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乔伊斯是在如何构思《芬尼根守灵记》的，既然他从未搁笔，那么易尔威先生[1]“继承”布鲁姆先生[2]应该就是《尤利西斯》完稿之后的那一天。《尤利西斯》一脱稿，他便失去了对它的兴趣，它变成一项投资，并且说他希望大家不要跟他议论这一话题。他谈起他的新作时总是欣喜万分，我则洗耳恭听；他对易尔威一家的兴趣甚浓，恰似我当年对《尤利西斯》里的人物有浓厚的兴趣。我与他合作时，凡事他都用符号、图形和字母加以说明，我发现他的想法都趣味无穷、令人心悦诚服。待到全书问世，我一见如故，对他的写法早已习以为常。他把他的写法称作“层层相叠”而不是别的作家的平铺直叙。他认为，用老一套的方式写人便会挂一漏万。说到语言，萧伯纳认为英语的词汇量已够大，无须创造更多的词，乔伊斯对此无法苟同。乔伊斯的主张是以文字游戏取乐，不必加以限制。“mesure”[3]一词，跟《尤利西斯》，尤其跟《芬尼根守灵记》的创作者的性格是相左的。不过他也说他的看法也或有误，别的方式也许最好。只是他认为，别人花在文字上的时间还不到他们应当花的时间的一半。
乔伊斯开始写他的新作时，在英国对英文加以限制是趋势。英文著作告诉你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严格规定外国人应使用什么样的英文，什么是美国英文什么是俚语，凡此种种，不一而足。C.K.奥登先生的《基础英语》教会你五六百个单词以应日常之用，这跟泛滥成灾的乔伊斯式的词汇相比，对照之下可谓趣味十足了。
乔伊斯对我谈了他新作中的巨人主题的由来。他曾经请哈瑞特·威弗小姐提出主题，便谈到康沃尔郡的某个“巨人墓”，于是他当即赶往康沃尔郡看一看。稍后，尤金·若拉又从乔伊斯口中得知此事。早在大约1922年，乔伊斯似乎就对巨人发生兴趣。他对我说，给他印象最深的是萧伯纳为弗兰克·哈里斯的《奥斯卡·王尔德》所写的序言，序言中谈到了王尔德患有巨人症。
我有一张乔伊斯的照片，头戴渡峡无边帽，摄于1923年前他往伯诺镇[4]访问“巨人”途中。
1924年，他同《尤利西斯》的法文版译者奥古斯特·莫雷尔一起去参观克纳克的糙石巨柱。在他们两人寄来的明信片上，他谈及“独眼巨人郡”。
然后就是河。在1925年期间，他好几次跳进几条河里。我收到从波尔多市寄来的明信片：“加隆河！加隆河！”乔伊斯本人究竟熟知几条河，只有天知道。他热爱塞纳河，这河是他的塞奎娜女神[5]，这我是知道的。我记得，艾德丽安和我开着我们的雪铁龙带他去游览塞纳河，那里有几个自来水厂，他要去“看一看”。参观过自来水厂之后，他坐在河边专心致志地注视着河水和漂在河里的各种杂物。(www.xing528.com)
就视力低的人而言，乔伊斯能看见的东西算多得不可思议了。我认为他的视力下降而听力发达，所以他日益生活在声音的世界里，读者应当倾听《芬尼根守灵记》就是可以理解的了。即使在最早期的作品里，乔伊斯也往往强调声音。有人回忆，他的视力在年少时期就已很差。
提到战争他就战栗，甚至讨厌附近的吵声，声称“本人爱好和睦”。大约在1926年他斥责战争。我给他一本艾德华·S.克里西的《世界十五场决定性战役：十二种方案》，他仔细看完后便同全家人前往参观滑铁卢的“波乌关废墟”[6]。他把战场“利波莱姆”[7]“骑在白麻上”[8]一脚蹬马靴头戴三角帽等写成了一锅粥，这是乔伊斯特有的写法，也是作品里最逗趣的段落之一。翌年他又从比利时来信，有一封信上的日期为“滑铁卢日”。信里写道，旅馆的侍者推荐某种酒，名叫“昂波仑”[9]（葡萄收获期酿的酒）。乔伊斯投入这场写作之战好似指挥一场真枪实弹的战役。我觉得，他对第二本巨著感到气馁，如果不是因为面临露骨的敌意而一时气馁，就是因为缺乏某种兴趣。我感到诧异的是，他在“滑铁卢”“波乌关”究竟有何沉思？
我觉得乔伊斯时而喜欢误导读者。他对我说，历史好似在客厅里玩的游戏：一人低声对另一人说句话，此人再转告另一人时没有说清楚，如此传下去，最后一人听到的话完全变了样。正如他向我解释所言，《芬尼根守灵记》的含义是“晦涩”的，因为它是一首“夜景诗”[10]。我认为此作跟他的视力一样，总是模糊不清。
乔伊斯忙于新作时受到一些人的批评，而这些人曾对他在《尤利西斯》阶段所做出的努力表示过同情。我想这是他没有料想到的。我记得哈罗德·门罗在1919年曾对我说过，他认为乔伊斯在《艺术家的画像》之后就该搁笔。《尤利西斯》的某些仰慕者或许认为他在写完该书之后就该搁笔了。
乔伊斯常能得到T.S.艾略特先生的善意鼓励，而他的某些同行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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