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思想,根据它的立场或观察的据点看,可以分做上文所叙的大小派别,如果根据用意或目的来看,它又可被划分为两种或三种。第一种是比较严格的社会思想。第二种应该叫做社会理想。第三种是社会玄想或社会冥想。普通谈论社会思想的人是不这样分的,但这分法实际上是相当的重要,百年来社会理论界的纠纷混乱,一半虽由于派别之多,一半也未始不由于这样一个分法的未经大家公认。为讨论的方便起见,我们不妨先列一个表:
上表四个栏目里,目的一栏自是最关重要,因目的不同,其他节目就势必不能一样。严格的社会思想既志在解释,则势不能没有具体的物象,而此种物象正可取给予以往与当前的社会。反转来说,以往与当前的种种社会现象原是需要了解的,它们的来龙去脉以及相互的关系也需要弄一个清楚,正好比自然界的一切现象一样。社会现象也需要一番观察、整理、分类、量断,才可以让我们充分地了解,才成为一门或几门科学;在构成科学之前与之际,也必有其种种假设,种种理论上的探索,这就是社会思想了。社会思想提出的问题是,社会曾经是什么,现在是什么,以前的“曾经是”和目前的“是”中间,又有些什么渊源;对于将来可能是什么,社会思想家或许愿意鉴往知来的作一番推测,但这不是他的主要的任务:至于未来的社会应该是什么,如何而可以尽善尽美,他是搁过不问的,若问,他是暂时放弃了社会思想家的地位而采用了理想家的身份,才问的。
社会理想的用意是在改造社会,改造的工夫势不能用之于过去的社会,即用之于已经在某一种趋势中的当前的社会,也不免徒劳无功,于是就不能不以未来的社会做对象了。反转来说,未来的社会也确乎是需要我们措意的。人是有希冀的一种动物,他的生活的很大的一部分是寄托在过去的留恋与未来的指望之中。宗教家觉得最引人入胜而足以支持他的生命的东西,是前途的那个乐园或任何理想的世界。不过理想的社会大概不会自己来到的,它需要人力的招致,于是,第一步,我们必须建立一些鹄的,认定一些路线,制成一些计划。这鹄的、路线、计划一类的东西我们统称之曰理想,不是思想。第二步,我们对此理想,必须培植一番情绪,养成一番信念,务使此理想得因多人的拳拳服膺而长久维持;这也就是宣传组织的一步。第三步,不用说,是企图实现这理想的种种努力了。社会理想所运用的心理生活的方面,显然的与社会思想所运用的不同,它要的是更坚强的意志,更热烈的情绪,在求其实现的时候,又需要活泼的动作。理智的分析当然不会没有,因为它多少总须利用一些历史的经验和学术的结论,来支持它自己,来为自己张目,不过这些终究不是主要的心理成分。又因为理想是不轻易改动的东西,它是一切的准绳,一切的大前提,这一部分理智的活动极容易走上自因推果或演绎的一路,以至于趋于武断抹杀,武断其与自己符合的部分,而抹杀其与自己冲突的部分。这并不是说社会思想家就不会武断抹杀,不,他也一样地有这种趋势,特别是在他暂时放弃思想家的身份的时候,不过一经踱出思想家的岗位,他就容易被人指摘,因而不能不多自检点;一向是理想家的人就不然了,人们对理想家的武断抹杀,取的也往往是一个容忍以至于拥护的态度,容忍的是一般不认真的人,拥护的是认真而同具此种理想的心理倾向的人。(www.xing528.com)
思想、理想,以及第三种的冥想,是不能绝对划分的。理想家多少得利用一些思想,而思想家也随时可以踱出而成理想家。理想家的理想,如果完全不理会经验与现实,但凭一己的爱憎臆断,而形成一套或一些不大成套的看法,认为社会必须如此这般,他才踌躇满志,不枉此一生,他就进入了冥想的境界了。冥想虽无疑地牵涉到社会,一种如意算盘的社会,实际上可以说是没有社会的目的的,它既不想解释社会,又不想改造社会;冥想家总觉得当前的社会太不像样子,他认识不来,也不求认识,社会也不认识他,他对此社会,也丝毫动摇不了,社会也休想影响到他,社会与他,可以说是绝了缘的。但他又并不甘心,因为人总是需要社会的;事实上的好社会不可得,至少想象上的好社会他是可以有的,因为人是富有想象能力的一种动物。于是,他在他的脑海或心田里就建立起这样一个社会来,并且在他看来是一个尽善尽美的社会。外国的象牙之塔与中国的空中楼阁一类的建筑物,就是这样来的。这绝不是三年建筑不成的道旁之室,而是信手拈来都成的妙谛。一部分宗教徒所憧憬的天国或极乐世界也就是这东西;我说一部分,因为其余应当归入理想家的范畴。冥想的唯一的社会意义,可能是给现实社会一个对照,一些讽刺,给那些太满意于现实的人一些刺激,太困顿于现实之中的人一些慰藉,好比诗歌文艺的慰藉一样,此外便没有了。如果冥想中真有一些新的意境,足供未来推进社会的参考,足以激发此种推进的努力,那又就该归入理想的范围,而不完全是冥想了。冥想的意义终究是个人的,而不是社会的;始于心理上的慰安,终于生活上的逃遁,或始于单纯的幻觉以进入复杂的幻觉而成白日梦,而终于单纯的错觉以进于有组织的错觉而成疯狂,始终是个人的。一个人出家,我们喜欢用“遁入空门”一类的语气来形容他,是再恰当没有的。不过我们必须了解,从社会的立场看,那门虽是空的,从个人心理的立场看,它是绝对的不空,它是由冥想得来的一个极复杂的世界,一个光怪陆离的社会的代用品。
在本文的讨论里,我们除了指出冥想之多而且杂,可能成为目前社会理论界所以扰攘纷纭不可究诘的一种因缘之外,我们在这方面不准备再说更多的话。社会上总有一部分人,倾向于以幻觉为真知,以梦境为实境,至少认为它们可能成为真知实境;上自主持风教而握有权力的大老,下至不满意于现实而亟切于改革的青年,胸怀冥想之体,而意图收思想与理想之用的,正是大有人在。社会的情况愈紊乱,则此种分子势必愈多。他们该是空门中的人物,但目前既没有空门可作归宿,他们也绝没有作此归宿的企求,于是冥想终于造成了一种满天飞和到处沾惹与纠缠的势态。关于这种势态,我们是应该郑重地注意,而于虚实之间,作一番明白的审辨的。我们下文的讨论还是集中在思想与理想的两个范围,并且认为二者各有其重要的社会意义,界限虽须划清,轻重难分轩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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