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章泯：他给我们留下的宝贵回忆

林洪桐

有的人活着　他已经死了；

有的人死了　他还活着。

章泯院长离开我们已经四十余载，

然而，他却时时刻刻活在我们心中：

通过他那些丰富的艺术作品和理论专著；

通过他传下的珍贵的艺风艺德；

通过他留给我们的治学方针和理想；

通过他多年培养的一代又一代的学生

……

1962年章泯参加“十一”国庆节时在天安门留影

1949年章泯在香港九龙准备带领香港电影界同事赴广州慰问解放军时留影

我是有幸受到他亲自教育、聆听他上课的最年轻的一批学生。1961年我们刚从北京电影学院毕业留校任教（北京电影学院第一届学生）。章泯院长在百忙之中每周抽半天时间给我们表、导专业青年教员授课，将我们十余人叫到他的办公室，面对面地给我们“开小灶”，殷切地传授表演及文艺的基础理论，教导我们治学的方法，帮助我们树理想，立志向。当时一些中年教师对此十分羡慕。实际上，他并非对我们偏心，而是想得远，看到了培养年青一代师资的重要性。我们是科班出身的第一届教员，他对我们提出了严格的高标准要求，他向我们讲授了“表演艺术的实质”“演员艺术的天性”“体验艺术与表现艺术之统一”“演员的创造”“艺术的特征”等专题。讲课中，他经常强调理论对教学的重要作用，并告诫我们要“博学”，不要“坐井观天”，除了学专业外，他还亲自传授做学问、读书的方法和经验。我当时对他丰富的真知灼见并不全部理解，但觉得深刻、重要，因而都做了笔记……四十多年过去了，不论是备课、教学，还是写理论文章，我都经常翻阅这本听课笔记本。重温章泯院长的教导，至今仍受益匪浅。我不仅怀念他对我们的培养和爱护，而且深感他的许多艺术观点至今仍有指导意义，尤其对新一代的电影工作者更有启迪。为此，我曾经将它整理出来，在《北京电影学院学报》上发表。这份讲稿凝集了章泯院长艺术实践和教学实践的心血，是他留给我们的一笔精神财富。

1962年，章泯参加全国教育工作会议期间在友谊宾馆院里同电影学院部分院、系、处领导合影。左起：干学伟、章泯、吴印咸、邸力、陈洁、田风、钟敬之

章泯先生有一长串的学生，从老前辈赵丹到我们这些“小字辈”。早在20世纪30年代他导演易卜生的《娜拉》时，曾对他当年的学生赵丹、金山提出：“我们不能总是停留在喊几句口号，流几滴眼泪的表演水平阶段了，我们要提高左翼戏剧的演技水平。我们要建立自己的剧场艺术。”一想到这些，心中就十分激动，又深感肩负重任。我心里十分清楚，章泯院长寄希望于学院。今天，我们有了这么好的校舍、这么好的剧场，我们又应付出怎样的劳动使之开出我们自己的艺术之花呢？让章泯院长的理想、夙愿早日变成现实。

章泯院长从事艺术教育事业近半个世纪，他一面排戏，一面传授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培养了许多艺术家，可谓“桃李满天下”。老艺术家金山、赵丹、沙蒙、蓝马、舒强、王苹等都称他为良师。前几年我接受了一项采访我国著名电影演员李纬（许茂和盘老五的扮演者）的任务。他在谈及自己艺术创作道路时特别提到章泯导演对他的教诲。1940年，沙蒙、王苹、顾而已等请章泯导演舞台剧。章泯导演提出约法三章：其一，戏必须排一个月，少一天不排；其二，排戏时有戏的演员必须到场，不迟到、不早退，中午饭送现场；其三，排戏严肃认真，不许开玩笑，“吃豆腐”，否则不排。李纬说那是他从艺以来第一次这么严肃认真地排戏。后来，果然有人“吃豆腐”，章泯同志起身就走，后几经道歉，写了保证书才将戏排完。整个戏演出后，导演对每个演员都作出了评价，章泯对李纬说：“小李纬的舞台经验差，表演路子是正的，没搞斜门歪道，要坚持下去。”半个世纪过去了，“排戏要认真，戏路要走正”这两句话牢牢铭刻在老艺术家李纬的心中。老一辈艺术家赵丹、金山等也都将章泯院长看作艺术上的严师、诤友。赵丹在回忆录中称章泯为“我表演技巧上的启蒙老师之一，正是从他那里才第一次听到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丹钦柯、瓦赫坦戈夫、梅耶荷德、泰伊洛夫、果因哈特……”“我们正是于1934年章泯导演《娜拉》的排演实践中，学习和运用起斯氏方法的。老实说，在这之前，我完全是‘瞎猫碰死耗子’，只凭一点直感在演戏罢了。能有这样一次有目的的学习机会，真是珍贵如宝。”正是由于章泯导演排戏的教导和启发，赵丹“立下了一个宏愿，终生为建立中国的表演体系而奋斗！”从而在《娜拉》的排演中，克服了形象塑造中的简单化、概念化、形式主义的演剧倾向。赵丹“以正求反”地塑造郝尔曼，金山则“以反求正”地创造了克洛克，逐步将演剧方法扭转到现实主义的表演道路上。正是由于章泯的提倡、推行和一批有为的青年演员的实践，使我国的话剧表演逐步脱离了文明戏程式化的路子，从理论和实践，为我国表演艺术开拓了一条现实主义的体验艺术的道路。一次，赵丹在章泯导演的《大雷雨》的演出中获得成功，得到唐槐秋的夸奖，但赵丹始终未敢将赞美之词告诉章泯导演。赵丹说：“因为我怕他。因为我知道他最蔑视一个人的自满和沾沾自喜的低级情操。他不止一次地教育我们，一个真正的艺术家，每一次创造，都只是一次艺术上的探索，一个重新的起步而已，从这一意义上讲，没有什么成功或失败可比。”章泯同志对待艺术的高尚情操影响着一代又一代演员的艺风。

20世纪30年代，我们不少演员靠自己的探索去演戏，缺乏正确的理论指导，走了许多弯路。章泯院长深知理论对于实践的重要意义，为了不断提高我国的演剧水平，努力建立中国无产阶级的戏剧理论，早年时他就十分重视导演理论的学习研究和翻译著述工作，并作出了历史性的贡献。1935年他出版了《悲剧论》和《喜剧论》，1940年撰写了《演剧是怎样一种武器》，之后1949年总结他多年舞台导演的实践写出了《导演与演员》等，并译著了《戏剧导演基础》《戏剧的本质》《戏剧导演手册》等。1935年他还与万籁天合作出版了《电影表演基础》，那时他开始了电影艺术研究。特别是在传播、研究、运用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表演体系上，作出了突出的贡献。他与郑君里在20世纪30年代第一次将斯氏的《演员自我修养》翻译介绍到了中国。事情是这样的：郑君里结婚那天，贺孟斧将一本英译版的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著作《演员自我修养》送给新婚夫妇作新婚礼物，章泯见到此书，如获至宝，看了又看，爱不释手，他认为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这部著作，概括了几代演员的真知灼见，阐述了现代戏剧的美学原理，是一部难得的好书，很值得学习和借鉴。于是他与郑君里迫不及待地动手翻译。这部书是在极端困难的条件下译完的。当时左联的部分同志住在四川农村，正准备去延安，生活困苦，营养很差，他们几乎每夜就趴在昏暗的煤油灯下翻译，以至后来眼睛受到损伤。为了赶在赴延安前译完，他们译一章，著名的戏剧艺术家舒强就抄一章。该书于1943年由重庆新知书店出版，受到极大的欢迎，广为传播。舒强等将手抄本带到延安鲁艺，八路军一二〇师战斗剧社听说鲁艺有斯坦尼的小册子，特派朱丹、成荫、严寄洲等同志赴鲁艺看排戏，并将斯氏小册子手抄回来，刻印成一个个小本子发给演员们。后来成荫学着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表演体系排演独幕戏《命令》，收到很好的效果。当时在剧中担任主角的成荫同志在日记中写道，“收获很大，至此，对戏剧有了新的认识和心得……”正是靠章泯同志大力传播斯氏表演体系，造就了今天一大批优秀的表、导演人才。与此同时，章泯同志更重视在演剧的实践中运用和传播现实主义的表演方法和体系。他通过导演名著《娜拉》《钦差大臣》《大雷雨》《罗密欧与朱丽叶》《马门教授》《北京人》《家》等造就和培养了一大批优秀的导演表演艺术家，除赵丹、金山外，还有沙蒙、张瑞芳、舒强、水华、王苹、吴茵、陶金、顾而已、吕班、魏鹤龄、王为一、吕复、胡导，等等。(www.xing528.com)

章泯1929年7月于北平与国立北平大学艺术学院戏剧系同班同学毕业时合影。左起：王瑞麟、韩廷让、张鸣琦、谢兴（即章泯）、张蓝仆（璞）、匡直

1960年，章泯院长在毕业典礼上讲话

章泯院长与学生欢度春节（杨恩璞摄）

章泯院长是我们党内一位出色的戏剧理论家，也是我们党的优秀的电影戏剧教育家。正如著名戏剧活动家赵铭彝所说：“章泯是戏剧的全才，行行精通。”他不仅精通导演、表演、编剧和理论，而且深谙艺术教育，是一位受过高等教育、有良好艺术素养、丰富艺术实践和坚实理论基础的影剧艺术家、教育家。早在抗战初期，他应邀去鸡公山任戏剧训练班的艺术指导，为抗日救亡运动积极培养戏剧人才。著名的电影演员和老教师欧阳儒秋等，就是当年训练班的学员。武汉失守后，章泯先后在成都四川省立戏剧学校和由南京迁往江安的国立戏剧专科学校各任教一年，积累了正规教学的丰富经验。当代著名的电影导演陈怀恺、谢晋等，就是当时江安剧专的学生。1939年章泯又在育才学校任戏剧组主任。他十分重视教师在教学中的重要作用，特从西南各地邀集了舒强、沙蒙、水华、袁立殊、刘露以及王家乙等一批进步的戏剧工作者来校任教。教学中他既重视专业教学质量，坚持现实主义创作道路，又重视教育学生树立进步的人生观和艺术观。教育学生不要追求个人名利，既不当“戏子”又不当“明星”，而要当人民的艺术家，献身艺术，服务于社会。他一贯主张“戏剧是教育的工具、战斗的武器”。新中国成立之后，章泯为发展人民的电影事业，积极开办了多期短期训练班，培训工农电影工作者。1956年北京电影学院正式成立，他一直从事教学领导工作，为电影学院做了许多、许多，也留下了许多、许多。今天回想起来，有这样一位博学多才、既有实践又懂理论，并具有丰富艺术教学经验的学者、教授作我们的院长是多么幸运，又那么难得。他为我们积累了许多宝贵的治学方针和方法。他一向重视基础理论的教育和基本技能的训练。对各系一、二年级的基本功训练和教学抓得十分紧。表演系学生过早地排大戏，他一定要求回过头来再补课、排片断、做小品；导演系排戏，他指出这是为了训练导演的基本功——处理编、演、导，而不单单为了演戏。他更重视理论与实践的结合，主张学院建立“实验制片厂”和“小剧院”，实行教学、排戏、拍片相结合。今天的青年电影制片厂正好验证了这一教学方针的英明，遗憾的是章泯院长理想中的“实验制片厂”仍未实现。他多次激动地提到，要有我们自己的“小剧院”，经常进行教学的舞台实践，以创出我们自己的风格和积累我们的演出剧目。章泯院长既重视学生的专业学习，也十分重视对学生人品的培养，让学生在德、智、体诸方面全面发展。特别是他留给我们的治学作风，是学院的一笔宝贵财富。他的治学和为人是那么正直、诚恳、严肃、认真，毫无庸俗作风。正如夏公在章泯同志诞辰八十周年、逝世十周年纪念会发言中指出的：“章泯同志有个特点，用现在的话来讲就是不说空话，干实事、做切切实实的工作，可以说是任劳任怨、不争名利地埋头苦干。他是一个性格上很严肃的人，不论是写剧本或排戏，都是一丝不苟，从不在困难面前退却一步；他为人平易可亲、待人平等，可是，对闹人事纠纷、排戏不严肃的人，他却常常会大发脾气。”“我们现在纪念他，我以为应该联系到当前电影界、戏剧界的实际情况，来学习他这种诚诚恳恳、不为名利、不讲空话、专做实事的这一高贵的共产党员的品质。”我们应将这种品德和精神融为校风的重要组成部分继承下去。

章泯院长离开我们已经四十五年，然而，他的教导却时刻在指导我的教学、我的实践、我的理论创作。他语重心长地说：“你们是既有艺术实践经验，又能胜任教学；既懂理论，又能从事艺术科研的新一代的教员。要学点文学、心理学、生理学、其他艺术学，还要学哲学、逻辑学、社会学，特别研究人的学问。要迷进去、钻进去，长远规划，积累十几年、几十年，搞出点名堂来……”这些教导渗透到我艺术生涯的各个领域、各个阶段。章泯院长特别重视理论建设，一次课后把我叫到一旁说：“洪桐，你的文学底子不错，爱动脑子。要为表演艺术的理论建设多做点事，搞出点名堂来……”六十余载，我按老师的话辛劳耕耘，撰写了上千万字探索表演艺术及电影艺术的文章、专著、系列教材。在此基础上，提出了带有体系高度的“表演生命学”。

前些年在学院的小剧场演出我的“表演生命学”实验教学的话剧《青春残酷戏剧》。眼前不禁浮现出章泯老院长和蔼可亲的容貌，耳旁回响起60年代他给我们讲课时提到的最具含金量的殷切期望：要建立我们自己的演剧体系和剧场艺术，要有我们自己的莫斯科小剧场。不难想象，他多么希望电影学院的小剧场“能诞生我们自己的现实主义的演剧体系啊！”这是他毕生为之奋斗的理想。这是章泯院长留下的最有分量的一句话。

值得宽慰的是在近六十年以后的今日，建立我们自己的演剧体系有了些眉目。我努力探索并提出的“表演生命学”。在去年的“高峰论坛”上，得到专家学者的充分肯定：

著名戏剧评论家童道明先生在《表演——生命的投入》中直言，林洪桐教授就是他心目中的堂·吉诃德，“林教授对角色、对理论、对‘生命学’的投入，就如堂·吉诃德。他用一生践行了他的文化态度、文化实践与文化坚守。他是个追求美的艺术人，他是继焦菊隐先生之后，中国第二个试图创造性地解读、继承、发展斯氏体系的人。很了不起，‘生命学’在哲学、美学高度上超越了焦先生。”

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院长陆绍阳认为：“表演生命学”的创立，是对表演理论的重大突破：其一，其框架体系具有独创性；其二，其理论经过实践验证；其三，它是科学的，并触及了表演学科的核心。

北电前副院长王伟国教授认为“表演生命学”倡导了其一，自然的生命精神；其二，情感的生命精神；其三，精神的生命精神。形成中国特色的理论体系……

这些日子，我正抓紧撰写为落实“表演生命学”的理念，并让其走进教室、进入实践的八本系列教程：《表演艺术概论》《经典成品教程》《表演片断教程》《表演大戏教程》《表演美学教程》《表演史学教程》《大师名著鉴赏》《电影表演教程》，并将在近期全套出版，实现章泯院长多年的夙愿。

1956年9月10日北京电影学院成立暨开学典礼。第二排右起：第九人章泯、第十人吴印咸、第十一人钟敬之、第十二人卢梦、第十七人苏联专家卡赞斯基

值此北京电影学院诞辰70周年之际，我将完成“表演生命学——经典成品”系列教程，并让其逐渐走进教室。作为我对章泯院长迟到的汇报，也作为我对母校生日的一份献礼。

章泯院长走了，却给我们留下很多闪光的东西，这些都是经得起时间考验的。随着岁月的流逝，随着我们的成熟，随着我们对生活、对艺术知识的深化，会愈来愈深地感受到它们的价值和生命力。

作者简介

林洪桐，北京电影学院教授。1956级表演系校友，后留校任教，主讲电影表演艺术、表演理论，任主任教员。主要作品有《死神与少女》《多梦时节》《寒夜》等，曾获第13届瓦尔纳国际电影节荣誉奖、第一届中国红十字会电影节特别奖、第九届金鸡奖最佳儿童片奖、1984年政府优秀故事片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