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伊斯现已成为莎士比亚公司家族的一员,最杰出的一员。在书店里常能看见他。他显然很喜欢跟我的那些同胞相处。他向我透露,他喜欢我们也喜欢我们的语言;他的确在他的书里用过很多英语。
他在书店里认识的许多年轻作家,都成了他的朋友:罗伯特·麦克阿尔曼,威廉·伯德,恩内斯特·海明威,阿契伯德·麦克里希[15],斯科特·费兹杰拉德[16],还有作曲家乔治·安特尔。乔伊斯当然是他们心目中的偶像,而他们对他都是亲密而非崇敬的态度。
至于乔伊斯,对人则一律平等相待,作家、孩童、侍者、公主、打杂女工都一样。不管是谁,不管说什么,都使他感兴趣。他对我说,他就没遇到过讨厌的人。有时我会发现他在书店里等我时,正入神地听我的门房给他讲冗长的故事。他坐出租车,到了地方,也要等司机把他一路讲的故事讲完,他才下车。乔伊斯本人使人倾倒,他的魅力无人能挡。
我喜欢看乔伊斯后脑勺上戴着帽子,挥转着一根梣木手杖,走在街上的那种神态。艾德丽安和我常说他是“沉思默想的耶稣”。这一说法是我从乔伊斯本人那里得知的。另有“不正当的耶稣”一说(他把Crooked[17]这一字里第一个音节读得更长)。
他紧皱眉头的样子使我觉得有趣——在此刻是一副猴子相。至于他的坐姿,我只能说是“松垮”了。
乔伊斯时常感叹(他的女儿给他取的外号是“感叹者”),而他的用词却十分平和,骂人的话、略显粗俗下流的话,他都是从来不说的。他最喜欢用的感叹词是意大利语的“Gia!”[18]他时常叹息。
他表达意思的方式是平平和和的,他从不用最高级形式的单词。即使发生了最糟糕的事,他也说此事“讨厌”。连“很讨厌”都不说,就说“讨厌”。在我看来他是不喜欢“很”这个词。有一次我听他抱怨说“为什么说‘很漂亮’?‘漂亮’就够了。”
他总是彬彬有礼,非常为他人着想。我的那些粗鲁不羁的同胞常来常往是从不打招呼的,好像本店是车站,要向某人打招呼也是说“嘿,海姆”或“嘿,巴勃”[19]。在这不拘礼节的气氛里,只有乔伊斯最郑重其事——郑重其事得有些过分。在法国文学圈里,是以姓氏称呼作家。尽管有“代斯特先生”和“查律先生”[20]这样的尊称,人们却绝不会想到把写这两位人物的作家称作“瓦洛希先生”和“普鲁斯特先生”。如果你是弟子,你便称他们为“老师”。瓦洛希就总是称呼“艾德丽安”,称呼我则用“西尔薇亚”,其他的法国朋友们也都这样称呼我。我知道,这种风俗习惯使乔伊斯觉得莫名其妙。他代用的称呼“莫妮耶小姐”和“比奇小姐”确实堪称范例,却也并无实效。不过称呼他,任何人切不可贸然行事,是只能称“乔伊斯先生”的!
在女士们面前有人提到某些事时,“乔伊斯先生”也显得十分微妙。莱昂—保罗·法尔格在艾德丽安的书店里对男女混杂的听众讲故事,这时乔伊斯总是窘得满脸通红。在女士们都不回避的地方,男士们更是若无其事。我确信,乔伊斯感到懊悔的是,竟然让他的那几位极有教养的女编辑耳闻了那些露骨之谈。只不过,我对法尔格的种种故事聚会早已习以为常了。
然而,把《尤利西斯》交到女士们手上或由女士们出版,他是绝对不反对的。
乔伊斯每天都到书店来,但我照样要去他家看望他家里的其他人。他家里的人,我都很喜欢:乔吉奥有些粗鲁,总是掩饰或者竭力掩饰自己的感情;露西亚很有幽默感——都成长于陌生的环境,两人都不快乐;诺拉,是妻子也是母亲,责骂两个孩子,连带着也责骂她的丈夫,责骂他们无能。诺拉说乔伊斯是个“不中用的人”,他也引以为乐;这倒是一种解脱,因为别人对他总是毕恭毕敬的。她对他推推搡搡,他也很高兴。
诺拉跟书是没有缘分的,这也使他的丈夫很高兴。她明确告诉我,“那本书”她连一页也没看过。“那本书”指的是《尤利西斯》,引不起她的兴趣去翻开。我本人就能看出,诺拉根本不必看《尤利西斯》,她不就是他的灵感源泉吗?
诺拉说到“我的丈夫”时总是一肚子委屈,说他总是没完没了地胡编乱写……一大早,他还是半睡半醒的,就伸手去够身边地板上的纸和铅笔……是几点钟,他也全然不知!她刚把午餐放在桌上他就离家外出,那她又怎么能雇女仆呢?“瞧他!像蚂蟥一样钉在床上,胡编乱写起来了!”孩子们也一样,袖手旁观,从不帮她干点事。她说:“全家都是些不中用的人!”于是,全家不中用的人都捧腹大笑,其中包括乔伊斯,谁也没把诺拉的叱责当回事。
诺拉常对我说,她没嫁给农夫或银行家或捡破烂的而偏偏嫁给了作家,为此十分后悔——提到乔伊斯这种“可恶的人”时,她歪歪嘴。但是我认为,她看上了乔伊斯,对他而言真是大好事。没有诺拉,他能有何作为?没有她,他的作品会是何种结果?他跟诺拉的婚姻乃是降临到他身上的至高无上的洪福。他的婚姻当然是最幸福的婚姻,绝非我认识的任何作家可比的。
乔伊斯力争成为“关心家庭的人”和可尊敬的市民,也就是舍伍德·安德森所谓的“布尔乔依斯”[21],他所做的努力是十分感人的。这跟《一位年轻艺术家的画像》里那位艺术家并不相符,却有助于你理解《尤利西斯》。非常有趣的是,斯蒂芬[22]引退而渐渐模糊不清;布鲁姆[23]则脱颖而出,崭露头角,越来越清晰,最后取得了主角的地位。我感到乔伊斯很快便失去了对斯蒂芬的兴趣;而布鲁姆先生则介于乔伊斯和斯蒂芬之间。乔伊斯身上毕竟是有许多布鲁姆的成分的。
乔伊斯对许多事感到畏惧,这是真实的,但是我认为,这种畏惧在一定程度上被磨炼成了针对他在文艺上的无所畏惧的一种抗衡。他似乎害怕受到全能之神的“惩罚”。耶稣会势必已把畏惧上帝这一教诲顺顺当当地传授给了他。雷雨交加时,我曾看见乔伊斯畏缩在他公寓的过道里,直到雷雨过去。他怕高,怕海,怕感染。另外还有他的迷信观念,他全家人都有迷信观念。在街上遇见两个修女就会倒霉(有一次遇见过,结果他的出租车跟另一辆车相撞);数字和日期都有吉利与不吉利之别。在屋内撑开雨伞,床上放着男人的帽子,都是不祥之兆;相反,黑毛猫是吉祥物。有一天我去了他们住的旅馆,看见诺拉正想把一只黑毛猫引入她丈夫的房间,而他正躺在里面;他从开着的门里十分焦急地注视着她想方设法的样子。猫不单是吉祥物,乔伊斯还喜欢和猫做伴;有一次,他女儿的一只小猫从厨房的窗口掉了下去,他跟女儿一样,为此事心烦意乱。
狗,正相反,他对狗十分猜疑,老觉得狗很凶。乔伊斯要来之前,我总是赶紧把我那只温驯的小白狗打发到书店外面去。说那位奥德赛式的男主人公[24]使人想到他,这也没用,那男主人公的狗是义犬,叫阿格斯,因其主人归来,它高兴得送了命。乔伊斯只不过感叹一声“对呀!”一笑了之。
满脑子家长观念的乔伊斯总是以他没有十个孩子为憾。他深爱这两个孩子,从不因自己专心于工作而不鼓励孩子们专心于功课。他总为乔吉奥,或按他母亲的叫法“乔吉”的优雅嗓音而自豪。乔伊斯一家人都能唱歌,乔伊斯总是一再后悔,干了作家这一行而没干歌唱家那一行。他对我说:“那样,我或许能干得更好。”我回答:“或许,不过,作为作家,你已经干得很出色了。”
【注释】
[1]指威廉·布莱克(1757—1827),英国诗人、漫画家。
[2]的里雅斯特,意大利城市。
[3]朱丽安·本达(1867—1956),法国小说家、哲学家。(www.xing528.com)
[4]英文应读作[buk]和[luk]。
[5]柳德米拉·沙维斯基夫人,法国翻译家,译过不少英文作品。
[6]乔伊斯的作品,于1916年出版。
[7]法文书名。迪达勒斯是《一位年轻艺术家的画像》里的男主角。
[8]乔伊斯的剧作。
[9]乔伊斯把“凶”(fierce)说成了feerrce。
[10]引自《尤利西斯》,斯蒂芬·迪达拉斯是此作品的男主角。
[11]庞德译过中文诗。
[12]玛格丽特·安德森是《小评论》的主编,因刊登《尤利西斯》,曾吃过官司。
[13]《海上骑士》(1904)是爱尔兰剧作家、诗人、散文家约翰·M.辛(1871—1909)的剧作。
[14]比喻的说法,言其关系融洽。
[15]阿契伯德·麦克里希(1892—1982),美国诗人、作家。
[16]斯科特·费兹杰拉德(1896—1940),美国小说家、短篇小说家。
[17]“不正当的”。
[18]意思是“对啦”或“对啰”。
[19]指海明威和罗伯特·麦克阿尔曼。
[20]分别是法国作家保罗·瓦洛希和法国小说家马塞尔·普鲁斯特笔下的人物。
[21]此字是Bur和Joice的组合,前者是布尔乔亚(或资产阶级、商人)一词的前一半,后者Joyce(乔伊斯)为此姓氏的变体。
[22]指斯蒂芬·迪达拉斯,《尤利西斯》里的主要人物之一。
[23]指利奥波尔德·布鲁姆,《尤利西斯》里的主要人物之一。
[24]指希腊史诗《奥德赛》的主人公尤利西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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