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秦火以後,歷二千年,儒學之士,約分二途:蓋有專家之學,有通人之學。漢之五經博士即所謂專門名家也。漢初經籍復出,學尚專門,此經不通於彼經,此説不通於彼説,五經分立,不合不公。見之《史》、《漢》儒林傳者,無慮皆一時經師耳。班固嘗稱其“一經説至百餘萬言,大師衆至千餘人,蓋祿利之路然也”(《漢書·儒林傳》)。又稱其“碎義逃難,便辭巧説,幼童而守一藝,白首而後能言,安其所習,毁所不見,終以自蔽,此學者之大患也”(《藝文志》)。然則博士之學,其專固亦已甚矣。至於通人則不然。《漢書·揚雄傳》言“雄少而好學,不爲章句,訓故通而已”。《後漢書·桓譚傳》亦言“譚徧習五經,皆訓詁大義,不爲章句”。蓋兩漢之世,訓詁與章句有辨,離章析句者語必求詳,失之繁瑣;若但通訓詁,則博習經傳,期於明練舊典而止,有融會貫通之功,無專己守殘之蔽:孰得孰失,區以别矣。王充嘗謂“能説一經者爲儒生,博覽古今者爲通人”(《論衡·超奇篇》)。又謂“或以説一經爲是,何須博覽。夫孔子之門,講習五經,五經皆習,庶幾之才也”(《别通篇》)。此亦有爲而發,信能矯漢世儒學末流之弊。魏、晉以降,學者又推治經之法以專精一史,而《漢書》之學尤盛於隋、唐。《隋書·儒林傳》稱“于時《漢書》學者以蕭(該)包(愷)二人爲宗匠,聚徒教授,著錄者數千人”。《舊唐書·儒學傳》又稱“秦景通與弟暐尤精《漢書》,當時習《漢書》者皆宗師之,不經其兄弟指授,則謂之不經師匠,無足采也”。然則唐人專史之學,又不亞於漢人之專經,及其末流所屆,必致古今隔閡,莫由觀其會通。劉知幾嘗論之曰:“世之學者,或耽玩一經,或專精一史,談《春秋》者,則不知宗周既隕,而人有六雄;論《史》、《漢》者,則不悟劉氏云亡,而地分三國;亦猶武陵隱士,滅迹桃源,當此晉年,猶謂暴秦之地也。”(《史通·雜説下》)劉氏斯言,亦足以箴唐初儒學專固之失矣。宋世學術,途轍本廣,而陋者爲之,則競入於褊狹。朱熹則大聲急呼以導之曰:“天下更有大江大河,不可守箇土窟子,謂水專在是。”(《朱子語類》)清儒治學,無端而立一考據之名,焦循則峻言厲辭以斥之曰:“據者,執一之謂也,執一者,生於止知此而不知彼。聖人一貫,故其道大,異端執一,故其道小。”(《論語通釋》)此皆以通覈之論發墨守之蒙,信非博學高識,不足以語乎此。余嘗考論乾、嘉學術,以爲吳學最專,徽學最精,揚州之學最通。無吳、皖之專精,則清學不能盛;無揚州之通學,則清學不能大。然吳學專宗漢師遺説,屏棄其他不足數,其失也固;徽學實事求是,視夫固泥者有間矣,而但致詳名物度數,不及稱舉大義,其失也褊。揚州諸儒承二派以起,始由專精匯爲通學,中正無弊,最爲近之。夫爲專精之學易,爲通學則難,非特博約異趣,亦以識有淺深弘纖不同故也。鄭康成之所以卓絶在此耳。清儒專門治經,自惠、戴開其先,天下景從而響和者,無慮皆能盡精微而不克自致於廣大。至於乾隆之季,其隘已甚,微揚州諸儒起而廓之,則終清之世,士子疲老盡氣以從事者,雜猥而已耳,破碎而已耳(《四庫提要》以一瑣字蔽之,切中乾隆盛時諸儒治經之病)。逮乎晚清,通入碩彦又繼揚州諸儒而興,若陳澧、夏炘、鄭獻甫、朱一新,皆其選也。陳氏之治聲律、水道、切韻,夏氏之言禮制,各有發明,皆足名世,則博通之中固自有專精者在。推之歷代通人,莫不如此。故在今日而有志於文史之學,固須專精一業,有所歸宿,而尤貴能博觀通人之論,以開拓其心胸,推廓其器識,庶不致蔽於一曲,闇於大理,而有以極乎高明廣大之域也。(www.xing528.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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