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师的指点，我驾乘仙鹤登上青云

王兴东（78级编剧进修班）

我的编剧之路，离不开干学伟老师的指点。

干学伟是我们1978年编剧进修班的班主任，他在延安鲁艺扮演过列宁，参加过毛泽东主持的延安文艺座谈会，导演过《小二黑结婚》。这位资深的教授，和我们学生同住在昌平县朱辛庄的学校里。

我们班48人，年龄最大的47岁，最小的24岁，是“文革”以后电影学院办的第一批编剧进修班，学期一年。班主任是沈嵩生老师，请来讲课的都是有名的编剧大师，林杉、李凖、黄宗江、王朝闻等给我们传授编剧的经验。

我从边防部队考进长春电影制片厂，想写剧本当编剧，那时长影人才济济，是国内最大的电影厂，我只能在总编室当个助理编辑，负责审看外地投稿的剧本。所以，我非常珍惜电影学院进修的机会，努力学习剧本创作的要领，写出能拍摄的剧本，毕业后在电影厂当上专职编剧，实现我的梦想。

电影学院借用农大的校园，离城里很远，比较封闭。干学伟老师讲课之后，总是愿意跟我们学生聊天，他不回家，和我们同住一个楼层同一条走廊。晚上常见他自己用茶缸煮点麦乳精喝，我们常到他那里陪老师聊天，听他讲电影的故事。

有一天，他饶有兴致地谈起，代表电影局去南斯拉夫选择引进影片，他选择了两个短片，没有对白，没有字幕，颇有寓意。

《带枪的人》剧照，干学伟扮演列宁

第一个叫《猫头鹰》。森林的早晨，一只老乌鸦在树上给四只小乌鸦喂食，喂完一只小乌鸦以后，老乌鸦即飞走觅食去了。这时候，镜头一摇，旁边树上一只猫头鹰，非常凶悍壮大，飞过来袭击鸦巢，尖爪按住一只小乌鸦，一口掐死，尖喙撕着肉吃起来，另外三只小乌鸦吓得“嘎嘎”叫。这时，老乌鸦觅食回来，愤怒地冲上去，保护孩子和猫头鹰拼力搏斗。猫头鹰比它强大，一个回合就把老乌鸦打跑了。傲慢的猫头鹰从容地扑向第二只小乌鸦，爪按嘴撕，悠闲自得地吃着美餐，另外两只小乌鸦吓得“嘎嘎”惊叫。这时，败下阵的老乌鸦在天空中回旋，鸣叫。当镜头摇到天空，黑压压的一片乌鸦，闻声聚合而来，对着树巢里的猫头鹰开始俯冲，你一下，我一下，轮番喙咬，其势壮观。猫头鹰在密集的攻势下，难以招架，啄得满身血迹，一毛不存，掉落树下，死亡告终。

第二个短片叫《选鸡雏》。一个现代化的鸡雏孵化场，孵化出来大量的毛茸茸的小鸡雏，“叽叽、叽叽”叫着，一位漂亮的姑娘坐工作台前选择鸡雏，装箱分配到养殖场，选择肢体健全强壮的小鸡雏，装入旁边的纸箱里。选鸡台的下面有一个传送带，大约有2米来长，尽头是垃圾水泥槽，里面是蛋壳、死鸡、残弱淘汰的鸡雏，通过下水道就冲走了。场景清楚后，影片开头，纸箱里已经选择几只白色小鸡雏，很健康地“叽叽”叫着，接着走来了一个白色鸡雏。姑娘认为够标准，择进箱里。又上来一只，病弱不全的，用手一推，顺着传送带就掉到了水泥槽里，淘汰掉了。这时，一只小黑鸡挤上来，长得很健壮，“叽叽叽”地叫，选鸡雏的姑娘不假思索地把它打到传送带下面去，显然她不要黑鸡。可是被她推到传送带的那只小黑鸡，没有掉到水泥槽里，逆着传送带往上爬，边爬边呼叫，希望入选，希望存活。姑娘看到一愣，怎么能爬上来？遂用手把它打下来，继续选白鸡。小黑鸡在挣扎中没掉下传送带，继续往上爬，一步一步，证明它很健壮，生命力很强。当姑娘发现小黑鸡又上来了，冲着小黑鸡用力一推，终于滚掉到水泥池里……听到“哗”的水声，猛地冲刷，结束。

干老师讲完，问我们有什么感想？寓言式电影太震撼我了，两个短片蕴含着深刻的道理。第一个故事就是团结起来反霸，乌鸦虽小，集合起来就能打败霸道的猫头鹰；第二个故事是影射“种族歧视”，小黑鸡没有毛病，体力健壮，要选择白色鸡雏饲养，它则难逃厄运。

干老师特别评点编导有思想、有发现，在大千世界发现猫头鹰和小鸡雏真实的故事，一句台词不用，全世界都能看懂，这就是好电影。电影其实是给成年人讲一个寓言和童话故事，用最小的单元因素讲最深刻的道理。小故事，大道理，是好电影的特点。干老师的指点，令我眼前豁然开朗，当时出现一批写拨乱反正的电影，题材一窝蜂地重复，都在用大段台词来控诉“文革”的危害。猫头鹰和小鸡雏虽然是小题材，却展示了电影的本性。当晚，我就把这两个小故事记录下来，笔记现在还保留着。

干学伟是来自延安的老艺术家，对我们平易和蔼，晚上凑在一起聊天。我告诉他，上次你讲的《猫头鹰》和《选鸡雏》启发很大，我有个动物的故事。干老师问是什么动物？我说，狗！我在吉林省长白山边防线上当兵五年，我熟悉军犬，想写一个边防战士和军犬、还有未婚妻的故事。狗对人是忠诚的，战士对祖国是忠诚的，也可以像猫头鹰的故事那样通过寓言讲这个故事。干老师听后非常高兴，鼓励我写出这个故事，要到生活中找到更多的细节，发现别人没有用过的情节，到生活中开辟一片属于自己的创作领地，栽种自己的花，培育自己的品种，不重复别人，不模仿他人，才能写出好本子。

为了创作军犬的剧本，我去黑龙江省军区柞树林军犬训练队，深入生活，跟战士一起喂犬，参加训犬。了解很多故事，掌握了很多细节。这个剧本《他、她、它》，在上海《电影新作》发表出来。当时长影没有采用，由西安电影制片厂姚守岗导演，黄建新是本片的场记，卢君和韩月乔主演，后来片名改成《白桦林中的哨所》。

编剧进修班左起：王兴东、冯琪、干学伟教授、孔良、于力

编剧班毕业后，我依然在长影做助理编辑，只能业余时间写剧本，非常艰苦。我在齐齐哈尔铁路局组织一个抗震的剧本，有人告诉我这里人工饲养丹顶鹤。1980年我第一次去扎龙，一片草甸子，只有五间土房，认识这个养鹤人叫徐铁林，妻子叫黄瑶珍，夫妇养鹤很有经验，从苇荡里拣回来的鹤蛋，放到温水里，漂出的高度就知道还有多少天小鹤该出壳了。我还和他的女儿徐秀娟聊天。后来她在江苏盐城为救鹤牺牲了。那时她才十几岁，我看她给鹤喂鱼，放收音机给鹤听，随着音乐看到白鹤抖翅，感受到大自然的美真是独具诱惑力。

丹顶鹤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生活在中国、朝鲜、日本和俄罗斯的西伯利亚。仙鹤从未在电影中表现过，我能写成什么故事？猫头鹰和小鸡雏都做了电影，我们中国特产的仙鹤，一定要做成一个寓言风格的电影。(www.xing528.com)

我再次到扎龙深入采访的时候，看到苇荡、小船、仙鹤、野鸭、红头雁，眼前出现“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画面，白羽红顶，仙鹤鸣叫，非常嘹亮。神奇的景，神秘的鸟，怎样创作成故事？鹤是候鸟，冬去春回，冬天飞到南方，春天又飞回嫩江，鸟归旧巢，人恋故土，主题悄然孕育出来，于是构思故事：“文革”时期，一个小孩被遗弃到这里，一对养鹤的老两口收养了他，后来母亲找到了这个孩子，把他带到北京，孩子不适应，最后又和仙鹤一同返回嫩江草原。这个剧本写成以后，在长影厂仍然没有得到认可。这时电影局来长影考察，我就把剧本交给老局长陈播，他看过后写了四页纸的意见，充分肯定这个新颖的题材。这样由长影出品，陈家林导演的《飞来的仙鹤》就在中国仙鹤之乡扎龙拍摄了。

拍摄过程中，摄影师穿着两件的确良衬衣，都被蚊子咬透了，恰恰就是这样人迹罕至的地方，才有最美的景致。这部影片拍出之后，长影厂内引起震动。1983年1月在上海锦江饭店举行的全国电影创作会议上放映，全场鼓掌，人和鹤共舞的电影场面初展银幕，一片惊喜。石方禹局长和陈荒煤副部长，包括一些编剧、导演，看惯了都市生活和历史影片，偶然一部展现人与鹤在大草原，似童话似寓言的电影，刮目相看，为长影厂赢得了声誉。

会议期间，电影局表扬年度影片，除《飞来的仙鹤》还有西影厂拍摄的《白桦林中的哨所》。长影厂的苏云厂长叫我陪他去理发，路上他就问我，下一部想写啥？我说写了军犬和仙鹤，想写军马、军鸽和军驼。他笑了，又问我创作上有什么问题。我说，最大的问题就是我还是助理编辑，想进创作组当编剧。苏云厂长说，这个事情简单，我回去厂里就研究。

《飞来的仙鹤》改变了我的命运。这部电影获得了文化部1982年优秀影片奖（属于国家政府奖，电影局当时归文化部管），还参加了国际电影展，在法国阿朗松儿童电影节获了奖。那年我32岁，和王浙滨正式调入长影创作组，从一个看外稿的助理编辑，成为长春电影制片厂的专业编剧。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听着猫头鹰的故事，拽着仙鹤的翅膀，飞上银幕，步入我一生为之奋斗的创造剧本版权的编剧之路。

说起来，在计划经济的胶片时代，全国每年100部电影指标，创作剧本能够投拍就不容易，能弄出一点剧作风格更难了。没有干学伟老师的指点，我就不会钻研人物与动物，创作一系列人与动物的电影。《白桦林中的哨所》《飞来的仙鹤》《狼犬历险记》《请把信留下》（战士与军鸽）、《鸽子迷的奇遇》《奔向银幕的马》《黄角墓地》（表现人与鹿的故事，筹拍后，因故未拍成）。

笔下写着动物界，心中想着人世间。我坚持和偏向于表现人与动物题材的剧本，在平衡题材中凸显特色，像鸡蛋被孵化一样，部部作品也被拍成了电影。那时候，每年都有我的剧本投拍，为我的创作初期阶段铺垫了成长的路基。

指路者，是我的老师。

“开辟一片属于自己的创作领地”，有老师引路，也需要自己的觉悟。此后，我告别“人与动物题材的领地”，总结经验向新的领地探索。当我用一年时间在长春光机所深入生活，创作的以科技战线人物为主角的《蒋筑英》取得了各方认可，遂又开垦出写时代人物的领地。我走近《孔繁森》《离开雷锋的日子》《生死牛玉儒》《许海峰的枪》《法官妈妈》《良心》《一个人的奥林匹克》《邹碧华》等人物，创作以真实人物为原型的人物系列形象，成为弘扬时代精神的主旋律。《蒋筑英》拿到了广电部1993年政府奖改革成华表杯的最佳影片奖，我拿到了第一次政府设立四个单项奖中的最佳编剧奖。我坚持到生活中了解人物，挖掘人物感人的细节，秉持干老师所教导“到生活中去找细节”的原则，创造别人没有提取的情节。我写每一个时代人物，都像钻井采油一样，下钻头围绕这个人物采深采透。为了写《离开雷锋的日子》的乔安山，我四下铁岭，找到雷锋的四位战友，熟悉人物，掌握细节，用电影第一次向国人展现雷锋车祸牺牲的真相，影片赢得很高的上座率。这个剧本经过电影学院的老师们审看过，由北京电影学院青年电影制片厂出品。我所写的时代人物不是依据新闻资料堆砌，都是在生活中采撷到真实感人的细节作为支撑。

“开辟一片属于自己的创作领地”，要凭自己的真情实感才能做到开发领地、耕耘领地、收获领地。我因创作《蒋筑英》《离开雷锋的日子》两次获得华表奖，又获得了第13届、第17届金鸡奖最佳编剧奖，被推荐为第九届、第十届、第十一届、第十二届全国政协委员。在人民政协统一战线的组织中，才能理解和感受人民政协的创建与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多党合作制度的建立，本身就是一部宏大的史诗正剧。我主动向全国政协领导申报为迎接人民政协成立60周年和新中国成立60周年创作《建国大业》的剧本，得到全国政协领导的批准支持。剧本经全国政协领导审查通过后，又在国家重大革命历史题材领导小组的审查下通过。最终剧本授权许可中影集团拍摄（中影集团当时献礼片是《天安门》），没有人民政协的生活是不会想到写《建国大业》的，这是我有感而发，发自内心表达的主题。

我在朱辛庄进修的时候，从未敢想，历时数年磨砺，我能为国写史、为民族塑像。《建国大业》编写了毛泽东带领中国共产党人创建中华人民共和国；《辛亥革命》书写了孙中山率领同盟会推翻封建帝制创建了中华民国；创作了毛泽东在延安依法治军，严惩逼婚杀人的黄克功的法治电影《黄克功案件》；为把邓小平在江西谪居岁月创作成电影，我从2003年创作《邓小平小道》，历时15年，三次去江西深入生活，六次修改剧本。在今年疫情之中开机拍摄。向世人讲述邓小平在江西劳动改造，思索改革的故事。

从写时代人物到描写革命领袖，我不会忘记，干学伟老师为我指点的路标，找到自己独有的一片探索的领域，才能走出属于自己的脚印。

电影学院培养我成为电影编剧。我代表电影编剧多次参加全国“两会”，在政治协商，参政议政，民主监督中，我始终为电影立法，电影分级制，为编剧的权益和地位提案，一再强调建立编剧深入生活的有效机制。这些初心都源于我对编剧事业的挚爱，源于干学伟先生传递的延安文艺座谈会的精神，坚守生活是创作的唯一源泉的基本原则。生活是无字的剧本，剧本是有字的生活。好剧本必然是植根于时代生活的结果，是编剧在独辟领域的发现与发明，编剧的发现掌握一部影片诞生的钥匙。

缅怀干学伟老师。凡是请我去编剧培训班讲座，我必讲猫头鹰和选鸡雏的故事。

作者简介

王兴东，1978级文学系编剧进修班校友。曾任中国电影家协会第九届副主席、中国电影文学学会会长，第九届、十届、十一届、十二届全国政协委员、全国政协文史和学习委员会委员等职务。主要作品有《离开雷锋的日子》《建国大业》《辛亥革命》《蒋筑英》《孔繁森》《黄克功案件》《飞来的仙鹤》等。曾获国家文化部优秀影片奖、广电部政府奖华表杯最佳编剧奖、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编剧奖、华表奖最佳编剧奖、日本东京国际电影节大奖、飞天奖、“五个一工程”奖、中国话剧金狮奖等多个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