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通常会觉得剑与诗都在远方,要跨越大山大河,投入烈火,才能拿到自己心里的“青冥剑”,我也不例外。在高考志愿表上,郑重地写下北京电影学院的名字。除此之外,别无他物。完全不考虑如果学院不录取我,就将面临失学的窘迫。我不相信,我会和自己的梦想失之交臂。
只是没有想到,我从长江之滨的故乡出发,去千里之外的京城,等我再回故乡的时候,这一程,20年已经过去了。
卫铁
我考入的是摄影学院98班,五湖四海的同学刚好20人。既然是学摄影,就不能有丝毫差错。摄影学院诸位先生治学严谨,一丝不苟。如果技术不达标,常被严厉批评。周末大多数时间都是在暗房、拍摄场地、器材城来回奔波,因为作业要时常讲评,稍有懈怠,即被在班里展示,引得大家窃笑。这与我期待中的夹着一本书,花前月下的大学生活相去甚远。武侠小说里,少年取剑之前,都要从劈柴担水的基础工作做起,这就是我磨练心性训练的开始。
学摄影不仅要读万卷书,更在于行万里路,也是诸位先生常常挂在口边的告诫。求学期间,让我收获最大的是社会实践课,这门课一般由班主任带队,前往考察地创作拍摄。深入最平常的生活,去发现创作的美是这门课程对年轻学生的要求。我们白天做社会调查,在田间地头奔走,夜里班主任还要召开班会,大家各抒己见,讨论白天的收获,遇到的困难,创作的感受。大学二年级,我们班首先去的是甘肃省的定西市、夏河县、陇西县和渭源县。
黄土高原的辽阔和肃穆把我震撼了,千沟万壑,推开家门就是土地,一圈又一圈的黄土地望不到尽头。这是生活在南方的我从未有过的体验。对于水的珍视,也是让我惊讶。水用木桶从水窖里提上来,洗完脸还要浇地,或备做他用。喝茶小憩的间隙,主人笑着告诉我们,这是前些天下雨,积存在水窖里的雨水。有了水窖,比以前用水方便多了。这是成长在长江之滨的南方人未有的生活方式。
既是实践,那就要力行。饮茶之后,同学们分成小组,顶着烈日,翻山越岭,各自深入农家,了解收成,询问生计。农家主人多是面孔黝黑、双手粗糙的庄稼人,但是他们目光却都是一样的充满善意。对我们这些端着相机,拿着笔记本的年轻“闯入者”,主人们知无不尽地回答,对相机的冒犯也毫不介意。离开前,我给我采访的一家人拍了一张合影,男主人和妻子、女儿坐在自己的客厅,虽然没有什么像样的家具,有些简陋,但是非常整洁。门外透进来的光柔和了他们的脸庞,目光炯炯,让人难忘。
离开定西,奔赴陇西。这里和定西一样,是公元前272年前后就建立郡治的古老土地。登上当地著名的建筑威远楼,可以俯瞰整个县城。八百年前,这已经是宋朝的疆界,从秦昭王建立郡所到宋仁宗铸楼,这里都是中国古代历史中上演最激烈战事的地区之一。今天威远楼成了市民的休闲活动场所,年轻的父母们带着自己的孩子在威远楼附近的广场上散步,嬉戏。中午时分,树荫下并没有什么行人,整个县城安静而整洁,树叶的影子在地上闪烁、跳跃,广场上只能听见热烈的蝉鸣,偶尔会有几个不愿意午睡的孩子,从广场前迅速地跑开,躲过焦急寻找他们的父母。
大三的夏天,我和同学在故乡一起拍摄了我的第一部短片之后,就匆匆踏上了去帕米尔高原的路,这一学年的实践在新疆。
伊犁、和田、楼兰、交河、库车、塔克拉玛干、昆仑山、赛里木湖这都是小时候阅读过的典籍中提及的名字,不禁让人兴奋难禁。大家一路西行,风尘仆仆,我们决定此行最远是去新疆最西边的一个县城——塔什库尔干县。从喀什到塔县还有一天的行程要走,需穿越夏季冰川融水形成的巨石堆,山路崎岖,异常颠簸。让人真正领教了什么是古诗所提及的“平沙万里余,飞鸟宿何处”的荒芜。巨大的岩石孤单地躺在碎石堆上,仿佛随时能俯冲过来,碎石川下就是奔腾的河流。我们的汽车就在碎石和河流中狭窄的山间公路缓慢行驶,山川的伟岸顿时让人觉得天地悠悠,生命如白驹过隙。
在昆仑山
塔县是塔吉克族聚居地,我和同学们在县城拍摄时,正遇上塔吉克族婚礼。帅气的塔吉克族小伙子和亲人们开着几辆吉普车前来迎接新娘,族人们围着一对新人奏乐和舞蹈。我们小组也被热情的乡亲邀请到屋里,虽然语言不通,但是我和同学们都受到热情的招待。塔吉克族大妈给我们端上了热气腾腾的手抓饭。我第一次在婚礼的乐队里看到了骨头做的笛子,这种骨笛已经有八千多年的历史,是用鹫鹰的骨头制成。骨笛音色明亮,和手鼓的配合堪称完美,乐曲让人欢快且轻松。
县城高处有一座唐代遗留下来的古城,高大的城墙暗示这里曾经的繁华。玄奘西行前往中亚,就曾在这里休息过。登上城墙,站在箭塔上眺望群山,白雪皑皑,翻过远方的山口,就是今天的塔吉克斯坦。我坐下来,在古城上发呆,四下寂静。心里思量,一千多年前安西四镇的一个普通士兵望着寂静的雪山,想念远在万里之外长安的亲人,他会做什么呢?高仙芝的军队可是从这里翻越雪山去和异族的军队较量的么?(www.xing528.com)
入学军训后回校的第一周
从帕米尔高原归来,大家又投入日常紧张的学习中。诸位先生又不辞辛劳带着我们选片,修改,做展览。展览在电影学院的一楼展厅举行,有一个响亮的名字——“西北行”。我至今都认为大学本科时代的两次西北行实践对我后来的创作和个性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在往后的工作中,无论是拍摄,还是去异域考察,这个触发我不断前行,不断启程,去探索未知领域的决心和信心,就来自这两次难忘的西北行。
本科学习结束后,我选择继续在校学习。2003年,我考上了电影学院的文学系,专业方向是电影史。文学系的诸位先生风度翩翩,温文尔雅。讲授史学理论之际,常常让人须臾之间有豁然开朗之感。史论的学习,研究方法和摄影不一样,需要经常去图书馆查询各种资料,故也常常受到馆里诸位先生的指点和关照。我一直认为图书馆是电影学院最有魅力的地方之一。冬天来临的时候,窗外白雪皑皑,地下管道的井盖升腾起白色的水蒸气,坐在温暖的图书馆里,和书里那些过往的人物相遇在下午或者在傍晚。便觉得这冬天不寒冷,天地之间不孤单了,自己也有了继续拍摄的冲动。
电影学院一直有毕业联合创作的传统,临近我这一级研究生毕业之际,电影学院决定开启毕业长片的制作。这是继电影学院78班以来联合创作毕业作品的第一次尝试。我创作的剧本,被文学系诸位先生选上,大家决定支持我制作成长片。这样,我的毕业创作被推荐到学院,我有了制作长片的机会。因为临近毕业,各位同学都有就业和毕业论文的压力,我的制作时间被排得靠后,接近论文答辩的期限。无形之中,对各部门担任创作的同学要求更多,压力更大。为了让这个作品不出现闪失,系里诸位先生为我这事操碎了心,亲自协调电影学院各部门,为摄制组配置人员,甚至亲临我在故乡的拍摄现场,为全组人员鼓劲、加油。实际的困难确实超过了我的预判,但是我喜欢这样不断出现的挑战。历尽艰辛,在大家的帮助和关爱之下,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这部作品完成了后期制作。很快,剧组就收到了釜山电影节等国际电影节的邀请。
在釜山海边的电影院里,灯光逐渐黯淡下去,银幕上出现“北京电影学院青年电影制片厂”这几个字时,心里有些紧张,毕竟要接受第一批观众检阅,但是又满是骄傲,我劈柴挑水的练习时代,结束了。
离别总是匆忙的。“昔我去兮,杨柳依依”,少年们忽然又四散而去,每周喧嚣的“标放”归于平静,操场上也不见练习晨功的同学。每每回顾,心里有些惭愧,在电影学院上下求索的2500多个日日夜夜,有的先生曾在课堂上为我授业解惑,有的先生曾在实践创作中为我指点迷津,有的先生曾在生活上鼓励安慰。那些温暖的话语像一盏盏明灯,照亮我前行的道路。我是这得剑少年中的一位,却来不及和诸位先生一一致谢,拥抱,道别。便一路南下,直奔岭南。又是十年风雨,南北奔波,也曾疲倦,但一想起身后诸位先生的目光,我从未有过迷惘。
从2019年夏天开始,不知为何,我频繁地梦见自己又回到了电影学院,梦见宿舍楼,依稀听见夏季水房里同学们冲凉的笑声,小剧场里,表演学院的先生正在做表演示范,大家一路欢笑前行,同行少年青春的脸庞,我一个也不认识。
梦醒之后,坐在桌前,怅然许久。恍然间,我领悟,那个北上千里,赴京求学的少年已经离我远去了。但是我也知道,电影学院诸位先生告诫我的金玉良言还在耳畔,诸位先生身体力行启示给我的信念还在脑海。这些言语,这些信念,混合着那崇山峻岭之间风与沙铸造的剑,还在我胸口。
我不能忘,也不敢忘。
我唯有继续走下去,不断地创作下去。
作者简介
卫铁,1998级摄影学院校友,2003级文学系研究生,获硕士学位。主要作品有《黄石大道》《长江上的人》《远离》《人间童话》《犯罪解剖》《语路》《厉害了,我的国》等。作品曾入围香港国际电影节“亚洲新潮”单元、慕尼黑国际电影节、第三十一届巴西圣保罗国际电影节、第十四届釜山国际电影节纪录片竞赛单元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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