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孝通的作品,借了作序之名,我又取得一次先睹为快的机会。
这是孝通六七年来在西南联合大学与云南大学开授的一个学程,就叫做“生育制度”。其实所论的不止是生育,凡属因种族绵延的需要而引申或孝通所称“派生”出来的一切足以满足此基本需要、卫护此重大功能的事物,都讨论到了。它实在是一门“家庭制度”,不过以生育制度为名,特别从孝通所讲求的学派的立场来看,确更有点睛一笔之妙。这也是他关于此学程的全部讲稿,历年以来,不断地补充修正,才告完成;只有最后的一两章是最近补写的,因为刚从西南避地归来,旅途困顿,行止不常,又值天气闷热,与西南的大相悬殊,文思汗汁,同其挥洒,极感不能畅所欲言的苦痛,孝通自己颇有因此而将全稿搁置的意思,后来还是经我的劝告,才决定姑先付印。人生几见玉无瑕,何况瑕之所在是很有几分主观的呢?又何况此瑕不比彼瑕,前途是尽有补正的机会的呢?
将近二十年前,我对于家庭问题也曾写过一本书稿,自此迄今,也曾不断地有所论列。我们先后的尝试有一点是相同的,就是都从生育的功能出发。不过有一点是很不同的,我所注意的是问题,不是制度本身;问题需要解决,所以我的用意是在提供一些改革的意见与方案,属于下文所谓社会理想的一路;我的眼光是直截了当的优生学的,属于下文所叙到的生物学派。孝通的则不然。他所注意的是制度本身,用意是在就种族绵延的起点和制度完成的终点之间那一大段社会的与教化的文章,加以推敲分析;他的目的是在研究;他的尝试是学术性的,而属于下文所称社会思想的一路;他的眼光则属于下文将略有说明的所谓功能学派,是社会学派或文化学派的一个。好比造房子,孝通所关心的是,从居住的需要开始,到建筑的完成为止,一面要看房子是怎样构造起的,一面也招呼到和居住直接间接有关的种种需要,和此类需要的未尝不因房子的构成而获得满足;我的却仅仅表示了一个有好房子住的希望,提出了一个好房子的图样来,究属好不好,也还是另一问题。两者相较,无疑的他的尝试要比我的更为基本,更为脚踏实地。也无疑的,他这一番工作应该先做,我的则失诸过早。
我对于功能学派一向没有深究过,近年和孝通不时接触,始取得更进一步的认识;这认识是不是已够清楚,下文所作一部分的交代是不是已够明白,还希望孝通和其他同学派的朋友指点出来。我对于这比较新颖的学派是相当地欣赏的,倒不是因为它新颖,乃是因为它于推陈出新之中能比较的综合,比其他社会学派或文化学派为更有题目中所用的汇字的意趣,下文亦将有说明。不过有一点我希望孝通和其他用功能论的眼光来研究社会与文化现象的朋友们要注意提防,就是下文所论的一般的“我执”心理,特别是此种心理所养成的“一切我自家来”的倾向。功能论既已很有汇的趣味,洵如下文所论,它所称自家之家,门户自不致太狭,派头自不致太小,事实上它和别人所已发生的“通家之好”已经是很显著;但大门墙可以出小气派,表面的通好可能是实际的敷衍,还是不能不在在提防的。例如即就孝通所论列的生育制度而言,功能论者是充分地承认到所谓种族绵延的生物需要的,这表示和生物学已经有了通家之好,但舍此而外,一切构成生育制度的材料与力量,一切其他的条件,好像全是社会自家的了,文化自家的了。这是事实么?我以为不是。鸟类构巢,蜂蚁之类造窝,若论居住的基本需要,它们是和人类一般无二,即同是天赋的要求,是生物学的;但鸟类蜂蚁没有文化,所恃的全属于心理学所称的本能,即一种生物的自然倾向,何独一到人类,全部的居住制度或任何满足一种基本需要的制度,便除了基本需要的最起码的一点而外,都算作社会与文化之赐而和自然的倾向完全绝缘了呢?鸟类蜂蚁是完全本能的,人类则除了起码的一点而外,全是文化的,在事理上总有一些讲不大通。我看问题还是出在“我自家来”的身上,能自家来总是自家来,能不仰仗别人就不仰仗别人,如果把这种精神用在一个人的自尊与独立的发展上,用在教育事业里,原是极好的,但若用在学术的领域里,我们所能得到的,充其极,可能是表面上很完整、内部也很玲珑精致的一大个归根是演绎逻辑的结构,而和现象的比较通体的解释或洞澈的认识不大相干。这就陷进一切学派的泥淖了,学派的主张既成为不可动摇的大前提,于是一切探讨的工夫,名为自果推因,实同自因寻果。(www.xing528.com)
孝通在这本稿子里,大体上并没有表示一切都要自家来,因为他的准备比一般社会学者或人类学者为广博,包括多年的生物学的训练在内。不过提防还是需要的。学者总希望自成一家言,自成一家当然比人云亦云、东拉西扯、随缘拼凑、一无主张的前代的笔记家和当代普通的教科书作家要高出不知多少筹,但如求之太亟,则一切自家来的结果或不免把最后通达之门堵上。孝通在本书里有若干处是有些微嫌疑的。在不察者可能认为一家之言,必须如此说出,否则不足以为一家之言。但在博洽明达的读者便不免以“自画”两字目之了。有一两处最后已经孝通自己加以改正。至于本书条理的畅达轩豁,剖析的鞭辟入里,万变而不离功能论的立场,章法井然,一气贯串,则也未始不是一家言的精神的充分表示,在学殖荒落、思想杂遝的今日,也正复有它的贡献,初不因我的期勉的话而有丝毫损色。不过我深知对于孝通的作品,外间欣赏以至于恭维的反应绝不怕太少,陈义较高而互相勖勉的话还得让老朋友来说。
大概孝通是要我说这一类的话的,所以要我写这篇序;我也乐于接受这差使,因为我比较能说的也就是这一类的话。我说过,我对功能论没有深切的研读,我不能用同一学派的立场,就孝通的议论,或加以推挽,或寻求罅漏,而写成一篇就书论书的序;我只能就一个更广泛的立场,更超脱的展望,抱着对孝通一个更通达远大的期待,写成了一篇代序;好在在这样一个立场、展望、与期待之中,功能论还是有它的不可磨灭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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