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德丽安跟我一样,都对进出我们书店的美国作家感兴趣,他们都是我们共同的朋友。如能在奥登街修建一条地下隧道,乃是最好不过了。
我们的好友之一是斯柯特·费兹杰拉德——不妨看看我为坐在莎士比亚公司门前石阶上的他和艾德丽安拍的那张照片。我们非常喜欢他,又会有谁不喜欢他呢?他,蓝蓝的眼睛,很帅气,关心他人,任性而放荡不羁,具有沦落天使的魅力。他飞快地跑过奥登街,那劲头在顷刻间使我们眼花缭乱。
斯柯特崇拜詹姆斯·乔伊斯,却不敢接近他,于是艾德丽安做了美味的晚餐,邀请了乔伊斯夫妇、费兹杰拉德夫妇、安德烈·尚松及其妻子露西。我的那本《了不起的盖茨比》[1]里有一张斯柯特给诸来宾画的一张画——乔伊斯坐在桌边,头上顶着光环,斯柯特跪在乔伊斯旁边,艾德丽安和我的头和脚画成了美人鱼(或女妖)的样子。
可怜的斯柯特靠写作赚了一大笔钱,他和翟尔达[2]便在蒙马特区挥霍无度,喝香槟酒已成为家常便饭。他用出版社付的一次付清的稿费,给翟尔达买了珍珠项链。有个黑人小姑娘曾和翟尔达一起在该区的夜总会跳过舞,翟尔达竟然把这个项链当作礼物送给了黑人小姑娘;不过,黑人小姑娘在翌日早上把此项链还给了她。
斯柯特和翟尔达总把钱放在他们所住之处的大厅中的盘子里,有人带着账单或为索要小费而来,便可自行从盘子里拿钱。斯柯特挣的钱就这样全部花光,他早把前途置之脑后了。
我通过斯柯特认识了好莱坞的金·维多[3],而斯柯特认识年轻的法国作家安德烈·尚松,则是通过我。
我跟好莱坞时而投缘时而不投缘。一天,金·维多来到书店,问我是否认识任何年轻的法国作家,他想由这某作家出作品,他把作品搬上银幕。我立即想到了安德烈·尚松的第一部小说《路》。此故事动人、富于戏剧性,而且真实。故事的地点是尚松的山区老家,即塞文山区的艾戈洛山;故事是写修筑一条道路。作者笔下的那个山脚下的村落正是作者出生长大的地方。这位年轻塞文人讲述的这个触目惊心而美丽的故事正是尚松本人经历过的往事。
于是我向金·维多推荐《路》,把故事内容讲给他听了。“当然,正合我意。”他说。应他之求,我把尚松请到店里来。
维多偕同埃莉诺·博德曼返回,跟尚松一起写电影脚本。他不懂法文,尚松不懂英文,我充当他们的翻译。电影脚本日渐成形,我高兴不已。当时维多在欧洲很有名气,作为名人,他没有令我失望——他沉稳,冷峻,通情达理。
有关《路》的规划,大约进行到一个月时,有一天,维多的那辆很大的汽车没有照常把他送到书店来。一张写得潦潦草草的字条通知我,他被突然叫回美国,仅此而已。这是我们获悉的有关他的最近消息。
自那以来,尚松和我曾多次笑着谈论维多答应过——要让尚松成为有钱人的——尽管我们当时并不觉得好笑。他指望这个年轻的作家放弃在法国的所有工作,随他去好莱坞——在好莱坞,尚松一定会大发其财。幸好,尚松出身于有智慧而古老的家族,家族所说的“忘本”之事,他从来不干——这就是说,他没有偏离正道。他问过维多:“工作的事,我怎么办?”尚松有份好工作——在下院,给一位政府议员当秘书——他不打算放弃他的职位。(www.xing528.com)
我也为此事丢了面子,更糟的是,让我的国家也丢了面子。至于斯柯特·费兹杰拉德嘛,他惶恐不安。但他对这一切的态度是十分和善的,尽管我们使尚松大失所望,但尚松也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
尚松夫妇对我说起过,斯柯特在半夜光临他们位于先贤祠后面的小公寓,带去一瓶装在桶里的香槟酒,酒当然是从某个夜总会弄来的。斯柯特与朋友们共饮香槟之后躺在沙发床上过夜,露西把毯子盖在他身上。片刻之后他变卦了,另有打算——向松夫妇要想拦住他像跳水似的从阳台往街上跳,可真难办——六层楼高呀。后来尚松总算把斯柯特扶下楼,一步一步,慢慢扶上了出租车;斯柯特打算把口袋的钱全都付给司机,尚松把他拦住,司机本人也赶紧回绝。司机说:“Ça ferait des histoires.”(“那样,我就惹麻烦了。”)出租车司机还都很诚实。
尚松,前程似锦,大可不必为当初未竟的不着边际的愿望而惋惜。他当上了凡尔赛宫博物馆馆长,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馆长。目前,他任小皇宫美术馆馆长兼另外两家国立博物馆长,被选为法兰西学院院士。
二十年代中期,艾德丽安和我时常遇见安德烈·尚松和让·普雷沃,他们二人交情弥笃,却完全不同。尚松稳重、好学、多才多艺、头脑冷静。普雷沃乖僻、浮躁、喜怒无常。普雷沃是语法学家,有哲学头脑;尚松是艺术品鉴定家、史学家,有政治头脑。
有一段时间,普雷沃是艾德丽安·莫妮耶办的评论小刊物的助理编辑,有不少时间花在我们两家书店里。他的好友是安德烈·莫洛亚,他对莫洛亚忠心耿耿,莫洛亚对他关怀备至,他经常谈起莫洛亚。
艾德丽安和尚松都了解山,各有各的心爱的山。尚松的山在塞文山区,叫艾戈乐山;艾德丽安的山在萨瓦省贝希市,是高山,叫荒漠山,高耸于贝希文和艾克斯雷班山之上,位于贺瓦峰与泥涅列十字峰之间。
为核实尚松所言,我们驱车去塞文山区,一探他的艾戈乐山的究竟后,不得不承认他所言完全属实。那山高耸,树木繁茂,流线型的溪流纵横,山下是幸运谷。那条蜿蜒而上、通往尚松那山顶之路——参看他的小说《路》——我必须说是一大成就。当你登上艾戈乐山的最高一“层”,放眼望去,那塞文乃至地中海都尽收眼底。然而,艾德丽安认为尚松的山,尽管美景宜人,若跟她那萨瓦的苍劲而纯朴的阿尔卑斯山相比,只是个山丘而已。
普雷沃可谓脑袋结实[4]:我不是指商业观念而是取其字面的意思;他的头具有磐石之固,为证明此事,他以头撞书店里的铁管子,把铁管子撞得直颤,把我吓得直抖,而他本人却毫发无损。他参加过拳击比赛,他还说过,重拳打在他头上,他根本不在乎,毫无感觉。别人一个重拳打在普雷沃头上,也就是打在铁管子上了。我为他和海明威这两位斗士安排过一场拳击比赛,结果海明威打折了自己的拇指。普雷沃体格结实、强壮,酷爱体育比赛,每逢星期天必去打橄榄球。
普雷沃是师范学院的毕业生。有一天我们三人——艾德丽安、普雷沃和我坐在艾德丽安的书店里,有一长相有趣的中年男子在外面停下来,看橱窗里的书。普雷沃说:“是埃里奥。”说罢他就冲了出去,以师范学院所特有的方式(有伤风化,恕不引述)向埃里奥致意,埃里奥便随他走进书店。我喜欢爱德华·埃里奥[5]。他作为法国最优秀的政治家之一,令我钦佩。此处,他喜欢我的国家。我跑过街,去了莎士比亚公司,拿来了那本《诺曼底森林中》,他欣然为我签名。
普雷沃对感冒或胃痛之类的小病十分注意,对死却毫无畏惧。他牺牲在抵抗运动的战斗中。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