境界说是《人间词话》的核心,统领其他论点,又是全书的脉络,沟通全部主张。王国维不仅把它视为创作原则,也把它当作批评标准,论断诗词的演变,评价词人的得失,作品的优劣,词品的高低,均从境界出发。因此,境界说既是王国维文艺批评的出发点,又是其文艺思想的总归宿。
王国维的《人间词话》突破浙派、常州派的樊篱,克服两者之弊,有了更进一步的发展。浙派词主清空柔婉,结果导致浮薄纤巧,不真切,王国维的境界说提倡不隔,以纠正浙派词的流弊。他强调写真景物、真感情,要写得真切不隔。这确实击中了浙派词的要害。对于常州派,他反对所有词都必须有寄托的说法,认为并不是有寄托的词才是好词。他指出:“若屯田之《八声甘州》,东坡之《水调歌头》,则伫兴之作,格高千古,不能以常调论也。”并引牛峤等词,称为“专作情语而绝妙者”。他认为,伫兴之作,写情语,写景物,只要真切不隔,有境界,便是好词。这种观点有利于纠正常州派词偏于追求寄托的狭隘见解。
1.造境与写境
《人间词话》云:“有造境,有写境,此理想与写实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颇难分别。因有大诗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写之境,亦必邻于理想故也。”
“造境”与“写境”是指作者写作时所采用的材料而言的,前者是取材于非现实中实有之事物;后者则取材于现实中实有之事物。“造境”是指用想象、夸张、虚构的手法创作境界,表达作者的感情;“写境”则是客观地描述世事、人生。但是两者又不能截然划分,因为作者的灵感来源及题材是共同的,都是自然与人生,只不过所偏重的地方与表现手法不同而已。无论诗人虚构想象之境是多么荒诞,它的构思一定遵循自然之法则;而当诗人观察描写自然景物、人生百态时,也必然对现实之物以自己的主观取舍,进行筛选、提炼、改造,因而所写之境,也必根据心中的理想而来。
在创作实践中,无论是造境还是写境,修辞炼句都是不可少的基本功夫。有时用好一个字、一个词,便写出了境界,使原本平淡无奇的文字顿生光彩。《人间词话》第七则云:
“红杏枝头春意闹”,著一“闹”字,而境界全出。“云破月来花弄影”,著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
这两句分别出自北宋词人宋祁的《玉楼春》和张先的《天仙子》,全词是这样的:
玉楼春·春景
东城渐觉风光好,毂皱波纹迎客棹。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天仙子
水调数声持酒听,午醉醒来愁未醒。送春春去几时回?临晚镜,伤流景,往事后期空记省。沙上并禽池上瞑,云破月来花弄影。重重帘幕密遮灯,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www.xing528.com)
在第一首词中,我们首先看到了一幅春景图,在这幅色彩鲜明的图画中,有波光粼粼的湖面,有随波荡漾的轻舟,有翠绿的烟柳,有竞相开放的杏花……王国维特别指出“闹”字所起的画龙点睛的作用,一个“闹”字,是如此生动地展现了春天的气息以及生命的跃动,它使原来静止的画面活了过来,使我们感受到一股蓬勃的生机,作品的境界由此全出。
第二首词写的也是春景。与前一首不同的是,它写的是暮春,而且着重刻画夜景:大好春光转眼即将过去,黑夜来临,一切喧闹都归于寂静。鸟儿不再活泼地飞来飞去,它们要睡了,人也隐没在深深的帘幕后面。黑暗中一切生物仿佛都停止了活动,只有天上的月亮偶尔穿过云层,花朵也轻轻摇曳自己的影子……张先使用一个“弄”字来描写顾影自怜即将凋谢的花,赋予它一种不甘自弃而又无可奈何的伤感意味,此一“弄”字亦使境界全出矣。
2.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
《人间词话》云:
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有我之境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无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古人为词,写有我之境者为多,然未始不能写无我之境,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树立耳。
王国维所谓的“有我”“无我”是有其特定的内涵,这一对子范畴的建立,根柢仍在叔本华的哲学美学体系之中。叔本华认为,人一方面和世上的万事万物一样,都是意志的奴隶,一切行为和动机都为意志所决定。意志在人身上表现为无穷无尽的欲望,一个欲望刚刚满足,另一个欲望又产生了,而欲望十之八九是得不到满足的,因而人总是处在追求欲望的痛苦之中,整个人生便是这样充满了痛苦。
经由此种观念,我们即可了解他所说的“有我之境”,乃是指当人存有“我”之意志,因而与外物有某种对立之利害关系时之境界。王国维把受“欲”“生活”折磨的人称为“欲之我”。而“无我之境”则是指个人抛去自我之意志,因而与外物并无利害关系相对立时的境界。只有少数人能挣脱欲的束缚,不再认为外物与自己对立冲突,而是从自然和生活中感受美,于是从痛苦的人变成快乐的人,即“知之我”。如“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便都可视为“我”与“外物”相对立,外界之景物对“我”有某种利害关系的境界,所以是“有我之境”的词句。至于“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便都可视为“我”与“外物”并非对立,外界之景物对“我”并非利害关系时的境界。在“有我之境”中,我既与物相对立,所以是“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在“无我之境”中,则我与物已无利害相对之关系,而与万物合而为一,所以是“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
在“有我之境”中,诗人尽情表现自我的喜怒哀乐,当他观照外物时,无形之中便把自己的感情投射在外物身上,于是在他的诗中,一切外物便染上他自己的感情色彩。如“泪眼问花花不语”,诗人含泪问落花,好像落花能回答他的问题似的,然而落花无言,只是纷纷飘坠,诗人眼中的落花,如此鲜明地染上了作者的感情色彩,以至于我们也分不清,究竟是他为花的凋落而伤心,还是花为他的伤心而零落了。
在“无我之境”中,诗人以一种纯粹无欲的眼光去观赏客观景物,从而进入物我两忘的境界。如元好问的“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二句,其“澹澹”“悠悠”二词,也早已透露这首诗后面欲描述的“物态本闲暇”的一份“闲暇”的感受。
另外,王国维所谓的“古人为词,写有我之境者为多,然未始不能写无我之境,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树立耳”,并不是主张“无我之境”高于“有我之境”,本来王国维对于“有我”“无我”二种境界,就没有高下之分,只要看他对于那些属于“有我”作品及作者,如小说之《红楼梦》,词人中之李后主的喜爱,便可资证明。其实这种说法也源自于叔本华的意志哲学,叔氏之哲学认为世人莫不受意志的驱使支配而为意志之奴隶,故其哲学的最高理想便在于意志之灭绝。以此论之,大部分文学作品不外于意志、欲望的表现,因此乃经常与物对立,成为“有我”之境界。至于能超然于意志的驱使而表现“无我”之境的作者,就叔氏之哲学言之,当然便可算是能自树立的豪杰之士了。这种说法实在仅是就叔氏哲学的立足点而言,与文学评价的高低并无必然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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