕地注视着周围。
蔡仪驾着马车驰到茅屋门前,停了下来,打量了一番茅屋,笑道:“还好,总算有个歇息的地方。”说着,蔡仪敏捷地从车上跳下,赵云扶着诸葛亮从马车上下来,跟在蔡仪身后,走进茅屋。在他们身后,又一辆马车从远处驰来,停在大树下,从马车上跳下三个大汉,站在车旁。
茅屋里非常简陋,地上铺着几方草席,席上摆放着粗木案几,案几上放着粗糙的陶碗。蔡仪虽然平日里养尊处优,看到如此简陋的陈设,却也没有抱怨,领着诸葛亮、赵云走到靠窗的一方草席上,盘腿坐下。
店主是一位白发苍苍、弯腰驼背的老人,他颤巍巍地走到了草席前,赔着笑道:“小老儿腿脚不便,慢待了几位客官老爷,还望客官老爷不要见怪。”
蔡仪很客气道:“我们在此借宿一夜,明日一早便走,可否使得?”
店主点点头:“使得使得。不知几位老爷要吃些什么?”
蔡仪左右张望了一下:“你这小店又有什么呢?”
店主略显歉意地说道:“有粗米饭、蘑菇汤,还有些淡水酒。”
蔡仪对店主露出宽慰的笑容:“很好,水酒便免了,来些米饭和蘑菇汤吧。”
“是,是。”老人转过身,大声招呼起来,“小三!小四!快把饭菜端上来!”
随着老人的呼喊,两个十来岁的小童各自端着一个瓦盆,走到草席前,吃力地把盛满了粗米饭和蘑菇汤的瓦盆放在案几上。
赵云奇怪道:“你这店中老的老,小的小,怎么就见不到一个壮年人呢?”
诸葛亮苦笑一下:“这还用问吗?壮年人一定都去服劳役了。”
店主连连点头,满头白发微微颤动着:“这位客官老爷说得一点也不错。自从前年皇上东征之后,官府就不停地催征壮丁,最初征的是十八岁到四十五岁的汉子,后来连十五岁以上的孩子和六十岁以下的老头子都被拉走了。小老儿要是……要是年轻几岁,这把老骨头早就不知丢哪去了。唉!官府若是一直这么征下去,大伙只怕都活不了啦。”
“老丈是说,有许多人死在外面吗?”赵云颇为惊讶。
“朝廷中的将官大都是东边的人,可他们驱使的兵卒,几乎全是我们巴蜀的子弟。”店主的语气充满悲苦,显然他的亲人也都一去不归了,“不说别处,就我们这个‘安乐市’,便有四五百人在军中,听说活下来的,还不到一百人。可就这一百人,还得在白帝城守着,不知哪年哪月才能回到家乡。”(www.xing528.com)
“就算如此,这村中总该有些妇人和儿童吧,怎么我们连一个人影也见不到?”蔡仪见话题沉重,试图将话题从战事上岔开。
店主摇摇头:“村中的那些老幼妇孺因为害怕盗贼,都逃到了别处。”
赵云对此非常警惕,皱眉问道:“盗贼?你是说这儿有盗贼?”
“唉!说是盗贼,其实也是百姓,只因不愿被官府拉去送死,这才三五成群,聚众为盗。”店主的语气既充满无奈,又有种认命的淡然,显然是见惯了兴衰,“我们这‘安乐市’平日素有富足之名,因此盗贼也就来得多了,害得大伙儿都不敢在这里住。小老儿一来腿脚不便,二来无亲友可投,只好在这儿待着。不过,众位客官倒也不用担心,前些天这些盗贼都走了,一时半会回不来的。”
诸葛亮问道:“这些盗贼都是往东边去了吗?”
这次轮到店主惊讶了:“是啊,客官……客官老爷您是怎么知道的?”
诸葛亮解释道:“哦,我只是道听途说,那汉嘉太守黄元正在图谋造反,这些盗贼定是投奔那黄元去了。”
店主叹息道:“不错,东边的汉嘉官粮甚多,盗贼们与其说是投奔黄元,不如说是想吃上几顿饱饭。唉!这也是官府逼的。大伙若能吃上饱饭,过上安生日子,谁会去做盗贼?几位客官一路奔波,先请用饭吧。”
诸葛亮点头致谢,眼中透出难以掩饰的痛苦之意,缺油少盐的粗米饭和蘑菇汤吃在嘴里,也不觉难以下咽了。
三人草草吃完饭,各自在店主收拾的草席上休息。夜已经深了,清冷的月光从窗中漏下来,洒在卧席上,如雪似霜。蔡仪睡在诸葛亮的左侧,发出阵阵鼾声。赵云睡在诸葛亮的右侧,头枕着佩剑,双眼紧闭。诸葛亮仰卧在席上,大睁着双眼,虽然已经累到极致,但想着一路上的见闻,怎么也难以入睡。
诸葛亮悄悄坐起了身,走出茅屋,来到大树下。两个守在马车旁的壮汉见到诸葛亮,急忙上前行礼,诸葛亮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要出声。两个壮汉行礼之后,退回到马车旁,保持着警戒状态。诸葛亮抬起头,仰望夜空,一片片浮云从天空飞过,不时将月光遮住。
赵云忽然从茅屋内走出,来到诸葛亮身旁。诸葛亮尽量以轻松的语气道:“子龙将军,看来你也睡不着啊。”
赵云叹了口气:“怎么可能睡着,近年来我一直守护宫城,很少外出。听人说起外面的情形,总是不以为然,疑心有人故意夸大其词。可这一路所见,竟比我听到的情形更糟,实是让人担心。”
“身为丞相,竟然使百姓遭此苦难,真是令人无地自容啊。”
“这怎么能怪丞相呢?江州一带本归尚书令李严治理,他身为朝廷大臣,竟如此不顾百姓死活,实是可恨!我到了白帝城后一定要将他的劣迹告知皇上。”
“不,你不能对皇上说这些话。东征失利,皇上心里比谁都难受,以致忧愤成疾,至今不能回到成都。皇上如今病情很重,我们不能再让他为这种事动怒,就让皇上静一静,想想国家未来的大事吧。”
“唉!这都怪我,怪我当初没能阻止皇上东征。”
“朝廷上下谁不知道,当初子龙将军反对东征之举最为坚决,为此龙颜大怒,几乎罢了你所有的官职。”
“可是我最终没有坚持下去。在心中,我一直将皇上看作兄长,以为兄弟之间可以直言无忌。但当皇上龙颜大怒之时,我忽然感到自己只是臣子而已。身为臣子,怎么可以不顾皇上的威严,当众斥责他?就这么一想,我再也无法鼓起勇气,眼睁睁看着皇上一步步陷入深渊。”
“我身为丞相,明知皇上做出了错误的决定,必将使国家陷于险恶之地,却不能坚决加以阻止,是我的失职……”诸葛亮突然感到一阵惶恐,他的罪过之大,岂能用失职二字加以搪塞?
“丞相身为百官之首,肩负重任,又怎么能直接与皇上对抗呢?丞相知道皇上决心已下,无法阻挡。这才以大局为重,不得不委曲求全。”
“不,我不能坚决劝谏皇上,是因私心作怪啊。我的兄长深受孙权信任,在东吴位高权重,而且兄长还将他的次子过继给了我。这等情形,皇上自然知道。我担心过于劝谏,会使皇上怀疑我的忠贞,认为我反对伐吴仅仅是想维持诸葛家族的私利,从而坏了我以天下为己任的好名声。”
“丞相……这不怪您,不必如此自责……”赵云从不认为诸葛亮有私心,听到这样的理由,还是忍不住感慨诸葛亮处境之艰难。
“如果我真是以天下为己任,怎么会将自己的名声看得如此之重?难道一个人的名声会比江山社稷的安危更重要吗?国家处于眼前的这种情形,绝非一人之过,我们全都有错啊。”
“我们绝不能继续错下去。”
“对,我们绝不能再错下去。”此时浮云散去,月光照进诸葛亮的眼睛,他的眼睛显得特别清朗、明亮,“眼前国中的一切事务,俱以防备外敌、对抗外敌为主,实是误国之举。民为国之本,我们的眼中怎么能只有外敌,而没有国中的百姓?若国家爱民如子,能使百姓安居乐业,衣食无忧,则百姓必视国家为父母,决不能容许任何外敌入侵。若国家视民为草芥,只知掠夺民脂民膏,使百姓畏苛政如猛虎,则百姓必视国家为仇敌,不等外敌入侵,已先揭竿而起。”
赵云激动道:“丞相大人,我一定会全力支持您!”
茅屋中突然传出一个响亮的声音:“说得好!”
诸葛亮和赵云猛地转过头,只见蔡仪神情激动地从茅屋中走了出来。
晨雾迷茫,雾中的营帐若隐若现。此前曾打扮成猎户打探并传递消息的中年壮汉伏在草地上,小心翼翼地向营帐爬行过去。中年壮汉名叫李钟,是秦贵的手下,奉命一路跟踪至此。这一队人马行进时他远远跟着,扎营时他却不能好好休息,躲在暗中观察动静,一路过来甚是辛苦。好在牢牢掌握了“诸葛亮”的行踪,回头秦贵必有赏赐,想到这里,李钟也不觉得辛苦了。
营帐旁的树林中,王平手握佩剑,领着十多个兵卒,伏在树后,众兵卒张弓搭箭,瞄着远处的草丛。伏在草地上行进的李钟忽然感觉不对,停了下来望向营帐旁的树林。阳光从叶缝中漏下,映照在兵卒们的甲衣上、箭镞上,闪烁出刺目的反光。反光照进李钟的眼睛,他脸色大变,开始缓缓向后倒爬,一直爬进一片茂密的深草丛中。判断出从树林那边看不到这里,李钟迅速站起转过身,向大道的方向跑去。
树林中,王平神情紧张,凝神望着远处的草丛中若隐若现、渐渐消失的身影,心道:果然被丞相猜中了,却不知这番布置到底能不能骗到那人?见那身影消失,王平对身后的兵卒们摆了摆手。众兵卒纷纷从树后站起,收起了手中的弓箭。
李钟跑到大道上,一边向前狂奔,一边频频回头张望,生怕后面有人追过来。也不知道跑了多久,前面出现一块平坦的巨石,巨石旁停着几匹马,正低头啃着道旁的青草。两名家仆手持长刀,站在马匹旁,警惕地注视着周围。
秦贵拎着一个鸟笼,悠闲地坐在巨石上,逗弄着一只足系竹管的灰鸽。那灰鸽在鸟笼中蹦蹦跳跳,甚是活泼。
李钟跑到秦贵面前,喘了好一阵才能开口说话,上气不接下气地向秦贵描述他观察到的营地情形。
秦贵放下鸟笼,沉吟道:“诸葛亮真在那营中吗?”
“从诸葛亮一出成都我就跟在后面。前几天夜里太黑,我几乎什么也看不见。这几日有月亮,我看得清楚,穿着大红袍的诸葛亮一直在那营中,只是……”李钟缓过气来,语速也变快了,只是有点欲言又止。
秦贵瞥了他一眼:“只是什么?”
李钟回想起刚才草丛中闪亮的箭镞,仍然心有余悸:“只是他们白天的防备太过严密,我几次想接近军营,都差点让他们发现了。”
“好,这样我就更放心了——正因为诸葛亮在那营中,他们才会如此格外小心,严加防备。”秦贵击掌道,“哈哈,今日一定是黄道大吉之日,我连得了两个好消息,心里实在高兴。”
李钟见秦贵如此兴奋,笑着问道:“不知是什么好消息?”
秦贵将手指伸进鸟笼,逗弄着被击掌声惊得展翅欲飞的灰鸽道:“这第一个好消息,是汉嘉太守黄元已公开举起反旗,声言将发大兵直扑成都。这第二个好消息,是孟获大王已派出了五十名神弩手,埋伏在江州城外的青龙山上。”
李钟猎户出身,细想一下便明白了安排的关键所在,不由赞叹道:“妙!青龙山道路狭窄,地势险峻,最适合弓弩手的埋伏。”
“那些神弩手射出的弩箭都是见血封喉的毒箭。五十支箭一齐射出,休说是一个诸葛亮,便有十个诸葛亮,也难逃活命。”秦贵目光凛然道,“所以你一定要打探清楚,千万不能出任何差错。”
如今黄元已经造反,诸葛亮若在此时死去,蜀中就会人心大乱,前方的兵卒也会不战自溃。到时候费章、秦贵出来振臂一呼,凭借他们的声望和实力必定四方响应,从此蜀人可以在自己的故土休养生息、远离战火,不必再为大汉、为刘家的江山卖命。
蜀汉富商彭畅府中,今日气氛有点不同寻常。前院门口,彭畅有点焦灼地走来走去,似乎在等一个重要的人物。后院的闺房中,香炉前立着一个牌位,牌上写着“父亲大人之神位”。彭畅的义女蚕儿年约二十,穿着一身素衣,跪在牌位前,一双纤细的素手握着几根供香,插在香炉中。她低头默默祷告着,袅袅的青烟萦绕着她俏丽而素净的脸,平添了几分哀愁。
听到外面的动静,彭畅急忙迎了出去,原来他等的贵客是侍中廖立。彭畅向廖立行过礼后,把廖立让进了宽敞明亮的厅堂。彭畅请廖立上坐,廖立点点头,在屏风下的铺锦竹席上坐了下来,彭畅退后一步,在廖立的对面坐下。
坐定后,廖立开门见山道:“彭兄,你托下官办的事已经差不多了。顶多再过两天,你就可以把蚕儿小姐送到下官那去。”
彭畅连连称谢:“多谢大人。”
“下官眼下有一件为难之事,须得彭兄帮忙。”
“请大人赐教。”
“下官正在承办太子的纳彩问名之礼。这件事情若放在平日当以节俭为上,但此时此刻,朝廷必须借此事渲染太平气象,因此会略微铺张一些,所花的铜钱也就相当可观。”廖立语气有点为难,“可是眼前朝廷的开支,全都用在了东征之事上,很难拿得出这笔铜钱。”
彭畅点点头:“在下愿意拿出这笔铜钱。”
廖立兴奋道:“好,好。在此艰难之时,彭兄不忘为国分忧,实是忠义之士。彭兄放心,下官当亲笔写下借据,待朝廷富足之时,全数奉还。”
廖立和彭畅又聊了几句,起身告辞。送走廖立后,彭畅来到蚕儿的闺房。
正在默祷的蚕儿缓缓站起,回过身来,弯腰向彭畅行了一礼。
彭畅轻叹道:“唉!转眼之间,你父亲去世已过了三年,我却没有安排好你的终身,实是愧对故人啊。”
蚕儿眼中一片潮红,默默无语。
“蚕儿,你也知道,商家虽富,却是毫无地位,在这乱世之中,极易受到伤害。”彭畅知道自己所图之事有点突兀,想先安抚一下蚕儿的情绪,“这么多年来,我能维持住彭家的产业,已是费尽了心机。可仍然惶惶不安,不知明日会发生些什么事情。”
蚕儿垂首道:“义父,女儿的性命是您救回来的。不论您让女儿去做什么,女儿都会答应。”
“我只想给你安排一个最好的归宿。”彭畅仔细观察着蚕儿的反应,“侍中大人今日来过,说过两天,你就可以到他那儿去。”
蚕儿默默无语。
彭畅又劝道:“侍中大人与诸葛亮私交极好,他答应我一找到机会,就把你送到丞相府去。”
蚕儿眼中隐隐闪出泪花:“多谢义父。”
彭畅一时也不知蚕儿是欢喜还是悲伤,又安慰了她几句,这才走出门来。
大江之上,一艘帆船顺流而下,疾如离弦之箭。诸葛亮、赵云和蔡仪站在船头,看着两岸壁立千仞的青山。蔡仪赶着马车日夜疾驰,到江州长码头弃车登船,一路的颠簸甚是疲惫,还要隐藏行踪,登船后只剩下滔滔江水和连绵的风景。诸葛亮虽然不是第一次走这条水路,但也觉得神清气爽,感慨道:“川江之雄伟险峻,果然冠绝天下,名不虚传啊。”
蔡仪笑道:“托丞相大人的福,如此顺风顺水,明日便可到达白帝城。”
赵云也感到一身轻松:“诸葛大人一路平安至此,多亏了你这位财主老爷精心安排啊。”
“在下乃一‘奸商’耳,从不无故助人。此次甘冒奇险,供丞相大人驱使,全都是为了自己。”看到赵云不解的神情,蔡仪解释道,“荆州位于蜀吴之间,商贾从两地互换货物,获利甚丰。但自蜀吴交恶以来,商路断决,吾等‘奸商’大失其利,惨不忍睹。在下深知唯有诸葛丞相才能使蜀吴和好,恢复商路,这才甘愿助丞相大人一臂之力。”
赵云不觉笑了:“我今日才知,‘奸商’也有可取之处。”
“似你这等’奸商’是越多越好啊。”想起成都受连年战事影响,物资流通大大减少,诸葛亮深感责任重大,“近日成都市场上少了许多外地‘奸商’,结果赋税大减,成天有人上朝哭穷,弄得我是心烦意乱,不知如何是好。”
蔡仪并不懂朝廷税赋是怎么回事,只是在商言商:“蜀中汉路甚是不便,货物大多依靠水路出境。但货物从水路走必入吴境,因此丞相大人除非能够一战灭亡东吴,不然千万不可轻启战端。”
诸葛亮点了点头:“蔡兄此言,虽然让人听着不甚舒服,却是大有道理。”
赵云深有同感:“良药苦口,忠言逆耳,自古皆然。”
诸葛亮默默无语,似是陷入了沉思。赵云察觉自己失言,触到了诸葛亮的痛处,连忙转过话头问道:“我们在江州长码头上船时,听说那黄元已公然举起了反旗,声言要向成都进兵,不知朝廷方面是否做好了准备?”
诸葛亮淡淡道:“黄元不过是一跳梁小丑,成不了什么气候,我早已安排好了对付他的办法。”
说完,诸葛亮沉默下来,抬头望着高高的青山。黄元是明处之敌,不难对付。真正可怕的强敌,往往是那些深藏在暗处,让你无法看清面目的人。远处的青山上云雾缭绕,山峰在雾中忽隐忽现,变幻莫测。
永安宫内殿,帘幕一重重垂下,将明媚的阳光挡在殿外。刘备躺在昏暗的卧榻上,看见向宠站在榻前,眼中含泪。
刘备竭力露出笑意:“朕今日感觉好多了,你应该高兴才对啊,怎么、怎么竟是这个样子?”
向宠勉强露出笑意:“小臣……小臣心里高兴。”
刘备问道:“二位小王爷来了吗?”
向宠回道:“已派人到军营中传旨去了。二位小王爷,还有关、张二位小将军,明日就可以赶到。”
这时,殿外隐约有争吵声响起。刘备皱起眉头:“去看看,是谁在外面?”
内殿外的台阶下,参军马谡被几个太监拦住了,神情异常焦急。几个太监弯着腰,谦恭而又坚决地挡在马谡身前。
马谡厉声道:“我有紧急之事求见皇上,你们竟敢拒不通报,是何道理?”
众太监一动不动,仿佛根本没有听见马谡在说什么。
向宠从内殿出来,匆匆奔下台阶,高声道:“参军大人,皇上有旨,今日不见臣下。”
马谡不满道:“难道你也要阻止我见皇上吗?”
向宠压低声音:“你应该和我叔父一起去见皇上。”
“你还不知道吧,李严故意把向太守支到军营去了,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马谡急切地道,“这是我们改变皇上心意的最后机会了。”
“你先等一下,我去禀报皇上。”向宠想了想,无奈地转身走进内殿。
刘备已经听到了外面的动静,微微闭着眼睛疲惫道:“是马幼常要见朕吗?让他进来吧。”
“是。”向宠走出内殿,传皇上旨意召见马谡,让太监们不要再阻拦。
见马谡的神情紧张而又兴奋,向宠担忧地小声道:“参军大人,皇上龙体今日稍有好转,你说话一定要委婉一些,千万……千万不要激怒了皇上。”
马谡眉头微皱,但还是点了一下头。
进入内殿,马谡行过礼后,高声道:“微臣有机密大事奏知皇上。”
刘备向站在榻旁的近侍太监和向宠挥挥手,众近侍太监和向宠悄然退到了殿外。
刘备亲切地道:“爱卿有什么话,尽可直言。”
马谡深吸一口气:“微臣恳请皇上,立即下诏诛杀李严父子!”
刘备眼中陡然射出异样的光芒,如刀似剑一样刺向马谡。马谡坦然面对着刘备的眼光,毫不退缩。
刘备冷冷道:“汉室未复,东吴未平,朕为什么要自斩手足,杀心腹大臣?”
“皇上的手足不是李严,是诸葛丞相。皇上的心腹大臣,也只有诸葛丞相才称得上。”马谡激动道。
刘备没想到马谡竟会如此口无遮拦,耐着性子问道:“那么李严又是什么样的大臣?”
马谡正色道:“李严是权谋之臣,是势力之臣。当国家平安之时,他会像毒虫一样蛰伏在地下,貌似温良恭顺,实则包藏祸心。当国家面临危难之时,他就会趁势而出,兴风作浪,为谋取一己之私,不惜危害江山社稷。此人不除,大汉基业必将毁于一旦。”
听着这些诛心之论,刘备一时竟有些出神。他与诸葛亮相识数十年,经历过无数风浪,见过诸葛亮面对强敌时的耀眼锋芒,在他面前的诸葛亮却从来都是温柔敦厚,即使有分歧时,也从不曾用过这等乖张的词语。刘备在心里叹息一声,有些意兴阑珊道:“如此说来,国家已到了危难之时吗?”
马谡激动起来:“岂止是危难?东征之役,耗费军资以亿万计,伤亡士卒以十万计,民力衰竭益州疲惫至极矣。国境之内民不聊生,怨声载道,盗贼四起。而国境之外更是烽火连连,强敌环伺——东有孙权步步紧逼,北有曹贼虎视眈眈,西有羌人不服,南有蛮王谋乱。更可怕的是,朝中百官竟暗立门户,结党营私,企图趁乱谋利,侵夺皇上基业。眼前之势,分明已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啊。”
刘备冷冷一笑道:“依你说来,朕就要成为亡国之君,是吗?”
“不,不!只要有诸葛丞相在,大汉基业就能保住,皇上就能成为光武帝那样的中兴圣君。”马谡发觉刘备语气有点不对,但还是硬着头皮道,“可是,有诸葛丞相在,就不能有李严;有李严在,就不能有诸葛丞相。”
刘备想了想,并未听过诸葛亮与李严不和的传闻,诧异道:“难道丞相与李严竟是水火不能相容吗?此为何故?”
“大汉中兴之基业,立于川蜀之地。但朝中的川蜀官吏,却并不愿意为朝廷尽心尽力。此等见识短浅之徒,人称益州派。刘璋的旧部,大都来自川蜀之外,人称东州派。皇上的亲近之臣,多出于荆州,人称荆州派。皇上心胸宽广,可容大海,明知益州派和东州派并非真心归顺,却也毫不计较,俱是量才录用,使其遍布朝廷内外。”马谡知道成败在此一举,侃侃而谈,“往日皇上天威远扬,自可震慑益州派和东州派,使其不敢轻举妄动。但自东征失利之后,皇上身边的精兵猛将伤亡殆尽,益州派和东州派已对朝廷失去敬畏之心,无不蠢蠢欲动,甚至公然谋逆。李严在东州派中名望最高,权柄最重,必会借此机会兴风作浪,趁乱谋利。但我大汉若有诸葛丞相掌控朝廷,李严之谋,必定难成。故李严势必千方百计,对诸葛丞相加以陷害。一旦诸葛丞相有任何意外,则大汉中兴之基业,必将落入外人之手啊。”
刘备勃然大怒:“什么益州派、东州派,全是别有用心的奸恶之徒造出的谣言!在朕的眼中,朝廷百官俱是大汉臣子,绝无亲疏远近之别。朕视丞相为股肱,让丞相留守成都,执掌朝政,是因为丞相之德可比周公,才能远超管仲。朕视李严为心腹,让李严统内外军事,是因为李严深明大义,对汉室忠心耿耿,且又任劳任怨,临危不乱,治理军中之事远非他人可比。朕一向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爱卿勿复多言,且退下去吧。”
马谡以头叩地道:“皇上!李严若掌兵权,诸葛丞相必会遭到陷害,国家必会灭亡……”
刘备厌恶道:“危言耸听者,必是权谋势利之徒。”
“微臣一片赤臣之心,天日可表。微臣只是不愿看到皇上千辛万苦创下的大汉基业毁于一旦。微臣只是不愿看到……”马谡眼中含着泪水,心中还抱着最后一丝希望。
“你只是不愿看到丞相失去权柄。”刘备却毫不留情地打断他,“自古身为人君者,最恨臣下结党。天下谁人不知,幼常乃丞相之腹心。幼常口中所言,必是丞相心中所思。李严在朕的面前,处处不忘敬重丞相。而丞相却借你之口,欲加害朕的心腹大臣,用意何在?”
马谡这才意识自己失言,脸色惨白:“微臣……微臣所言,全是发自肺腑,绝无权谋之念,更与诸葛丞相无关。皇上……皇上万万不可因此……因此猜疑诸葛丞相。”
刘备哼了一声道:“朕会相信你的话吗?”
马谡连连磕头:“皇上乃圣明之君,绝不会如此猜疑诸葛丞相。微臣……微臣死罪,微臣死罪啊。”
刘备说了这许多话,有些头晕目眩,心中有股无名的燥热,恨不能一脚把马谡踢出去。但马谡是诸葛亮的心腹,刘备强压住心中的无名怒火,沉声道:“如果朕是曹操那样的权谋之主,立刻就会下旨诛杀你和丞相。可朕不是曹操,朕从来不以权谋之术对待臣下。朕向来以诚心对待臣下,也相信臣下会以诚心回报朝廷。朕和丞相亲如家人,绝非寻常君臣可比,岂有猜疑之心?幼常你自许谋略过人,为何在此时如此不智?你这是在帮助丞相,还是在陷害丞相?”
马谡浑身颤抖,说不出一句话来。
刘备以手抚额道:“你退下吧。”
马谡心中如响起无数个炸雷,茫然地走出内殿,一时竟记不起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要往何处去。他抬脚信步向殿后走去,向宠急忙上前,拦住马谡道:“参军大人,你走错了,宫门在这边。”
马谡喃喃地说道:“我真的见到了皇上吗?他还是我熟悉的那个皇上吗?”
向宠没听清他在嘟囔什么,问道:“参军大人,你这是怎么啦?”
马谡眼中全是痛苦之意,突然加快脚步,向宫门走去。
内殿之中,微风一阵阵从殿外吹来,帘幕轻晃,隐隐约约透进几丝阳光。刘备望着低垂的帘幕,眼角滑落一滴滴泪珠。
马谡说的那番话,刘备自然知道是实情,可是这一次,为了阿斗,他不得不用权谋之术来对待那个他本该赤诚相待的人。刘备一生艰辛,年近半百才生了阿斗,如今病体支离,舐犊之情愈发无法克制,对诸葛亮的猜忌也因此而生。阿斗太年轻又太善良,不知人心险恶,诸葛亮若想对付阿斗,实是易如反掌。
这番对话似乎耗尽了刘备残存的心力,他虚弱地倒在榻上,此时他对诸葛亮既感到羞愧,又想马上见到他,似乎只有看到诸葛亮的神情,才能打消他心中最后的疑虑。也许,改正这个错误还来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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