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事求是,是治史的原则。我国史学有这个传统。郭沫若史学在这方面是很突出的。
所谓实事求是,从史学方面来说,“实事”就是历史事实,“求”就是我们对史实进行研究,“是”就是历史的实情和规律。
乾嘉学者曾强调“实事求是”,但他们的“实事求是”,往往只是求“实”,而不是求“是”,即考究史实,多不了解历史的内因和规律,故难言实事求是。乾嘉学者这种学风,对近世史学尚有影响。
郭沫若治史强调实事求是。早在40年代,他就说过:“是什么还他个什么,这是史学家的态度,也是科学家的态度。”(《青铜时代·后记》)他在《中国古代社会研究·自序》中,谈起自己的历史研究与胡适辈整理国故有所不同,说:“我们的‘批判’有异于他们的‘整理’。‘整理’的究极目的是在‘实事求是’,我们的‘批判’精神是要在‘实事之中求其所以是’。‘整理’的方法所能做到的是‘知其然’,我们的‘批判’精神是要‘知其所以然’。‘整理’,自是‘批判’过程所必经的一步,然而它不能成为我们所应局限的一步。”意思是,研究历史有两种泾渭分明的原则和态度,一种只是求实,“知其然”而已;一是实事求是,既求实又求是,通过求实以求是,探索历史发展规律。
怎样做到实事求是呢?郭沫若认为,首要的问题是,正确地运用唯物史观,理论联系实际。他说:“要真正实事求是,历史须用新的历史观来研究。”(《中国奴隶社会》)而且“必须熟练地善于使用这种方法而使它中国化”(《海涛集》),即要求理论联系实际,不能犯公式化概念化的毛病。
理论联系实际,就一定要养成既读书又求解的优良学风。郭沫若在《替曹操翻案》一文中提出:“以前的读书人有一种毛病:‘好读书,不求甚解’。今天的读书人似乎有人又有一种毛病:“不读书,好求解甚’。我们好不好来一个辩证的统一:‘好读书,好求甚解’呢?”意思是,只读书而不深入探索,或不读书而胡思乱语,是两种有待纠正的坏学风,只有既读书又探索,才是良好的学风,才能实事求是。
好求甚解,切忌走极端,当务求平正。在学术研究中,往往产生不同意见,甚或出现歪曲。如何对待不同意见或曲解呢?郭沫若认为:“答复歪曲就只有平正一途。我们不能因为世间有一种歪曲流行,而另外还他一个相反的歪曲。矫枉不宜过正,矫枉而过正,那便有悖于实事求是的精神。乱对者不仅不能被你克服,而且你将要为敌对者所乘,把问题弄得更加纷拏的。”就是说,只有平正,才符合于实事求是;矫枉过正,有悖于实事求是,而且使问题更为混乱。古人治学论史,讲究“适”、“中”,就是要求恰如其分,而反对矫枉过正,说“过犹不及”。郭沫若“平正”之说,与其相通,而且提到了有关实事求是的高度。
为了实事求是,首先要“求实”。因为“实事”是实事求是赖以出发的基础,故治史必先求实,占有史料,考证史实。郭沫若对此有精辟的看法,而且身体力行。
郭沫若治史始终注意并多次谈到史料问题。他说:“研究历史当然要有史料。”“没有史料是不能研究历史的。”(《关于目前历史研究中的几个问题》)“若是没有材料而谈社会史,简直是笑话。”(《谈古代社会》)有了丰富的史料,“谁也不会再有‘无米之炊’的感叹”(《〈秋瑾史迹〉序》)。他有个时候曾指出,“有些人发生了轻视资料、轻视旧书本的念头”是一种“偏向”[8]。人所皆知,有关中国古代史的资料丰富得很,有文献、文物、传说等等,而郭沫若掌握的材料十分丰富。他曾说:“秦汉以前的材料,差不多被我彻底剿翻了。考古学上的、文献学上的、文字学、音韵学、因明学,就我所能涉猎的范围内,我都作了尽我可能的准备和耕耘。”(《十批判书·后记》)这是实在话。为了研究殷周史,他下了很大功夫研究甲骨文和金文,写出了《甲骨文字研究》《卜辞通纂》《殷契粹编》《殷契余论》和《两周金文辞大系》《殷周青铜器铭文研究》《金文丛考》《古代铭刻汇考》等作品。这对古代文字研究有杰出的贡献,也对殷周史研究有很大的价值,促进了历史研究的深入和发展。
要占有史料,必须很好地鉴别史料。对史料不加鉴别,是容易出问题的。郭沫若对此有一定的经验教训。在《十批判书》首篇《古代研究的自我批判》中,他首先就谈资料问题,分了“甲,关于文献的处理”“乙,关于卜辞的处理”“丙,关于殷周青铜器的处理”“丁,古器中所见的殷周关系”等四个方面详谈。他说:“无论作任何研究,材料的鉴别是最必要的基础阶段。材料不够固然大成问题,而材料的真伪或时代性如未规定清楚,那比缺乏材料还要更加危险。因为材料缺乏,顶多得不出结论而已,而材料不正确会得出错误的结论。这样的结论比没有更要有害。”这真是经验之谈。故他的《古史研究的自我批判》,除了表示“我首先要谴责自己”,承认自己所写《中国古代社会研究》一书“实在是太草率、太性急了。其中有好些未成熟的或甚至错误的判断,一直到现在还留下相当深刻的影响”之外,还对有些材料的真伪和时代性,做了认真的辨析。其实,他对这种工作也早做了。如对殷周青铜器的时代性及分期早就做了深入的研究,发表了许多创见,做出了巨大的贡献,赢得了海内外学者的称誉。(www.xing528.com)
有了史料,就要整理分折。郭沫若说:“占有史料以后,要加以整理分析,这是历史研究的第二步。这就要求我们在那么繁多的史料中分清主次。”史料的主次若何?郭沫若接着说:“在史料中,有重要的、次要的,也有无关重要的。我认为,对民族的发展、经济的发展、文化的发展等有关的史料是头等重要的,应该尽量搜集,优先整理。”“我们今天研究历史,应该特别重视有关经济方面的问题,这些方面的史料搜集和整理,应该放在最重要的地位。”(以上引文均见《关于目前历史研究中的几个问题》)
郭沫若所提应把搜集和整理经济方面的史料放在最重要的地位,可谓有识之见。这与他强调史学为社会服务的方向实为一致。记得郭沫若于50年代一再提到史学要为经济建设服务、为国家现代化服务。如说:“我们须得从历史研究这一角度来推进文化建设,促成社会主义工业化的实现。”(《开展历史研究,迎接文化建设高潮》)又说,史学研究如同学术研究总的方向一样,“应该是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建设服务”(《关于目前历史研究中的几个问题》)。请允许我们引申其意,那就是:新政权建立后,最重要的任务是发展经济,只有发展了经济,政权才能巩固,社会才能继续前进。史学为经济建设服务,自然也就是最重要的任务。回顾我国古史可知,秦亡汉兴、隋亡唐兴的历史,显示了国家兴亡与经济荣枯息息相关。古人早知其中底蕴,司马迁写秦汉之际的历史,交待得较为清楚,细看《史记》即明;唐太宗、魏徵君臣谈隋唐之际的史事,也说了不少,翻阅《贞观政要》便知。今胜于古,古人明白的道理,今人岂能不明!通识如郭沫若,不愿夸夸其淡,只是点到为止而已。
历史研究不能只是“求实”,还要认真“求是”。郭沫若说:“占有和整理了史料,如何运用它们,这是历史研究中更重要的问题。……研究历史的目的,是要用大量的史料来具体阐明社会发展的规律。”(《关于目前历史研究中的几个问题》)这就指出了“求是”的重要性。我们都知道,郭沫若研究古文献和古文字,不是为此研究而研究,而是掌握其材料,研究殷周社会史,研究古代社会发展规律性的问题。他创造性地把两种研究结合起来,开辟了史学研究的新天地。
求是,是在“实事之中求其是”。如殷王陵墓的发掘,发现了殉葬现象。有的学者承认这是事实,但采取慎重态度,不敢据以推断社会史性质。郭沫若则据之断言“自然是奴隶制的铁证”(《十批判书·改版书后》)他数十年间不断探索和论证殷代奴隶制问题,晚年做出结论:“殷代是典型的奴隶社会,已经没有问题了。殷代祭祀还大量地以人为牺牲,有时竟用到一千人以上。殷王或者高等贵族的坟墓,也有不少的生殉和杀殉,一墓的殉葬者往往多至四百人。这样的现象,不是奴隶社会是不能想象的。”(《中国古代史的分期问题》)此说实事求是。故他的这个看法,现在已为大多数学者所接受。
在“求是”问题上,郭沫若早年英气勃发,不取“阙疑”谨慎态度,宁可冒“妄腾口说”之讥(参考《卜辞通纂序》),而以新观点,研究新材料,做出新的解释。“阙疑”标榜者只是就事论事,虽有一定成绩,但没有揭示出社会史性质。如王国维对殷周史的研究,掌握史料颇丰,但提出的问题只是继承之制、庙数之制、婚姻之制等,再不进而言社会史性质。而郭沫若则以私有制、奴隶制等新观点做出新的解释,揭示了殷周为奴隶社会。
郭沫若早年曾冒“妄腾口说”之讥,那他是不是真的妄腾口说呢?不是的。他早就声明:“我并不是以一个宣教师的态度企图传播任何教条。”(《青铜时代·后记》)而且反对那种“只有历史唯物主义的一般原理而没有史料”的“空洞无物”的所谓研究(参考《关于目前历史研究中的几个问题》)。
坚持实事求是,理论性强,而又不泛谈理论,可说是郭沫若史学的一个特点。郭沫若一生写了那么多历史论著,却从来没有一篇专尚“空洞无物”之论。对待考据与空论两者,他宁可倾向考据。他说:“固然,史料不能代替历史学,但在历史研究中,只有历史唯物主义的一般原理而没有史料,那是空洞无物的。炊事员仅抱着一部烹调术,没有做出席面来,那算没有尽到炊事员的责任。……我们反对的是为考据而考据,以史料代替史学。但如有少数人一定要那样做,我认为也可由他去,因为这总比‘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的要好一些。”(《关于目前历史研究中的几个问题》)在此,我们想起:乾嘉学者趋尚考据成风,章学诚批评这种风气,曾发“有如桑蚕食叶而不能抽丝”之讥(《文史通义》外篇三《与汪龙庄书》);同时又反对“腾空言”,鄙视空言性理而掉虚文,说:“文章翻空,学无摭实。今之学者虽趋风气,竞尚考订,多非心得,然知求实而不蹈于虚,犹愈于掉虚文而不复知实学也。”(《文史通义》外篇三《答沈枫墀论学》)意思是,腾空言、掉虚文还不如务实学、搞考据。看!郭氏与章氏说颇为相似。
郭沫若研究历史,既求实,又求是,两者辩证的统一,真正做到了实事求是,故有突出成就,开创了一代新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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