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月过去，远处的订户已经沉不住气了，“1921年秋”来了也去了，订户的圣诞老人长袜里还没有放进《尤利西斯》呢。莎士比亚公司颇有被控告诈骗公众的危险。订户并不要求退款，因为他们没有付过款，但我收到的几封信，其口气十分强硬，我记得其中一封是T.E.劳伦斯的来信，向我要一本应当归他所有的《尤利西斯》。十分不幸，我没有时间向他解释我本人也在打仗，尽管不是在沙漠里打[13]。
幸亏报刊上几乎每天都有告示，巴黎的订户是了解情况的。我的报界的朋友们，非常正确地把《尤利西斯》之事看作世界范围的重大事件，几乎是体育大事，英国小报《体育时报》竟然登了一篇事关《尤利西斯》的文章，人们把此文看作金玉良言。这当然是此书出版之后的事了。
我们的难题之一是用来装帧《尤利西斯》的纸张。乔伊斯早就要把他的著作装帧为蓝色，这才是我们遇到的更为棘手的难题的原因所在。谁会想象到希腊国旗上那种可爱的蓝色竟然无处可寻呢？达汉提纳一次又一次地来到巴黎，我们配制各种蓝色，发现新配制而成的样品跟希腊国旗的颜色并不一致，而那希腊国旗正飘扬在莎士比亚公司外面，向奥德修斯[14]表示敬意。天哪！只要看那面国旗一眼，我就头痛。
达汉提纳去德国找，总算找到了丝毫不差的蓝色——这一次是纸张对不上号。他用石印的方法把颜色印在硬纸板上，解决了问题；封皮内面为什么是白色的，就是这样造成的。
在第戎，达汉提纳的印刷厂破旧而可爱，四处布满藤蔓，厂里正在加劲赶活，整夜灯火通明。位于金丘省的第戎是名酒、艺术珍品的产地，有美味之食，盛产黑色无核小粒葡萄干蜜饯，当然还有芥末这一特产。现在又增加了一样——那本“热门”书《尤利西斯》。达汉提纳先生一向喜欢做特色菜，喜欢美酒，总是边吃菜边品美酒。如今他已无闲暇陪那位跟他住在一起的年轻的印刷工朋友在饭桌旁消磨时间，也无闲暇去参观那位朋友收藏的古老陶器或他那颇有价值的图书馆。总之，《尤利西斯》已经把达汉提纳接管了。
不久后达汉提纳先生告诉我，正文供应跟不上印刷。是《女妖锡西》这一章拉了后腿——《女妖锡西》停滞不前了。
乔伊斯也曾设法用打字机把这一章打出来，但也枉然。已有九个打字员打过，都告失败。乔伊斯告诉我，那第八个在绝望中以跳窗相威胁。至于那第九个，她按他的门铃，门打开，她把她已打好的稿子扔在地上便冲到街上永远消失了。“如果她当初把她的名字和住址告诉过我，我也好给她工钱啦。”乔伊斯说。朋友向他介绍时，他没听清名字。
此后，他打消了用打字机打《女妖锡西》这一章的念头。他叹息几声，把他的“作品”交给了我。我劝他不要担心，我能找到志愿者继续这一工作。
第一个自愿为《女妖锡西》工作的是我妹妹西普莉安。她必须整天在制片厂工作，不过她总在清晨四点钟醒来，起得早就能为《女妖锡西》工作几个小时。
西普莉安是《尤利西斯》的崇拜者，专会辨认难以辨认的笔迹，因为她本人的笔迹就难以辨认。于是她来辨认乔伊斯的笔迹，一个词一个词地辨认，慢慢进行，可正在此时她的制片厂突然要带她去拍外景，我又得另找志愿者。我的朋友雷蒙·莉诺西尔接过西普莉安的工作。她一听说我有困难就答应了《女妖锡西》的誊写工作，这有助于她在父亲病榻旁值夜班时打发时间。
虽然后来她也不得不放弃这工作，不过，单就英文不是她的母语而言，她接手后的工作是大有进展的。她很快就找到接替她的人，即第三号志愿者，是莉诺西尔的一位英国朋友，她很体贴人，同意接手干下去。这位女士的丈夫在英国大使馆任职。
我还来不及为此好运高兴一番，雷蒙就惊恐万状，前来宣布大事不好。她那位朋友的丈夫十分偶然地拿起一页她正在誊抄的稿纸，瞟了一眼，就把它扔进了炉火。
我十分委婉地把这一消息告诉了乔伊斯。唯一的办法是，他说，跟纽约的约翰·奎因联系，当他收到手稿之后——现手稿尚在外海的路途上——要借用手稿里我们缺失的那几页。
我给奎因打电话，写信，他都断然拒绝出借手稿；乔伊斯也拍电报给他写信给他，他也一口拒绝。我母亲当时在普林斯顿，我请她跟他交涉。她在电话里向他说明情况；他勃然大怒，所用的言词对我母亲这样的女士而言是很不得体的。很明显，他就是要紧紧抓住手稿不放。
我问他是否可以雇人把我们需要的那几页誊抄下来。他也不允许，最后总算让了一步，把那几页拍摄下来。时隔不久我收到复制品，因为这些复制品是乔伊斯的“清样”的那几页，而不是我们一直在拼命寻找的字迹难认的手稿，所以立即予以誊抄，立即送交达汉提纳。
乔伊斯那曾经是十分清楚的手迹，因其省略符号、难以辨认的记号比比皆是，越来越像欧甘[15]文字一样难认。在写《女妖锡西》期间，他的眼疾日益加重，所以，此章的某几篇出现难以辨识的手迹。
《尤利西斯》跟乔伊斯的其他所有作品一样，完全是用手写的。他用钝头黑铅笔——巴黎的司密斯店有他要的这一种——用不同颜色的铅笔来区别他写到了何章何段何节。他对自来水笔一窍不通，那笔弄得他手足无措。有一次我看见他挺费劲地给自来水笔灌墨水，弄得满身墨水。多年之后，他确实想到用打字机，要我给他弄一台无声雷明顿。不久后，他以此打字机交换了艾德丽安的那台声音挺大的打字机。但据我所知，两台打字机他都没用过。(www.xing528.com)
【注释】
[1]《梵蒂冈的地窖》的主角。
[2]指英、法两种语言。
[3]法国一个镇子，以矿泉水闻名。
[4]把作家的名字拉赫博和他笔下的人物的名字巴赫那布斯结合在一起，前者即后者，后者即前者，是一个人。
[5]《尤利西斯》里的主要人物之一。
[6]费朗索瓦·拉伯雷（1490—1533），法国讽刺作家。
[7]《莎琳》此章是第十一章。莎琳是半人半鸟的海妖，过往船只常受其歌声的诱惑而遭殃。
[8]少许曼·雷（1890—1976），美国画家、摄影家、作家。
[9]似指一法国演员。
[10]拟指一法国演员。
[11]先前连载《尤利西斯》的《小评论》，两位编辑也都是女性。
[12]女妖锡西，荷马史诗《奥德赛》里的妖妇，把能把人变成猪；《尤利西斯》里有类似的内容。
[13]T.E.劳伦斯即战斗在沙漠的“阿拉伯的劳伦斯”。
[14]即尤利西斯。
[15]古代英国及爱尔兰人用的一种语言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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