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可以说现代化本来就是都市化。现代文化是都市产物,都市人口总是从乡间吸收来的。在乡间即使有人才也没有发展的可能,一到都市里,机会多,个性可以自由发展,所以城市是造就人才的地方。在乡间至多有“潜才”,不能说有“人才”,所以都市化对于乡村是有利无害的。在西洋,这种情形是很显然的。在中国,不能是例外。
这种说法是有理由的,但是也不全是事实,而且最后一句话,说中国不能是例外,更值得考虑。所谓“例外”是指在中国有很多条件和西洋不同,因之西洋社会的通则有时并不能不加修改地应用在中国。
我在本文开始时提出TVA是有用意的。念过李林塞尔那本书的,可以说上面的理论在美国也并不完全正确。美国都市的发达,确曾损蚀过内地的乡土社会。田纳西河流域,所谓Deep South在实施TVA计划之前是一个极悲惨的世界。每年每个农家的收入只有150元,和美国人当时工人的平均收入低下5倍;没有电灯,没有电话,没有公共医院。名剧《烟草路》里描写出来的生活比我们的农村还不如。美国可以有纽约的“自由发展”,但是在Deep South却没有免于饥饿的自由。为什么?和中国目前的情形一样,社会的有机循环脱了链。南部的物质(土地里“采”出来的棉“矿”)和人才不断地输出而没有回来。这土地,这人民,受到了损蚀,一直到罗斯福才重建了这循环,繁荣才恢复。
都市和乡村是必须来回流通的。美国都市的工业依靠广大农村作市场。农村的损蚀固然乡下人先遭困乏,但是困乏的乡间也会引起都市的恐慌。罗斯福发动TVA的计划目的还是在挽救都市的经济恐慌。李林塞尔最得意的杰作就是在恢复由城到乡的这条桥梁。从这桥梁上,城市里所孕育出来的现代知识输入了乡间,乡间出来的人才,受了现代科学的教育后,可以回去服务农村了。
提倡都市化是不错的,但是同时却不应忽视了城乡的有机联系。如果其间桥梁一断,都市会成整个社会机体的癌,病发的时候城乡一起遭殃。中国却正患着这病症,而且,依我看来,目前正在病发的时候了——表现出来的是乡间的经济瘫痪和行政僵化,都市的经济恐慌和行政腐败。(www.xing528.com)
中国城乡关系本来就和西洋不同。这一层意见我已在《乡村·市镇·都会》一文里申说过,这里不必重复。那篇论文中我还只就经济的素质上加以说明这三者的关系。在本文上节里我又从文化的背景上加染了一笔。如果我们说都会代表西洋文化,乡村代表传统文化,那是不正确的;我的意思是:都会是两套文化接触的场合,被西洋文化改变了生活和思想方式的人回不了乡村,有一部分被都会里新兴的生产事业所吸收了,但是还有一部分却流落在生产事业之外,发生了一层倚赖权势过活的新人物,他们转而阻碍了城乡双方生产事业的发展。
这一层新人物从他们来路上说,直接间接是从乡土社会里吸收出来的。在东西文化接触之前,这些人物可能就被科举的机构所吸住,依旧在乡村和市镇间居住,“学而优则仕,仕而优则学”,也是燕先生所谓“贡爷老爷”,受着传统儒家哲学的教育,执行“道在师儒”的社会任务。他们可能在土地制度之内剥削农民,但是乡间财富并不大规模的外流。以整个社会说,有如叉麻将,叉来叉去,最后不会有太大的输赢。
如果中国都会里的生产事业发达得快,乡间吸收出来的人都能找到发展才能的适当地位,乡土社会虽则被损蚀了,但是都市却繁荣了,我们可能走上美国的道路,等都市财富积聚得无法消化时,再像TVA一般流回农村去。果真这样,我们的局面也必大非今观了。不幸的是我们的经济和政治却处于次殖民地的地位,大规模的工业化并不可能。西洋文化并没有全盘输入,只输入了它的上层或表面的一层,包括思想、意识、生活方式和享受欲望,并没有把维持这上层的底子——经济基础——搬了过来。这个脱节可真脱得严重,也是发生那流落在西洋和传统文化之外,流落在生产事业之外的倚赖权势为生的阶层,中国悲剧中的主角和导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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