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氏著錄羣書,率依《七略》成規,所不同者,取《輯略》之文散附于諸篇之後耳。(章學誠《校讎通義》曰:“劉歆《七略》、《班固》删其《輯略》而存其六,今可見者唯總目部目之後條辨流别數語耳。”姚振宗《漢書藝文志條理敍錄》云:“條辨流别數語,即《輯略》之文,班氏散附於諸篇之後者。”)其他或互著,或别行,或合列,蓋俱遵劉氏舊例也。籀其大綱,分爲舉出。
彼此互著例
先民道術,所該彌溥,初未可以一方體論,著錄家取後世部類强分析之,每但得其一偏而遺於全體,非所以辨章學術也。於是而互著之例起焉。蓋一書而數類複見,亦猶韻書收字分隸四聲,一編之中,不嫌並出,書之體用既明,學之原流自顯,法至善也。今考之《漢志》儒家有《景子》、《公孫尼子》,而雜家亦有《公孫尼》,兵家亦有《景子》;道家有《伊尹》、《鬻子》、《力牧》、《孫子》,而小説家亦有《伊尹説》、《鬻子説》,兵家亦有《力牧》、《孫子》;法家有《李子》、《商君》,而兵家亦有《李氏》、《公孫鞅》;縱横家有《龐煖》,而兵家亦有《龐煖》;雜家有《伍子胥》、《尉繚》、《吳子》,而兵家亦有《伍子胥》、《尉繚》、《吳起》;小説家有《師曠》,而兵家亦有《師曠》。其複見如此,要必有故。唐初諸儒修《隋書·經籍志》,循用斯例,最爲能見其大(如京相璠《春秋土地名》三卷,分載《春秋》、地理二類,李概《戰國春秋》二十卷,古史、霸史二類亦分載之)。而鄭樵《校讎略》譏之於前,錢大昕《廿二史考異》糾之於後。馬端臨《經籍考》亦能遵《漢志》遺規,數類並載(如陸德明《經典釋文》分載經解、小學二類,宋敏求《春明退朝錄》分載故事、小説二類之屬),錢氏《養新錄》又深斥之。失昔人互著之旨矣。大抵一書而兩類分收,與夫一字之複見於平上去入,其例正同。簿錄家於彼此互著之際,實隱然示人以辨章學術之意,爲用甚弘,學者所宜究心焉。
單篇别行例
《漢志》簿錄羣書,有類似互著而不同於互著者,則又有單篇别行之例焉。《中庸》及《孔子三朝記》,俱七十子後學者所記也,而《六藝略》《禮》類有《中庸説》二篇,《論語》類有《孔子三朝》七篇。(王應麟考證曰:“七篇者,今考《大戴禮千乘》、《世代》、《虞戴德》、《誥志》、《小辨》、《用兵》、《少間》。《史記》、《漢書》、《文選》注所引謂之《三朝記》,《爾雅疏》張揖引《三朝記》,皆此書也。”)《弟子職》及《内業》,皆《管子》書也,而《孝經》類有《弟子職》一篇,《諸子略》儒家有《内業》十五篇(馬國翰考定即《管子》第四十九篇之《内業》,其説甚是),亦猶後世離喪服於《禮》經,别《夏小正》於《大戴禮記》耳。蓋古人求書,至不易得,又或卷帙繁穰,非人人所能盡通,則恆擇取其中精要者别鈔而單行之,此古人讀書之法也。簿錄家苟能循其實迹,悉爲登載,則夫學術之升降,一時之風尚,舉於此可見焉(如《隋志》著錄疏解喪服之書至五十種,可知六朝之學極重禮服)。所關匪細,又辨章學術者所有事也。
數書合列例
世人但知叢書之名所起甚晚,而不知《漢志》所錄羣書雖不標叢書之目,而實有具叢書之體者。《六藝略》《禮》類云:“《記》百三十一篇,七十子後學者所記也。”而《禮記正義》於每篇解題下輒云:“此於《别錄》屬某類。”今可考見者,有所謂制度,有所謂通論,有所謂喪服,有所謂祭祀,有所謂世子法,有所謂子法,有所謂吉禮,有所謂吉事,名類繁多,當劉向第敍之初,蓋猶不止此。記者所以解經也,從見存大、小戴記八十餘篇求之,釋《禮》之文不下十篇,而所以分釋他經者彌廣。井研廖平嘗考定《王制》爲《穀梁》、《公羊》記,《曲禮》上半小學,下半爲《春秋》,《檀弓》、《祭法》、《雜記》爲《左傳》記,《玉藻》、《深衣》、《朝事》、《盛德》爲《周禮》記,《祭義》、《曾子》十篇爲《孝經》記,《經解》、《表記》、《坊記》、《緇衣》爲經學説(説見《今古學考》下),然則羣經之記,悉薈萃於斯編矣。且也《文王官人》之篇,采《逸周書》;《保傅》、《禮察》二篇,出於《賈子》;而《勸學》、《禮三本》、《哀公問五義》、《三年問》、《樂記》、《鄉飲酒義》諸篇,悉本《荀卿》;糅雜如此,非叢書而何(郝懿行《禮記·鄭注箋序》曰“《禮記》叢書也”。此語至爲精諦)?而劉、班著錄時,但總題大名而不分析其門類,可以觀其例矣。他若一人所著之書,名目甚多者,《漢志》亦連舉而合列之,恒冠大名於上,而分標類目於下。《諸子略》道家有《太公》二百三十七篇,下復云:“《謀》八十一篇,《言》七十一篇,《兵》八十五篇。”是其例也。亦有分標類目於注中者,儒家劉向所序六十七篇,注云:“《新序》、《説苑》、《世説》、《列女傳頌圖》也。”揚雄所序三十八篇,注云:“《太玄》十九,《法言》十三,《樂》四,《箴》二。”是其例也。斯又後世自著叢書之權輿矣。(www.xing528.com)
每類之末用總結例
古人爲書,每於論述既竟而後總題上事,故《吕氏春秋》十二紀、八覽、六論,凡百六十篇,每篇篇名悉載於後,而《太史公自序》、《漢書敍傳》、《説文解字敍》咸在書尾,皆總計之意也。惟樂章章句不可混淆,字書字數不容增減,故三百五篇篇末悉題幾章幾句,而《説文解字》五百四十部部末悉題文幾重幾,例至善也。簿錄家之登載羣書,亦猶字書之收字耳。故《漢志》每類後必書若干家若干篇,而每略之末又總計之,迄於終篇,則曰:“大凡書六略,三十八種,五百九十六家,萬三千二百六十九卷。”蓋取全志所載而爲之總結矣。沈約有言:“漢興,接秦坑儒之後,典墳殘缺,耆生碩老常以亡佚爲慮,劉歆《七略》、固之《藝文》,蓋爲此也。”(《宋書·律志序》)然則劉、班爲防書籍之散遺,故詳記篇卷之都數。以今考之,亦有不相符合者。顏師古注曰:“每略所條家及篇數,有與總凡不同者,傳寫脱誤,年代久遠,無以詳知。”據此可知唐世已然,莫之能詳究矣。
每略之尾用總論例
論者咸以班氏取《輯略》之文散於諸篇之後,故《七略》而存其六,斯固然矣(説已詳前)。第細考之,亦非全仍劉歆之舊也。觀《漢志》首論學術原流,於向、歆校書事記載尤詳。《易》、《書》、《樂》分論中又三稱劉向,敍詩賦則引及揚子,論小學則旁涉杜林,且云“臣復續揚雄作十三章”,然則志中敍論之語爲班氏新增者,正復不少。夫繕修史志,不能前無所承,取昔人已成之書,施之翦裁鎔鑄,而彌縫損益於其間,以成爲一家之言,此班氏之卓也。後世步趨班氏者,惟《隋書·經籍志》得其髣髴,首以總論發端,次依類分舉書目,每類既竟,各爲分論以考其原流得失,每大類之末又爲總論以包舉之,所謂辨章學術者於是乎在。後之爲書目者,每能詳記篇卷,而不克考論利弊,雖間有之,又將敍論之辭冠於每類之首,猶之古書序篇皆載書尾,而後人爲移置卷端,失古人之意矣。
昔司馬談之論六家也,雖推崇道家至矣,然於陰陽、儒、墨、名、法各舉列得失,反覆申明之,固未嘗挾一隅之私見也。迨遷爲《老莊申韓列傳》述仲尼、老子問答語,貶抑儒學甚矣。蓋遷不得志於時,意固有所託,初未可以質言也。而班氏病其論大道先黄、老而後六經,故《漢志》諸子十家以儒冠其首,且重申之曰“於道最爲高”。蓋自孝武罷黜百家以來,盡人而同此心,勢亦不可違耳。然班氏論道家曰:“此君人南面之術也,合於堯之克攘,《易》之嗛嗛,一謙而四益,此其所長也。及放者爲之,則欲絶去禮學,兼棄仁義。”至於陰陽、法、名、墨、縱横、雜、農、小説諸家,無不兼舉短長,極言利弊,又總論之曰:“其言雖殊,辟猶水火相滅,亦相生也。仁之與義,敬之與和,相反而皆相成也。若能修六藝之術,而觀此九家之言,舍短取長,則可以通萬方之略。”此誠無偏無頗,至公至正之論。後世立言之家,能和平如此,庶足以論列古今學術乎!要之道術多門,學藝繁雜,非眞知其美,亦無由辨其惡;非親測其長,亦無由明其短;使徒挾淺寡之見聞,逞胸臆之謬説,鮮不誤天下後世者。嘗慨經傳閎深,得漢、宋諸儒注説,而其指始明。漢師詳於故訓,宋賢多明義理,實殊途而同歸,相輔以爲用。後世學者不知舍短取長,貫通而融會之,乃復强樹門户,分畫鴻溝,及於末流,漢學既起今古之争,宋學復有朱、陸之辨,則歧之中又有歧焉。劉子駿所謂挾恐見破之私意,而無從善服義之公心,此輩坐之。觀於《漢志》持論之平允,可以省矣。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