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乡土重建》继续《乡土中国》,加入《观察》社的“观察丛书”。这两本集子虽则是同时写的,但性质上却属于两个层次。在《乡土中国》里,我想勾出一些中国基层社会结构的原则,接下去应当是更具体地把这结构,从各部分的配搭中,描画出一个棱角。关于这工作,我也在尝试。就是我在《观察》周刊所发表过的从“社会结构看中国”那一套,但是牵涉太广,一时还不能整理出一个样子。这里所做的其实是第三步工作,就是把这传统结构配入当前的处境里去看出我们现在身受的种种问题的症结,然后再提出一些积极性的主张来,希望有助于当前各种问题的解决。现在我把第三步的工作倒过来先做,至少是先发表了,总不免有一点乱了步骤。
其实我所规划给自己所做的工作早就超过我的能力。如果为了我自己打算,最好是等自己的思想长成了,好像树上的果子结得熟透了,再摘下来,给人家尝,不至于生涩难堪。但是我并不想这样做,反而愿意这样生涩涩地拿出来,甚至给人吐弃了也甘心,那是因为我相信,思想这个东西是社会性的,不但得之于社会,而且只有在社会中才能成长,并不能关了门让它坐大。
我承认历史上曾经有过一个时代,文字是少数人用来下酒消遣的,是一种娱乐,这个时代我想是过去了。我承认历史上也有过一个时代,文字是被视作权威的,是载道的,是经典;从文字的玩弄里,像符咒一般,可以获取权力和利益,支配别人,这个时代我想即使还没有完全过去,也快要过去了。我们现在所处的时代,文字不过是人类社会化的一种工具。我所谓社会化就是从交换经验获取共同了解以发生共同行动来达到共同生活的过程。
我们所生活的处境已经不再是孤立的、自足的、有传统可据的乡土社会。现代生活是个众多复杂,脉脉相关,许多人的共同生活。这许多人各自带着他个别的历史,怀着各人的抱负,走入这个没有人可以独善其身的场合。在这场合里,起初每个人,囿于自我的经验,都会觉得自己才是对的、正确的、应当如此的。但是每个人如果都是如此的话,共同生活也就没有了基础。你要强迫别人依着自己认为对的走,别人也在要强迫你依他所认为对的走。如果不能各自走各自的路时,局面也就僵了。这时,要维持共同生活不能不大家说个明白再走。说个明白就是把自己认为对的说出来;各人说出来的不同,于是要问什么使各人看法不同的?各人所根据的经验怎样?每个人的经验绝不能是完全的,是否可以互相补充?把各人的经验会合了,是否大家可以求得一个一致的看法?——这是社会化的必经阶段。人多了,不能大家直接用嘴,用话商量,于是用笔用字来代替。文字在这里有了新的用处,它是用来表达一种经验,一种看法,一种意见,不是一种真理,更不是一种教条。
我这样说无非是想交代明白我自己写作的态度。我忠实地记录下我思考的结果,这结果是从我自己的经验和我所听到和读到的许多别人的经验和思想中所思索出来的。我把这结果用文字记录下来,也不过是供给别人思索时的参考。世界在变动,人类的经验,靠了语言的传递和文字的保留,在累积,在丰富。我不是个宗教家敢于承认自己在全知全能的上帝的启示中得到了真理;我不过是个摸象的瞎子,用自己有限的手掌去摸索我所要知道的对象,所不同的是并不敢自以为见了全象而排斥别的瞎子在同一对象上摸索所得的知识,我所希望的是许许多多瞎子所得片面的知识能加得拢来,使我们大家共有的知识能更完全一些,更丰富一些。
在这种态度之下写作出来的论文,在作者并不是说教,在读者也不应求全。目的既在讨论,讨论的参加者只有想在看到别人和自己不同的意见中去求自己看法的修正,互相尊重,互相观摩是必须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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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里所收集的论文都分别发表过。大概是因为在这些论文中所提到的问题比较和现实生活更接近,所以引起的讨论也比较更多。这自是令人高兴的事。我写这些论文的目的本是在抛砖引玉,在各家踊跃的发表意见中使我得到许多启发。这是我不能不在这里对肯给我指示的朋友表示感谢的。
同时我也不能不承认,在相当多的读者里对于我所写出的意见有若干误会。当读到梁漱溟先生说的“真令人怀疑:究竟写一篇文章所给人的影响,是增加了明白,还是增加了不明白?”我不免深具同感。我也在答复一位朋友的信上说过:“那真是使我不太明白我的文字怎样会这样的传达了和我相反的意见。我甚至想这种误会可能读者应负的责任比作者更多一点。”一个作者看到别人歪曲他的原意是件很苦恼的事。我也承认近年来言论界里确有过分“断章取义”对不起作者的批评,但是再往远处一看,也有令人兴奋之处。因为从这种热烈的讨论,热烈到感情用事,感情用事到攻击私人,我们可以看出近年中国思想界的一个重要现象,一个很好的现象,虽则好的里面不免也夹杂着不应当有的部分。
假如我们分析为什么现在写文章的人常会增加“不明白”的原因,我们可以注意到思想社会化的范围在激速地扩大中。以往那些有关于中国文化、社会、政治、经济的问题只在很小的圈子里讨论,在熟人里辩论。在熟人所组成的小圈子里,经过长期的亲密接触,读阅同样的书籍,有着相类似的经验,所以他们有着一套共同能理解的名词。而且每个圈子有它自己的问题,有它自己的语言,井水不犯河水似的各自说它们自己的话。近十多年来,每个人的生活一天不如一天,最大多数的人都已到了快要无法生活下去的绝境,这时,大家对造成这绝境的各种因素不能不注意,而且大家已深切感觉到这是全国人民的共同问题,于是对于这类问题的讨论也感觉到共同的兴趣和需要。不但注意这些问题人数增加,而且参加讨论的情绪也更热烈。以往在小圈子里讨论的限制被这势力所打破了。在这过程中,许多讨论者之间的观点、假设以及所用名词的意义不免有很大的距离,文字的隔膜因之也特别表现得清楚。
如果在这过程中,我们有尽量发表意见的自由,在思想的交流里,这套文字的隔膜不难克服的。误会固然不免,但是在可以坦白地交换意见中,误会不过是要求更深了解的表示。不幸的是在现有局面中,发表意见的自由并未得到保证。限制这种自由的有政治的和物质的两种条件。政治上我们不能享受言论的自由是大家都知道的事,用不着我在这里多说。我所要指出的是言论的充分自由是民主社会的基本条件,也只有在民主社会中,人民才能真的提高他们对自身生活问题理解的水准,使他们能得到从理智里发挥出来的共同意见,产生负责任的一致行为。
我们现在不但受到因政治原因而发生对自由发表意见的限制,而且同时,物质的环境也剥夺了我们发表和获悉意见的机会。在出版界的现状里,能有机会把自己意见写下,印出,送到读者面前的作者在数量上说实在太少了。就以有此机会的作者说,他们又受到严格的篇幅限制。在一般刊物上所能发表的文章,不过从几百到几千字。作者不容易把他的意见所根据的事实和假设在这有限篇幅中尽量说明。很多误会是从这些限制中发生的。
为了迁就发表的篇幅限制,一个作者不得不把一套相关的意见切成了片断,送到读者面前。同一读者却又并不常能接触着所有的片断,结果不免断章取义。这结果实在不能完全由读者负责。
这一个充满着需要思想交流的时代,碰着这一个发表意见的机会重重受到限制的局面,文字所引起的“不明白”是必然的。我们固然要在各方面努力去解除我们身受的限制,但在限制充分解除前,讨论时参加的人也不能不尽量地体悉和谅解,避免由文字的误会而引起私人的意气。否则由误会增加歧异,讨论也反而会成为思想社会化的障碍了。
因为这个原因我在这后记里对于若干我认为是由于文字隔膜而发生的误会,不愿多提,只想就本文里没有充分说明的若干假设加以申论、补充和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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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的代序是前年年底我在伦敦母校的一篇公开演讲记录。这篇演讲的听众是母校的师生,大都是英国人,因此其中的语气和措辞是以不太了解中国文化的朋友作对象而发的。但是这篇演讲却说明了我对于中国传统文化和当前社会变迁的关系的一个简略、但亦是综合的看法。在我的看法里,文化是推陈出新的,因为文化不过是一种求生的手段。生是目的,“生”而要“求”那是因为生活的维持需要利用物资,物资最终的来源是自然,所以文化是人利用自然时所采取的方法。生活、自然、文化三者都是变数。生活的基础是生物性的,温饱是生物基础给人规定下的生活最低水准,因为饥寒会使人的生命不能维持下去。但是生活却不等于生命,比生命还要多一点,那是因为人有理想,要活得更好,更有价值,在追求更有价值的生活,使人不肯停留在一种生活水准上,因而使“生活”成了一个变数。自然也是变动的,这里不但指地理上的变动,像山变成海,海变成山一类的变动,而且从自然和人的关系上说,也跟着人利用自然的知识而改变。对于印第安人,美洲的油藏并不构成和生活有关的自然部分;但是在汽车和飞机的时代油藏是一种重要的资源了。生活和自然既然都是变数,沟通二者的文化更不能不是变数了。
文化是一种手段,它的价值在它是否能达到求生的目的,所以文化一离开人使用它的处境也就不发生价值问题,自身没有所谓好或是不好。生活的要求和生活的处境既是变动的,一种手段在某一个情景可以是有效的,但这并不保证它在另一情况中一定也有效,所以文化的价值也是常会变的。在一个情景中是好的,在另一个情景却可以是不好的了。皮毛的衣服在寒带有用,在热带没有用,甚至有害。这也是说,文化的批评必须是相对的,必须从一定的情景中去说的。
人类创造文化为的是要增进他们生活的价值,他们并不会以维持文化为目的而牺牲生活的。所以拉长了看,一个对于生活没有用处的文化要素,不论是物质的器物或是社会的制度,甚至信仰的教条,绝不能长期保留。一个活着的文化要素因之必然对于利用它的人有他的用处。
问题开始复杂的原因是起于在一起生活的人中间有了利益上的分化。一种文化要素可以对于社会中一部分的人有利益而对于其他部分的人没有利益,甚至有害。有利的要保持它,有害的要取消它,没有利害关系的对之无所谓。保守和改革双方因之发生了争执,这文化要素能否维持就得看双方力的消长。这是政治过程。
文化要素——包括社会制度——的功罪不能脱离它的社会背景而作定论的。譬如说当资本主义初兴起的时期,它解放了被封建社会所遏制的生产力,在这点上讲,它曾把人类的生活提高了一层。而且在资本累积之初,新生产力的利用,使在封建社会中的中产阶层得到了新的权力,使被拉住在土地上的农民得到了新的解放,所以对他们都是有利的,但是对于封建社会中特权阶层却是有害的,因为他们的特权被新的生产力和新的社会势力所取消了。这是就资本主义发展的早期历史而说的。到了资本主义成熟,又发生了新的社会分化。在独占性的企业控制之下,新技术和新组织所带来的更大的生产潜力却又被遏制了。劳动阶层的生活并不能得到可能的提高。这时资本主义对文化的发展却成了阻碍了。因之,我们对于一种文化要素的了解不能离开它的历史背景。
从它的历史背景里去分析它——这是研究文化的科学态度。再换一句话,我们得先了解每一个文化要素在当时社会中各种人生活上发生的作用;客观的叙述比依照另一时期另一社会背景去作感情上的贬褒更能帮助我们对它的了解。
我企图从我们传统的小农经济中去指出各种文化要素怎样配合而发生作用的。这是一种想去了解我们传统文化的企图,这企图并不带着要保守它的意思。相反的,这是一切有效改革所必须根据的知识,文化的改革并不能一切从头做起,也不能在空地上造好了新形式,然后搬进来应用,文化改革是推陈出新。新的得在旧的上边改出来。历史的绵续性确是急求改革的企图的累赘。可是事实上却并不能避免这些拖住文化的旧东西、旧习惯。这些是客观的限制。只有认识限制才能得到自由。认识限制并不等于顺服限制,而是在知己知彼的较量中去克服限制的必须步骤。
文化的改革必须有步骤,有重点。我们身处在生活中充满了问题,传统文化不能答复我们要求的情况中,不免对一切传统无条件地发生了强烈的反感,否定传统的情感。这情感固然是促进社会去改革文化的动力,但是也可以使改革的步骤混乱而阻碍了改革的效力。战争中讲策略,建筑时讲设计,医学里讲诊断,文化的改革同样要用理智去规划。文化的分析是规划改革的根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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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多年来研究的对象是中国的乡村。乡村只是整个中国社会的一部分,我从这部分的认识中得来的看法自不免亦有所偏。这一点读者必须先知道的。我绝不敢说乡村之外的中国是不重要的,更不敢相信乡村可以和其他部分隔绝了去解决它的问题。我只能说在乡村里可以看到中国大部分人民的生活,一切问题都牵连到这些在乡村里住的人民。我也相信目前生活最苦的是住在乡村里的人民,所以对于他们生活的认识应当是讨论中国改造和重建的重要前提。
我研究中国乡村的原因有一大部分是出于我私人做学问的程序。我最早是读人类学的,从人类学里我发觉要去了解人类的生活,最好是先从比较简单的标本下手,所以我第一次实地研究的对象是广西的瑶民。从广西回来,我才着手研究比较复杂的乡村的乡村社区,最先是挑定我所熟悉的家乡。抗战开始后,我在云南工作,于是集中力量去研究内地乡村。从乡村的研究里,我曾想逐渐踏进更复杂的市镇社区。可是因为种种限制,我并没有如愿以偿。我所计划的街集调查并没有实行。一直到现在我还在寻求机会去实地研究一个市镇。至于比市镇更复杂的都会,我还不敢作任何具体的研究计划。
但是我明白如果不了解乡村以外各种性质的社区,很容易像摸象的瞎子把象形容成四根大柱子。所以我在讨论乡土重建问题之前收了两篇有关城乡关系的论文。我更在第二篇中把我对于乡村以外各种社区的性质作一些初步的分析。这种分析在我个人的研究程序上说可能是太早,因为这里所根据的材料大都并非有系统的研究结果,而多偏于个人的印象;但是因为城乡关系这个问题曾引起过许多讨论,在概念上似乎应当加以厘正,以避免各人所用同一的名词指着不同的内容,使讨论无法进行。
我还留着“都会”性社区没有在这书里提出来详论。可是有些主张都市化的朋友常把上海这一类“商埠”和纽约、伦敦等一类“都会”合并在一起不加分别。在有些现象上它们是相同的,但是也有许多方面是不同的。我很愿意在这里,就它们不同的方面补充一说。
纽约、伦敦这类都会可以说是广大的经济区域的神经中枢。它支配着这一个区域里的经济活动。这个中心的繁荣也就代表这区域的繁荣。不同区域间的经济往来是由中枢相联系的,譬如美国内地和英国内地小镇间货物的交易,也是一种分工的表现,并不是直接的,而必须经过纽约和伦敦这类都会。同一区域内经济上的配合也靠这中枢的调排。这中枢的效率愈高,对整个区域的经济也愈有利。这是一个“城乡”相成的都会形式。
上海在这方面却和这些都会不同。它不是一个独立的经济区域的中枢,而是一个被政治条约所开出来的“商埠”。上海式的商埠(treatyport),在它们历史发展上有它们特别的性质。它们是一个经济上处于劣势的区域向外开的一扇门。它们的发展并不像纽约伦敦式的都会一般由于它们所处的区域自身经济发展的结果。它们是由外来势力和一个经济劣势的区域接触时发生的。譬如上海它在没有辟为商埠之前不过是一个小渔村。它在原来的经济区域中处于一个极不重要的地位。但是自从成了一扇门之后,情形却完全改变了。它繁荣了,但是它的繁荣却并不代表它所在区域的繁荣,因为它是优势区域势力伸入劣势区域的一个驻足所。上海式一类商埠曾有很长的时间在政治上被划成特别区域,称作租界,甚至这租界可以是“公共”的;这并非偶然,因为它在经济上并不是中国经济的中枢,中枢像是心脏,必须是机体本身的,而租界性商埠在经济上只是一个缺口,一种漏卮。
我说商埠是一个经济缺口,目的是想指出它基本上和“城”一般是消费的社区。或者有人会质问我商业是两利的,有外货输入自然也有土货输出,否则贸易终于会停顿的。这种说法在纽约和伦敦的关系上是对的,在上海却不尽然。上海的确有东西向外输出,土货输出不足,继之以黄金白银;再不足,把将来的收入都押了出去。但是这些东西都不是上海本身,甚至它所支配区域之内的工业产品,也是以乡村里所出产的工业原料为主。如果上海这种商埠只是内外的沟通者,那也可以成了纽约和伦敦。事实上又不然,它从生产者手上拿来的输出原料运了出去,并不拿相等价值的输入还给生产者。它白拿了东西,和外国做了买卖,得到的洋货却自己消费了。
这种商埠和“城”不同的地方是在前者所消费的并不仰仗自己经济区域里的制造品,而后者的消费品还是在自己区域里制造出来的。商埠的经济作用是以洋货代替土货,在地主之外加上一种买办。“城”的主角是地主,而商埠的主角是买办。洋货固然经过商埠一直侵入到内地的城镇里,但是主要销路还是在商埠本身。由于政治上的特殊地位,给各种在内地住不下或住不舒适的人一个客栈。我说是“客栈”,因为他们是带了钱进去住的。他们的收入来源并不在商埠本身,而是在周围的乡村里。大大小小的麦管插在中国经济基地的乡村,把财富在各式各种的名目中吸收到这种商埠里来。我们只要想工业这样落后的上海能维持这样的人口,它绝不可能是自给自足的,它是被供养着的,用了从乡村里的剥削出来的财富,到外国去换了工业品来,在“租界”里消费,这是“商埠”异于“都会”的特性。这是城乡相克的形式。
现代都会是现代化工业的产品,一个没有工业化的区域里不能发生纽约伦敦之类的都会的。商埠都是工业化的区域侵入另一个结构上还维持着封建性的劣势经济区域的过程中所发生的特殊性质的社区。把它看成一个普通的都会就不正确了。
我并不能在这方面多作发挥,因为我已说过,我对于这类社区还没有深切的研究,这里所说的不过是一种提示,也许可以作研究这问题的朋友们的参考。同时我加上这一小段补充,也可以对城乡社区性质分析作初步的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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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我的知识偏重在乡村方面,所以我看一个问题时也不免从这方面入手。《不是崩溃而是瘫痪》是就乡村这方面说的。我在那篇论文中已明白交代清楚在都市里也许不免发生崩溃,而在乡土经济中崩溃却似乎不容易发生,会发生是瘫痪的现象。不但我这样说,而且我也说明了所谓崩溃是好像一部机器因为零件脱落而陷于停顿,是一种有类于机械性的现象;瘫痪是构成一个有机体的各个不太相关的细胞的破坏,它所给全体的影响并不是致命的,而是逐渐的,亏耗性的,有一点相类于生物性的现象。这些都是譬喻,为了比较容易表达我的意思而作的譬喻,都市和乡村的区别并非真是机械和生物的区别,只是有类于这种区别罢了。
我这篇论文是在分析乡土经济瘫痪过程,同时也部分地解释了为什么中国的经济,会在这样逆转的处境中拖得这样久,不发生像现代工业经济里所可能发生的生产停顿式的崩溃。
这篇文章引起了不少并不包含于作者原意中的联想,而且所引起的联想也因读者着眼点不同而相差很远。有些认为这样说法等于是说这种已使人难堪的局面还可以拖下去,所以是在维护既成局面;有些认为这是一种极深的悲观主义,因为瘫痪将延长下去一直到全身的细胞都溃烂才结束。别人在我描写出来的画面前作什么联想是他们的自由,我所希望的只是最好不必因为所联想到的不愉快的事,归罪到描写这画面的人。
有些朋友指出说我所描写的画面并不完全,因为旧的细胞确是在瘫痪,但是新的细胞也不断地在生长,瘫痪不是一个形容全体的确当名字,更确当一些应当是新陈代谢。因为一个大体上是乡土性的中国,单靠神经中枢的改变并不能使这躯体得到新生,必须经过脱胎换骨地一步一步,一个一个细胞的转变,旧的死去,新的发生。如果只看旧的不免充满着悲观,应当看到眼睛里去的是这新陈代谢的过程。
我想这个说法是很可能对的,可是我自己却处于正在逐渐瘫痪的过程中,我所可以描写的、分析的也只是我自己所能经验到的事实,所以偏重于被认为太悲观的画面了。读者大概不应希望我写出我所没有看到的事实。假如中国确是在新陈代谢,关于新生的一面,让看到的人根据事实去分析吧,我极愿做一个这类分析的读者。(www.xing528.com)
我同情于希望能多知道、知道得更完全些的读者们,我自己在阅读别人的作品时也是这样的。但是我也希望读者能就作者所说的话去批评,而不必从“没有说的话”去表示不满。如果能就作者没有说到的部分加以补充,那是最理想的,也就是我在这后记的开始时所说到的希望。如果因为作者有些话没有说而就加以种种有关作者私人用意的猜测,对于增加对问题的认识的一点上是毫无帮助的。
我认为应当鼓励的是每个人根据他自己所看得到的说话,各人都能这样,则经验可以加得起来,使每个人都能在讨论中增加他的知识。事实上,没有一个人能看得到全局的,重要的是在不要排斥任何现实的材料,把部分的能逐渐综合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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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层行政的僵化》是我想从政治的角度里去认清我们乡土社会的结构的企图。在发表这篇论文之前,我在《观察》周刊开始了那个“从社会结构看中国”的系统,第一篇就是《论绅士》。我挑这个对象入手是因为这是个比较上没有被人注意,而在中国传统结构里相当重要,也相当复杂的部分。这篇《基层行政的僵化》想指出传统绅权解体之后所发生的僵化现象。这篇论文很快地得到了反应,其中有一部分认为我在提倡绅权的恢复,这和我原意不合的,我是主张用另一套的政治机构来代替绅权的,所以在《再论双轨政治》中申论了一番,说明我所希望的是民主的建立;但是为了要说明知识分子下乡服务的重要,所以提到我在英国乡间看到的情形。接着说,如果这些人也能包括在绅士一流人物中,则我确对他们寄托着希望。有些读者对于假设词没有注意,不但断章,甚至断句去念,把假设词取下了,自以为可以用来作为我在提倡绅权的证据了。其实如果肯耐心把全文细读一遍,我很相信可以不致得到这种结论的。
我觉得要了解中国传统的政治结构应当注意四种不同权力间错综复杂的关系。这四种权力是皇权、绅权、帮权和民权。皇权这名词曾引起过问题,因为皇字在历史上可能只可指秦统一之后的中央统治权力。我想指的对象却要包括秦统一以前一直到现在那种不向人民负责的政府权力。在《论师儒》一文中,我用了“皇权”一词来说秦以前这种权力,但曾经朋友指出,“皇权”这名词这样用法是和历史不合的。我曾想用“君权”一词来代替“皇权”。但“君权”一词似乎又带着最高当局个人的权力,并不能包括和他共同执行,甚至分享统治权的许多不同的分子。君和臣是相并立的两词,不宜用君字包括臣字。用“皇权”一词却可以包括得广一些。
皇权本身是个复杂的结构。譬如说,汉代的皇权中可以分出:皇帝、重臣、皇室、宫廷、外戚、宦官和官僚,官僚中还有文武的分别。这许多部分间有着他们共同的利害,但同时也包含着矛盾,皇权的重心跟着有变动。如果我们根据这一段历史加以分析,也可以找出一个变动的过程,有着可以理解的程序。
提到这些话是要说有时一个概念要找到一个确当的名词去表示它是很困难的。我所要表示的是一个不限定于哪一段历史现象里表现出来的权力形态,而我们所用的那套名词却都带着历史意味的。所以我在没有找到比皇权更好的名词前,只能在这名词之后加上一个括弧,说明这种权力并不是一定指统一的中央权力,凡是根据武力取得和以武力维持的统治权力都可以归在我这里所谓“皇权”的一类里。如果有人能想出比这更确当的名词,我是最先愿意放弃这名词的人。
在上述的四种权力中,在传统社会中,民权是最不发达,不发达到有人认为并不存在。他们认为前三者交横错综地统治着基层的人民,一切决定众人有关事件的权力都集中在统治者手上,人民是一层没有自身组织的被统治者。我的看法稍有不同。我承认民权很不发达,但是在基层上还有着并不由上述三者权力所顾问的领域。这领域我在写这几篇论文时笼统地留给了民权。后来我因为既有朋友提醒了我,我不能不再细细看看这领域里的复杂情形,于是在《乡土中国》里引申出四种不同性质的权力来:横暴权力、同意权力、教化权力和时势权力。民权的意思应当属于同意权力的性质,但是在中国基层的宗族和地方组织中,同意权力的活动极有限,主要的却是教化权力。因之我用民权一词去指上述皇权、绅权、帮权留下的领域并不太确当而且因之发生了疑问。我在这里还不能理出一个更明确的看法来答复这疑问,只愿意用这个例子来说明讨论的重要和用处。我们对于现实的认识就是这样一步一步深入进去的。我愿意和大家一同切磋,交换意见。但是对于有些人因为一两句话不合他们的感情,根本把问题取消的,则觉得是件憾事。
在我那几篇论文中引起最多讨论的是绅权的性质,这是个值得从长商榷的题目。我很想接着本书再编出一本《中国社会结构讨论集》,把各家的讨论收集起来作为深入研究的开端,所以在这里不必多作申论。简单地说,对于绅权的性质有两种看法:一是认为绅权乃是皇权的延长,它是皇权统治人民的一种机构,绅和官是一体。另外一种看法是绅权和皇权来源不同,绅权是社会经济的产物,握有传统的势力,而皇权却是靠武力获得的,建立在武力上,因之皇权和绅权可以发生冲突的。在中国历史上,这两项势力常常发生争执,因之也时有相对的消长。在一个时间,譬如六朝门第制度坚强时,皇权固然可以用武力来夺取,但支配社会标准的势力却握在帝皇所无可奈何的绅权手上;门第制度的破坏可以说是皇权打击绅权的胜利。科举发达,加强了皇权对绅权的控制,皇权的集权性也随之加强。这时,绅权退取消极的守势,利用官僚机构消极地怠工以软禁皇权,自求逃免专制权力的压迫。这一种看法我在《论绅士》一文中曾发表过。
这两种看法可能只是各有偏重,前者偏重于皇权和绅权合作以对付其他势力的现象,后者偏重于皇权和绅权二者的矛盾性。我认为二者都有事实根据,至于哪一方面比较重要,也得看在哪种情况之下来决定。至于把绅权的来源归于皇权,我却并不同意。发生这种印象的是因为在法律上说皇权是全能的,可以高于一切的。其实法律本是皇权所颁布的,从这方面看去,当然看不见其他权力的存在了。我们应当注意不是这些表面的法,而是权力实际的运用,法不过是权力运用中的一个工具。实际上皇权是否全能的呢?这里引起了权力的限制问题,也是我在《再论双轨政治》中所要讨论的主题。
我认为一个毫无限制的统治权力是不可能长久存在的。名义上尽管有绝对的权力,但在实际上却是不能维持的。所以我认为一个政治机构,要能维持,不能只有自上而下的一条轨道。能维持的政权必然是双轨的,就是说在自上而下的轨道外还要有一条自下而上的轨道。有形的双轨政治就是现代的宪法和民主。宪法限制了政治权力,民主加强了自下而上的轨道。在我们传统结构中并没有宪法和民主,有形的双轨并不存在,于是我要问,传统结构有没有自下而上的轨道?这轨道的效率如何?这里我看到绅权的作用。我说绅权有着自下而上的轨迹的意味,但并不就是说这是民主的,绅权并不是民权,这点我早已说明过。
绅权既不是一条康庄的自下而上的政治轨道,中国专制的皇权怎么会维持得这样久的呢?于是我又提出“两道防线”的说法,意思是说自上而下的轨道如果不四通八达,轨道上的车子也开不快,自下而上的轨道也可以不一定要浚导开阔了。这两条轨道是相配的。
我所提到的两道防线是“无为政治”和“绅权缓冲”。我所谓无为政治并不是指像现在的英皇一般在宪法上的无能,而是指事实上的无能。这里还得立刻指出,历史上并非没有大有作为、能力强的皇帝,但是有为的结果却在单轨上开快车,促起人民的反抗而终归消灭。这道防线是无形的,所以有时可以是无效的,但是受到历史教训的皇帝,为了要保持自己的统治,却得承认无为是一种自保之道。这道防线和第二道防线是相关的。一个用武力得来的皇位,固然可以用武力防止别人来夺取它,但是却不能凭武力来推行政务。于是发生了一个庞大的官僚机构。皇权固然希望这机构成为自己的爪牙,但是要使爪牙能统治天下,就得给他们足够的武力作支持,而在这一个交通困难、幅员辽阔的天下,有了武力的爪牙,很可能就是要“取而代之”的人物。皇权要自固,武力必须独占。这里发生了皇权自身的一种矛盾,在中国历史上有着不少从这矛盾里闹出来的变动局面。为了要独占武力,又要能统治天下,皇权和绅权妥协了。官僚机构成了两种权力的重叠地带。
皇权和地方权力的绅权妥协,从皇权本身说是受到了事实上的限制。名义上皇权是无限的,但是“天高皇帝远”中间夹着“官僚—绅士”这一层,使人民并不直接和“政治老虎”对着面。
这两道防线是消极性的,而且在一个有为的皇帝面前可以不发生有效的作用。这和用宪法民主一类积极方面去限制皇权不同。
至于有人以为我在提倡绅权,那是他们的“以为”,我觉得大可不必辩白的。我在原文中已屡次说传统机构已经不合当前的情况,我亦曾强调说无为政治是做不通了。虽则我也认为在一个民主政府实现的初期最好不要太集权,太集权可能会使这种政府又变质。但是我承认事实上为了经济复兴需要的强迫,这个政府不能太不管事。这里要取得怎样一个平衡,我自己还没有答案。但是可以说的,政府权能的增加必须在人民控制得住的范围之内。如果要加强政府权能,必须先加强民主的机构,那也就是说,政治双轨同时加强。集权的中央必须是向人民负责,而且要直接负责。那是说行使政权的职位必须由直接代表人民的组织决定它们的存废去就。
简单地说,我所希望的是:皇权变质而成向人民负责的中央政权,绅权变质而成民选的立法代表,官僚变质而成有效率的文官制度中的公务员,帮权变质而成工商业的公会和职业团体,而把整个政治机构安定在底层的同意权力的基础上——这是我所希望的转变,至于怎样转变得过来,我一时还不能直接加以答复。
在这里可以附带提到的是:在这几篇论文中,帮权这个对象不但没有分析,而且也很少提到它。我自己对这方面的知识实在太少,很希望有朋友能向这方面深入研究,那是要了解中国社会整个结构时所不能少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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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基层乡土着眼去看中国的重建问题,主要的自是:怎样把现代知识输入中国经济中最基本的生产基地乡村里去。输入现代知识必须有人的媒介。知识分子怎样才能下乡是重建乡土的一个基本问题。现在的情形却正是相反,乡土社会中一批一批地把能有机会和现代知识接触的人才送走了,为此我写下了《损蚀冲洗下的乡土》。接着这一篇分析之后,我开始提出“乡土复员论”。
在我看来,乡土重建有一个前提就是要解决土地问题。为了要说明土地问题的严重性,我提出了一种看法:中国的土地制度在传统经济中其实早已伏下了病根。我们的土地已有大部分只能生产仅足维持劳动者生存的报酬,它们已到了利用的边际上,实际已不发生经济地租。这种土地应当是租不出去的,因为如果这土地的收获中交出了一半作地租后,所剩余的不够养活在这土地上的劳动者了。但是在中国乡村里,这类土地却还有人承租,原因是租这种土地来耕种的人并不完全靠土地上的收获来维持生活,而利用农业里多余的劳力从事各种手工业,增加收入。单从土地利用上看是不值得租种,但是在农家经济上说,租了田地来种,多少可以得到一些收入,和其他收入合并了,足以维持生存。从整个乡土经济说,那是手工业津贴了土地制度。
农工混合的乡土经济才能维持住传统土地制度,也维持了地主的收入。我接着指出西洋工业的侵入,打击了手工业,把中国乡村逐渐单纯农业化了,这时,土地不能同时养活地主和佃户的事实暴露了,形成日益严重的土地问题。
我这项分析是同时顾到了引起土地问题的和外来的两方面的因素,但是有些读者不知怎么会看出题外的枝节来,甚至有说我不明白地租的意义,也有说我抹煞历史事实等一类的话。既有这类批评,我只有承认原文中大概有词未达意的地方,所以重复说了一篇。至于断章断句地说我在维护地主利益等一类话,我只有信托公平的读者自己的断决,在这里用不着辩白了。
构成当前土地问题的内外两个因素,是必须加以应付的。一块不能同时养活地主和佃户两重人物的土地上要能续继生产,只有让耕者去享受这土地上的出产,这是惟一的办法;换一句话说是“耕者有其田”。这已是句老话,至于怎样能实现这目的,其实也不出下面几个可能性:地主自动放弃地租。放弃可以是有赔偿的,可以是没有赔偿的;有赔偿的话赔偿的数目绝不能影响到耕者的温饱水准,不然也就等于没有放弃地租了。地主如果不自动放弃地租,而事实上,当前的情势已无法维持,则只有走上被迫放弃的道路。放弃的程度可以是一部分的,可以是全部的。要希望地主有远见,在没有受到压力就自动放弃特权是不容易想象的,问题是要用多少压力才能使地主明白非放弃不可了。决定这问题的因素很多,其中一个因素是要看原有靠地租生活是否能在转变到生产事业里去,不一定要和传统土地制度共存亡。我提出地主阶层的子弟转变的问题曾被那些以为我在维护地主利益的批评者发生了误会。我愿意明白地说,我所着眼是地主这个制度,要取消的是制度,不是那批人,人可以转变到别的社会层里去的。要减少改革制度的阻力就得对那些人的生活有个合理的安排,最合理的安排就是使原来不事生产的,现在也加入生产了。
土地问题的解决,可以减少寄生在土地上的一层人物。但是只从这分配上着手,我们并不能希望对生产上有太大的促进作用。要提高乡村里的人的生活程度,还得开源,增加收入,在这里就得应付引起土地问题的外来因素,重建西洋工业所摧残的乡土工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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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土工业这个名词是我在这一个系统的论文中造下的。最初我常用手工业这个名词,譬如在讨论《人性和机器》这本小册里就用了“中国手工业的前途”作为副题。乡土工业在以往确是等于手工业,而我的意思却在希望乡土工业的技术基础由手工而变成机器,因之在名词上引起了许多混淆。有人认为我提倡手工业而反对机器,有人说我“留恋”于过去。为了免除这些混淆我才采用这乡土工业一词。乡土工业可以是手工的,也可以是机器的;可以是家庭性的,也可以是工厂性的。重要的是在这种工业并不隔离于乡村,在原料、劳工、资本等各方面以乡村的来源为主。
我屡次说乡土工业是我们在打算重建中国经济时应当注意的一项。这也说明了我并没有说一切工业都要分散到乡村里去。这是不可能的。任何人都能明白,一个炼钢厂不可能化成乡土工业的。但是许多批评者,我不明白为什么原因,一定要咬定我在设想一个全盘乡土性的经济,这样咬定之后当然很容易加上一个幻想的帽子,而把怎样去推进乡土工业的问题轻轻取消了。
我也并没有认为乡土工业可以单独发展。乡土工业要变质,就得有许多机器,而且在动力上,需要电力的供给。在这里又有人反过来认为中国电气化是个幻想,说是幻想,又可以把变质问题取消了。在我看来乡土工业的转变并不是突然也不一定是彻底的。重要的是在增加乡民的收入,增加一点是一点,愈多愈好,愈快愈好。有多少可用的机器就用多少,有多少可以引入的现代知识就引进去多少。
这里当然还有许多值得研究的问题,那就是在有限的资本下,重工业和乡土工业之间应当维持什么样的比例?重工业的经营应当采取什么方式?我对于这问题的看法,在最后两篇里曾经间接暗示了,如果工业建设的资本得由广大农民节约储蓄出来,最有效的办法是让这些资本直接由积聚者投在他们可以看到的乡土工业里。至于重工业的建设依实际情况说总得由政府去经营,如果政府不能把握住一笔大的资本(不从豪门积聚的财富里征收得来,就得从国际借款上想法),就得慢慢靠人民的节约储蓄。现在这样贫乏的状况里要很快地拥出大笔资本,很难会不遭受反抗的。在我看来,一个要能受人民拥护的政府,经了这多年的战争,必然得先做到与民休息,培养元气的最低标准,那就是说不再增加人民的负担;不但不增加人民的负担,而且得很具体地增加人民的收入,看得到的收入。在这创痛之后即刻强制人民去为国营工业积资本,在政治上看去,是件冒险的政策。所以我倾向于先发展乡土工业的意思,然后用这种工业里所创造出来的资本去发展较大规模的重工业。简单说,我们得从土地里长出乡土工业,在乡土工业长出民族工业。这条路线是比较慢的,但也比较稳的。
在确立乡土工业的过程中,政府有很多事可以做,而且必须做的。现代技术的下乡不能不由政府出来推动。我在上面所提到知识分子下乡的困难,就因为乡村里缺少可以应用现代知识的事业。在种种能应用现代知识的事业中,最基本的是生产事业,而生产事业中最容易有效的是工业。
以往种种乡村建设的尝试,似乎太偏重了文字教育、卫生等一类并不直接增加农家收入的事业。这些事并不是不重要,但是它们是消费性的,没有外力来资助就不易继续。要乡土在自力更生的原则中重建起来,一切新事业本身必须是要经济上算得过来的,所以乡土工业可能是一种最有效的入手处。
我们有理由想到如果乡土工业不过是一种中国工业化的过渡步骤,这个步骤会不会阻碍中国高度工业化的发展。换一句话说,如果我们投了资在不太有效率的乡土工业,而到后来这些工业还是要被大规模工业所代替的话,这笔资本不是投得冤枉了吗?我觉得事实上虽则有此可能,但是并不会太严重的。第一是许多轻工业大规模生产的利益并不一定是显著的,而且乡土工业并不限于家庭工业,有许多乡土工业,开头就可以用村子或区域作设计的单位。每种工业有它适中的规模,需要我们研究和试验。第二乡土工业本身是可以演进的,投资的数量既然小,设备的利用在较短期间就可以出本,所以改良和扩大并不会招致过甚的损失——我在这里只能就原则上作些提示,事实上非在实际情况中不能答复这类问题。
如果说我这种想法是幻想,倒不如说我这种想法太迁就了事实。所以我在社会学年会讨论这问题的开始曾这样说:“如果原子能征服了月球,吴景超先生和我一同去设计一个建设月球的方案,我相信我们不会有什么不同的意见的。每个人所想象的天堂离不了树上长满葡萄,河里淌着牛乳那一套。可是我们现在要应付的是吴先生描写在《劫后灾黎》一书里的中国。”
话又说回来,我这本《乡土重建》能完全不成为一个幻想吗?我不敢说,因为现实告诉我们,我们讲“重建”还太早,洪流正在冲洗,《劫后灾黎》的“后”字还用得不太切当,乡土要重建必须有一个前提,那就是有一个为人民服务的政府。这个前提如果不存在,这一套讨论重建问题的话也都不发生直接意思了。我这套话也可以说都是白说的。但是我也不能想象中国永远能这样下去,有一天重建乡土的前提存在了,我这里所提出的问题还是要我们细细研究的。所以我觉得这套意见还是有用的。也许早一些把这些问题着手研究,到重建的时候到来时,不致完全靠一时的冲动去应付,而遭受许多不必要的损失。而且,像我这样的书生,除了这种工作之外,还能有多少为国家服务的机会呢?为了这个原因,我还是写下了这许多字,而且还要把它印成小书,贡献给读者作思考时的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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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我得感谢王芸生先生,他鼓励我把这套意见写出来,更给我机会在《大公报》上陆续发表,而且还允许我把这些已发表过的论文编成此书,在《观察》社出版。其中有一篇《论城·市·镇》曾在《中国建设》发表过,在此也附带向编者道谢。
我本来的计划是把各家对这套论文的批评一起编入,成为一本讨论集。为此我曾经分别得到了许多原作者的同意。但是编就一看,分量太重,在印刷和出版的条件下,不能不放弃这计划。让我对许多曾经给我指教,又允许我重印他们批评的朋友们表示我的感激。
1948年6月19日于清华胜因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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