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凡属有发展的过程的事物似乎都取一个梭子形的公式,起初单纯,中段复杂,末了又归于一种新的单纯;或起初笼统,中段分化,末了又归于一种新的笼统,我们叫它做综合。如果延展下去,这笼统或综合可能是又一节新分化的准备,而终于再来一个梭子似的过程。自然现象界一切有循环性的东西都可以说是采用了这样一个公式的,因为我们知道,所谓循环也者绝不是一个单纯的循环,好比一根铁丝做成的圈子似的,乃是一度循环之中,必有一个比较分化而复杂的段落,而循环的起点与终点也并不衔接,即可能是弹簧式的。植物化学家所盛称的育气的循环(the nitrogen cycle)就是如此。水的循环,大之如液体与气体的更迭变化,小之如江河湖海的流转分布,也都循着这个公式。生物滋长与嬗递世代,由种子发展为个体,由个体归结到种子,走的也是这条路。而个体由单纯的幼冲时代,经过成熟而繁变的壮年之后,以归于衰老,也有相似的情形,因为衰老也是比较单纯的;以人而论,文学家如莎翁就称之为“第二个童年”;一个人经过了所谓不惑、知命、耳顺的年龄之后,总是比较的饱经风露,炉火纯青,看得开,放得下,换言之,他的生活必然的要比壮年人简单得多了。
文化、学术、思想的演变也似乎未能外此。把人类文化当一个总集体看,如此,把民族文化或文化的各方面分开来看,也复如此;不过如果分开了看,有的民族或方面所已经历的可能不止是一个梭子罢了。就思想一方面论,以中国为例,春秋战国以前,是单纯的一个时期,春秋战国那一段,百家争鸣,不衷一是,是分化而复杂的,而秦汉以降,儒家蔚为主流,又复比较的归于综合单纯,以迄于最近,好像又正在酝酿着一个分化而复杂的新时期。以西洋为例,也有相似的形势,荷马所代表的希腊时代的思想说不上复杂两个字,从希腊全盛到灭亡的时期,好比我们的春秋战国,是变化多端的,而自基督教的传播以迄于三四百年前,显然又归宿到一个虽不融通而也还单纯的段落;三四百年以来,文艺复兴、宗教改革、科学兴起、工业革命等等,一面是思想日趋复杂的因,一面也未尝不是思想日趋繁变的果;目前西洋的思想还是在这第二度分化与夹杂的段落之中,短期内是否会有一个新的综合,虽不可必,但端倪已经有了一些,下文当续有讨论。(www.xing528.com)
时人喜欢把思想比做水,例如说“思潮”。水是动的,绝对的止水或死水是不能想象的;思想也是动的,自身的发展是动,与生活的相互影响也是动,绝对不动的思想也是一样的不能想象。所以在相当限度以内,这比喻的用法是有它的方便的。我在本文题目里也用到形容水的两个字,派与汇,派指思想的分歧,汇指思想的会聚,派是分析,汇是综合,派是家数,汇是集成。学派的说法是一向有的。汇的说法也是明说暗说的都有;《百川学海》一类的书名是暗说的,“文汇阁”、《文汇报》一类的名称就明说了。春秋战国时代的诸子百家,每一子每一家是一个学派。到孔子被人称为“集大成”,就有汇的意思了;是否真集大成,真汇,固然是另一问题。孟子说孔子,提到“河海之于行潦”,那汇的意思更是显然;又提到“盈科而后进”,那盈科两字也有汇的意思;至于后代的学术思想究属进了没有,那也是另一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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