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老同学黄丹微信告诉我,说电影学院要70年院庆了,约同学写点纪念文字,长短不限。我稀里糊涂地答应了。可到想写点什么的时候,才发觉也不知该写点啥,且信马由缰地想到哪儿写到哪儿吧。
想想那确实是久远的年代,没有手机、没有微信、没抖音、没直播、没电脑、没互联网、没信用卡、没股票、没私家车,也没有商品房……这不是古代么?当然也没电视剧、综艺、真人秀、网剧,是名副其实的电影学院。
唐大年
中学时代对我来说是噩梦,学习差,六门功课,多的时候五门不及格,整天被老师叫到办公室挨训,请家长、补考、写检查、受处分等,受尽羞辱。考上电影学院觉得彻底解放了,学习没有任何压力,作业不多,上课就是看电影,除了看本系的,还去蹭其他系的。每周还有两次坐班车去小西天电影资料馆看电影史课的参考片——一晚上看两三部默片,除了电影学院,再不会有这样的经历。还有一个接一个的各国电影回顾展,日本、瑞典、法国、德国、苏联……真是像海绵吸水一样吸取有关电影的一切。
上课看片还是用3/4录像带。无论是看录像,还是看电影,都没有字幕,总是有个口译伴随着电影,很多时候译得稀里糊涂,也一点不妨碍对看电影的狂热。有一个翻译苏联电影的女老师,翻译得很精细,口齿也清楚,而且对苏联电影特别熟,演员、编剧、导演都插空介绍一大堆。有一次看《士兵之歌》,里面有一段女主角追火车的戏,很长、很激情的一组镜头,没有对白,没有音乐,只有火车声和跑步的喘息声。跑到一半时,女老师终于憋不住,说:“这是一段著名的静场……”全场顿时哗然。对这个著名的静场来说,这句划破寂静的介绍当然煞风景,但事情就是如此,留下了比电影更深的记忆。
另一次在小西天看片,那天传说放的是一部很牛的意识流电影,根据詹姆斯·乔伊斯的名著《尤里西斯》改编的。像乔伊斯、《尤里西斯》这些名字,在那个年代还笼罩在一种陌生和神圣的雾霭中。电影开始,黑白片,影像都是倒着的,房间、演员、人走来走去、全景、近景——果然是现代主义名作,不同凡响,透着奇怪。大约放了几分钟,可能是换本,影像变正了,传来放映室的广播声:对不起,刚才放错了。
聊那时候的电影学院,有几个地名是不可少的,德胜门、北郊市场、小西天、回龙观、西三旗、二拨子、农学院。
还有北太平庄。不知为什么,有一天晚上我和同学方文坐22路到了北太平庄,已经夜里11点多了,回学院的末班车早没了,第二天大概是系主任王迪老师的课,不敢旷课,就决定走回学院。北太平庄到二拨子,基本是沿着现在的京藏高速,那时这一路两边还是农田,路也只是一条双向的柏油路。不知要走多久,也不当回事,唱着歌,甩开大步走在冬天的夜里。走起来了,并不觉得冷,风很硬,吹在脸上刮得疼,就把毛衣脱下来裹在头上。路边电线杆的电线发出“嘎啦、嘎啦”的声音,有一点像空的铁管子里扔石子的那种声音。到宿舍时,宿舍里暖洋洋的,还有台灯亮着,有没睡的。分头用电热杯煮了方便面,酣畅淋漓地吃完才倒头扎进被窝。
军训过一次,两周,我们去了保定附近的27军。编成军队建制的几个班,每人发一身没有领章帽徽的军装,一根武装带。睡一个宿舍,铁架床,床上都有蚊帐,屋里有很多苍蝇,晚上洗完澡,系蚊帐的绳子上会爬满苍蝇,坐在床边,把打火机的火苗调到最高,一打火,苍蝇的翅膀被烧毁,苍蝇就会掉一床,是那时晚上的娱乐之一。军营里造了不少杀业。
床上的另一件事是叠被子。每天早上起床要把被子叠成像木头块一样,方方正正,捏出边、揪出角,见棱见角,一屋子的被子大小高低形状一模一样,远看得成一条线,排了队一样。有检查的,不整齐还得重新叠。
食堂吃饭一桌十个人,上桌的时候,饭菜已经摆好。来到桌边没有人会坐下来,都是先站着拿起筷子,把菜里的肉挑着吃光,才会坐下来盛饭的盛饭,夹馒头的夹馒头,因为肉不多,你盛饭的工夫就被抢没了。菜里或汤里有苍蝇,并不会介意,拿筷子夹出来扔了。(www.xing528.com)
记忆中,所谓军训也没啥可训的,就是踢正步。我们文学系的男生高矮胖瘦参差不齐,好几个还戴眼镜,平常动作稍快点都不协调,更别指望整齐划一了。在操场的队伍中除了滑稽,也想不出什么别的词来形容。有一天,团里派来一个示范的军官,据说是天安门国旗班退下来的,个头一米九几,已经微微有点发胖,但踢起正步来虎虎生风,确实十分威武。在训练有素的军人面前,我们这些学生是显得颇有些文弱。
打靶是军训的高潮,毕竟要动真枪实弹,那几天颇为躁动和兴奋。已经记不得太多的细节,只记得打靶那天,我有几次瞄错了靶,多发子弹都打到别人的靶上。好多年后,考驾照“倒库”那项,我又把车倒进了别人的库里。
在军营休息的时候,背阴的墙根会蹲一排人。半个月里,我的军装一次也没洗过,背后有一片白印,我觉得那是每天出汗留下的盐。我记得不只我一个这样。
军训结束时有一次考试,好像为了表示反抗,我们那间考场里有人领头唱《一无所有》,带队老师和教官们又惊恐,又生气,眼晴也瞪圆了,鼻子也气歪了,挥舞双臂在教室里跑来跑去,高声喝止,但歌声一直在持续,回荡在整个军营的上空——像电影里一样。因为这个,有同学挨了处分,是谁记不清了。
军训就这么结束了,军车把我们拉到保定,就地解散。坐火车回北京时在站台上买了一只烧鸡,一口气吃得精光。当晚在家发高烧,拉肚子,半夜到医院看急诊。大夫说亏了那么多天的油,一下吃太多,会死人。
可能中学太压抑,自由,是学院四年最鲜明的感受。那些老师们,郑洞天、谢飞、倪震、孔都、周传基……以及跟随着他们的一长串电影大师名字,费里尼、安东尼奥尼、伯格曼、特吕弗、戈达尔、法斯宾德、施隆多夫……现在回想,那时老师们都很有激情,对创作的激情,对电影的激情,那种激情本身就是一种教育,一种感染,比他们讲的什么留下了更深的记忆。郑洞天老师有股光明磊落的气场,听他的课总是激起对电影强烈的责任感。谢飞老师笑眯眯不急不慌,开明自由,仿佛一切都水到渠成。孔都和倪震好像都是南方人,孔都有股优雅的气质,倪震则是江南才子的派头。周传基老师烟不离手,骂起好莱坞言语犀利,是我见过最神似马三立的人。那时候对西方当代电影,他们和我们一样,也是刚刚接触,在经历了那么多年文化贫乏和禁锢之后,我想他们也是带着强烈的新鲜和冲击去接受,然后又热切地传达给我们。
后两年,一批更年轻的老师来到学院,从观念到趣味进入了另一个时代。第一次听戴锦华的课是她要来文学系教书前的一次试讲,好像是关于“朦胧诗”,大高个、烟嗓,有一股咄咄逼人的大丈夫气概,口若悬河,讲到的诗全都倒背如流。电影观念从上一辈挂在嘴边的巴赞、克拉考尔、爱森斯坦的电影本体论,到结构主义、符号学、精分、西马。李奕明讲着谁也听不懂他自己大概也还没消化好的“结构主义”和拉康;张献民讲的是更加云山雾罩的电影人类学;我最爱听的是王志敏老师讲“解释学”和电影。三年级的时候,法国留学回来的胡滨老师开了一门“当代法国电影”,从法国大使馆借来16mm拷贝放映,带来了更新的电影消息,新浪潮之后的法国电影。这批电影让我更深地理解了“诗意现实主义”的传统。第一次看到罗麦尔的电影,知道了《喜剧与格言》;第一次看了讲同性爱情的电影;看了于佩尔演的《花边女工》,被结尾她那望穿银幕的目光所震撼;还有北非移民题材《阿基米德后宫的茶》,为里面少年的激情和反抗激动不已。
所有这些老师把学生都当成未来的艺术家看待,给予自由,给予尊重,培养自信,学生也都个个狂妄自大,目空一切……我觉得那是艺术学院应有的氛围,自由、独立、多元的思想是创造力的来源……
作者简介
唐大年,1985级文学系校友。主要作品有《北京,你早》《风过耳》《动什么别动感情》《搜索》等。剧本《瞧,这个人》曾获圣丹斯电影节“电影百年奖”,编导电影《都市天堂》获休斯敦国际电影节外语片金奖,联合编导的《十七岁的单车》获柏林电影节评审团大奖,台湾金马奖最佳编剧奖提名,曾获中国电影导演协会年度编剧、中国影协杯优秀电影剧本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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