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求乎其上,仅得其中,我们自勉的目的还应该是一件无缝的天衣。我们要求一个新的综合,新的汇。只有在一个新的汇的浸润之下,一切理想思想,科学艺术,才有发皆中节的希望,初不仅社会一部分的理论学说为然。我们在篇首已经提到过,在前途短期内,一个新的汇合虽未必可能,但端倪已经有了一些。我们现在就要寻这些端倪说话,如果局势真有一些贞下起元、穷极思变的要求,而同时人的自觉的努力还有几分中用,而不完全受环境历史支配的话,则由头绪而线索,由线索而脉络,由脉络而纲领,而终于能把纲领提挈起来,我们的追求就不至于完全徒劳了。
所说端倪也并不单纯,好比一根线,这其间我认为至少有五个头绪,一个是很古老的,两个是近代的,又两个是当代的。每一个头绪也不单纯,名为头绪,事实上代表着不少的人多方面的经验,和若干年的经验的累积,多少当然因迟早而有不同,约言之,每一个头绪本身就已经有些综合的意味,而在比较最古老的那一个,当初并且已经发生过一度汇的作用。我们顺了时代把它们约略地叙一下。第一个是中西文化传统中的人文思想。中国在先秦,西洋在希腊,这部分的思想已经有长足的发展。大意可以分做两层。第一层是,一切从人出发,向人归宿。第二层是,遇有二事以上发生冲突时,一切折中于人,即由人来斟酌损益,讲求应有的分寸,使不致畸轻畸重,因为,过犹不及,都是病源。所谓中庸之道表面上好像指的只是第二层,其实是两层都赅括的,中西人文思想都有近乎三才的说法,三才天地人,人居天地之间,不以天地为出发点与归宿点,而以人,也未尝不是一个中庸的看法。至于中庸也包括第二层是无须多说的。不过有一点,就是所谓折中并不等于折半,那中之所在是活动的,所以必须斟酌,所以才有分寸的话。人文思想在中国是始终保全了的,但二千年来,不进则退,大体变成暗晦,而部分被人误解,也是一个事实,在西洋则可以说全部被人遗忘了,文艺复兴时代一番提醒的努力并没有成功,到最近三四十年才又有人郑重地再行提出。这是头绪之一,是五个之中最基本的。
上文叙述到生物学派的各支派。几乎是全部导源于演化论的若干概念时,我们就发见一个唯一没有构成支派的概念,就是调适或位育。我们当时也提出了一个所以没有的理由,说它在各个概念之中最富有综合与汇的意味,因为既求位育与调适,就不能不注意一事一物一人所处的场合情境,不能不讲求部分与全部的关系,于原委之外,更不能不推寻归宿,于事实之外,更不能不研求意义价值。这就牵扯得多了,牵扯一多,就不容易自立门户;而归宿、意义、价值之类又有些玄虚,涉及哲学范围,所以从事于科学的社会研究的人名义上有些不屑为,实际上亦不能为,于是这一个大好的概念就被束诸高阁,落寞了七八十年,其间虽也未尝没有人引作思想的总参考点,例如美国的勃里士笃(Bristol),但不太成功,因而始终没有构成什么学派。不过人弃我取,而人家所以舍弃它的原因恰好就是我们所以选取它的原因。这就是头绪之二了。这个头绪与上面头绪之一有些关联,我们也应当在此指出。说这头绪是近代的,乃是因为它的发展之功,属于近代演化论者为多,其实位育一概念的由来很远,其在中国,并且一向是人文思想的一部分,所谓“中和位育”者是,唯有经由中和的过程,才能到达位育的归宿。至于位育一词何以能与调适一词互训,则我以前在别处曾屡作说明,不再辞费。
第三个头绪发展在19世纪末时与20世纪前叶,大部分是美国学者的贡献,就是比亚士(Peirce)、詹姆士(Wm.James)的实验论和杜威(Dewey)的工具论。这一路哲学里的两层基本思想和我们的追求都有极密切的关系。第一层辨一个真字,认为凡属行得通而发生效用的便是真实,所谓发生效用,当然是对人发生了。第二层更进一步地认为一切环境事物,文教意识,全是工具,谁的工具,当然是人的工具了。这在西洋好像是很新鲜的,其实也还是导源于人文思想,至少在中国的人文思想里,这两层的根苗是再清楚没有的。人文思想的经籍里没有真字,差近真字的意义的字有情伪之情,诚中形外之诚,都是从人出发的字,和道家升真之真,近代科学之真,大异其趋。《易经》的时代说到“圣人以神道设教”,孟子的时代说到“变置社稷”,荀子的时代说到雩祭、卜筮、鼓日月蚀,皆所“以文之”,《礼记》的时代说到“鬼神以为徒,故事有守”,一贯地表示工具论的无远弗届;神道由人创设,社稷由人变置,俗信(我对民间信仰,向不用迷信字样,因迷者究属例外,其数字当远较近代迷信理想之人为小)供人点缀,鬼神作人门丁,然则天下虽大,事物虽多,还有哪一样不应作人的工具看呢?事物既全是工具,包括思想、理想、信仰、主义在内,而非目的,便不会取得绝对的地位,便不走极端,也便不至于喧宾夺主,转而把创设它们的人作为倾轧排挤、颐指气使、生杀予夺的对象,而这对于我们的汇的努力,是大有裨益的。
我们讲的是社会思想与理想的派与汇,如今在社会学自身的范围里我们倒也找到正在发展中而可以帮我们的忙的一个学派。我们在上文列叙思想学派时并没有叙到它,只暗示到了一两句,为的是它最后起,还在发展之中,也为的是它已有几分汇的意趣,和其他派别的精神不同,最好保留到这个段落再论。这就是所谓功能学派,可以说完全是20世纪初年的产物,而创立之功最大的学者,马林诺夫斯基(Malinowski),不久以前才去世。功能学派的学者喜欢研究社会制度。从他们对于社会制度的界说里我们便不难看出功能两个字的意义来。马林诺夫斯基说:社会制度“是人类活动的有组织的体系。任何社会制度都针对一种基本需要;在一合作的事务上,和永久团集着的一群人中,有它特具的一套规律及技术;任何社会制度也都是建筑在一套物质的基础上,包括环境的一部分及种种文化的设备”。基本需要的满足,要针对了行事才能满足,便已充分表示功能的意思。要完成这功能,自不能不运用多方面的能力、资料、技术,即每一个生活的角落都得搜罗到家,集中一起,充分利用,才有达成的把握,把角落译成现象演程或科学级层来说,界说中的“环境”与“物质基础”属于最下的几个级层,包括化学、物理、气象、地理等,“基本需要”是生物生理的,“群”、“永久团集”、“合作”是心理的与社会的,而“永久团集”一点也牵连到地理,至于“规律”、“技术”、“设备”自属于文化的级层了。自孔德创为级层之说以来,子孙蕃衍,流派绵长,而其真能饮水不忘源、数典不忘祖的,似乎只有这一个支派,其余都自立门户,各奔前程,独营生理,争名夺利去了。功能学派大有汇的意趣,这是说法之一。功能学派又未尝不得力于达尔文的演化论,特别是此论中的位育或调适的一个概念。不讲功能则已,否则不能不注意场合、情境、格局,不能不检讨部分与全部的关联,不能不留心目的与归宿,不能不研考意义与价值,约言之,不能不讲求时间空间的全般调适,通体位育。而上文讨论到位育论的时候,所提到的也无非是这些东西,根本上没有分别。此派之所以有汇的意味,而值得我们采择,这是说法之二了。上文说到演化论里的“位育或调适”是当初没有演成学派的唯一的概念,也说到后来是有的,这就是一个交代了。至于这学派是不是自觉到这渊源,承认到这渊源,我没有加以深究,不得而知,但这是不关紧要的,要紧的是这渊源的分明的存在。追求新汇的努力中所应借重的第四个头绪便是这个。
最后一个头绪可以叫做人的科学,说已详上面《说童子操刀》[2]一文,这里无庸多赘。不过人的科学和本文的关系是应当说明的。三百年科学的作风是一贯的分析的、流衍的、支蔓的,结果是愈分愈细,愈流愈远,已经到一个野草不可图的局面。这对于人以外的现象事物,问题还比较简单,因为它表面上好像并不妨碍我们对于物理的了解,并且正因其劈肌分理,表面上好像了解得特别清楚仔细,我说表面上,因为实际上所贵乎了解者,贵其全而不贵其偏,至少迟早能偏全并举,如果始终只是一番管窥蠡测,则豹之所以为大为美,海之所以为广为深,我们还是无从了解。不过事物了解的偏全问题还属单纯,复杂的在事物的控制。了解不能全,则控制也不能全,而偏特的控制或畸形的控制终必归宿于无法控制而后已。大凡人对事物的控制,由于人力者半,由于事物自身的环境或其他事物的连锁与牵制者亦半,所云人力,当然也可以看作全部连锁与牵制机构的一部分,但至多不过是一部分而已;如今把某件事物提取出来,使脱离其原有的连锁与牵制的情境,而思但凭人力加以单独的控制,则势必畸形于先,而技穷于后。生物界有所谓自然的平衡(balance of nature)也者,亦称生命的网络(web of life),就是一个自然区域内各种生物之间相生相克的现象的总和。我们如果但凭一知半解,把甲网络里的一两种生物介绍到乙网络里去,使发生我们所期望的生克作用,最好的结果大约是一波虽平,一波继起,而继起的问题往往是更棘手,而终于教我们束手。农学界里此类曲突徙薪、焦头烂额之事已经是数见不鲜。
上文说的只是近代科学对于物的了解与物的控制。说到人,就更可怜了。无生之物,分割了还可以了解,有生之物就已经大有困难了;到了人,更似乎是分割之后再也拼凑不成一个整体,即部分的了解尽管细到,合并起来,绝对不等于全部的了解,甚至于可以说,人的了解必须是囫囵的,不囫囵不足以为了解。到现在为止,所有关于人的科学,包括所谓人类学在内,全都是支离破碎的,算不得了解。既不了解,控制自更无从说起。三百年努力的结果,好像是已经把宇宙万象,了解得很清楚,把声、光、电、化、以至于原子的力量,控制得很得心应手,独独有一种物象没有能力了解到,控制到,那就是人自己。用卡瑞尔(Alexis Carrel)的说法,人到现在还是一个未知数。用我们一句老话来说,人对于自己的生活,还是不出“盲人瞎马、夜半深池”所描写的光景。以未知数来推寻表面上的已知数,用夜半深池边瞎马上的盲人来驾驭这世界,原是不能想象的,而居然不断地在那里推寻驾驭,则结果之卤莽灭裂,自可想而知,事实上也用不着想,因为展开在眼前的就是。(www.xing528.com)
真正的所谓人的科学也滥觞于詹姆士一路的哲学家,可是荏苒了三四十年,一直要经历了两次的世界大战以后,科学家才注意到这个问题。第一次大战后所出现的所谓完形心理学是多少搔着了一些痒处的。第二次大战发生以后,这方面的论议就逐渐地增多起来,到最近一两年,比较郑重的作品也将次问世。这门科学的方法论虽尚待发展,细节目的研求更有待于方法比较完成之后,但有两点已经邀到公认,一是属于看法或信念的,即,如果我们不了解人自己,就休想了解社会,了解世界。如果我们不能控制人自己,就根本不能控制社会,控制世界。第二点已经牵涉到方法,就是研究必须有囫囵的对象,囫囵的人,以至于人所处的在某一个时空段落里的囫囵的情境。也许用不着再加指出,这种人的科学的新发展和本文全部的见地是完全属于同一趋势的,就是由派分而求汇合,唯有从汇合中求得的知是真知,更从而发生的力是实力。
前途的演变是不容易预测的,不过,履霜冰至,这五个头绪,彼此之间既很有一些渊源,或一些殊途同归的缘分,迟早是会融会在一起,而成为一个簇新的汇合的。这新的汇总得有一个名字,我们姑且名之曰,新人文思想。根据上面的讨论,我们又不妨提出如下的一个梭子形的系图来,作为结束:
民国三十五年九月,潘光旦,时寓苏州濂溪寄庐
【注释】
[1]本书代序依潘光旦先生的《政学罪言》(观察社,1948年4月版)稍作改动。——编者
[2]参见《政学罪言》(观察社,1948年4月版)。——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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