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晴佳
自1902年梁启超(1873—1929)登高一呼,提倡“新史学”开始,以科学方法研究历史、以科学理论解释历史,便高悬为治史之鹄的,为许多史家所信奉。但如何拓展科学史学,将历史研究科学化,却有不同的看法乃至信仰,由此而形成不同的流派。大致而言,这些流派的区别,可以分为两种,一是注重历史的规律的探寻,二是强调科学方法治史。借用余英时先生的话来说,前者可称为“史观学派”,而后者属于“史料学派”。[1]这一区分,与科学史学在西方的兴起及其分化的脉络,颇有契合之处。海恩姆(John Higham),克里格尔(Leonard Krieger)和基尔伯特(Felix Gilbert)这三位美国思想史的学者,曾在1965年出版《历史学》(History)一书,为当时美国许多大学历史系的师生采用为历史学入门的教科书。克里格尔在总结科学史学(scientific history)的发展时写道,科学史学有两种形式,或者模式。一是由德国兰克(Leopold von Ranke,1795—1886)学派所代表的、注重史料审查和运用的批判方法,而另一种则指的是运用从自然科学那里借鉴而来的理论假设,对历史的演化做出的解释。[2]易言之,科学史学可以是对历史演变的理论概括,也可以是对史料进行批判运用的方法。前者希求概括历史进化的通则或规律,而后者着重掌握原始史料,对个别历史现象做出细致的专题研究(monographic study)。在十九世纪后期的欧洲,这两类科学史学的发展,曾出现并驾齐驱的状况,前者由兰克学派为领帅,而后者则以孔德(Auguste Comte,1798—1857)的实证主义而闻名。两者之间甚至还有相互补充的关系,以致在中文学界,实证主义常常还有方法论的含义。那时另一个探求历史规律的科学史学——马克思主义发展起来了,并对其他地区和国家的史学科学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科学史学在近代中国的传播,在对“史观”与“史料”的重视上,也出现了并驾齐驱的现象。以梁启超那时对历史进化理论的心仪,他在1902年所提倡的“新史学”(亦即科学史学的别称),显然以寻求历史规律为宗旨。为此目的,他与同时代的章太炎(1869—1935)等人,特别主张写作“通史”,其目的是揭橥进化为历史演化的通则。尽管梁氏和章氏最终都未能写成其中国通史(前者只有一篇“叙论”,而后者仅存一大纲),但就日本汉学家如那珂通世(1851—1908)《支那通史》等著作在当时中国的流行来看,显然人们那时对科学史学的兴趣,集中在如何理解和解释历史演化的规律。夏曾佑(1863—1924)、刘师培(1884—1919)的新式中国历史教科书,也都是以“通史”的形式出现,虽然两者都没能贯通整个中国历史。
可是到了胡适(1891—1962)1917年回国前后,学术风气有了明显的改变。这一改变可以从“史观学派”到“史料学派”转化为标志。在胡适眼里,进化论不仅是一种理论,更是一种方法,用来探究事情的来龙去脉,亦即他所谓“祖祖孙孙的方法”。由此他把中国哲学史研究,一变为对哲学家的文本来源及可靠与否的鉴定。他对《水浒》《红楼梦》的研究,也注重对作者生平的探讨,而并不着重分析其作品的内容。无独有偶,像胡适那样从哲学而历史、从理论而方法的,那时还有王国维(1877—1927)。王氏从对哲学和美学的兴趣,转向中国古史研究,并以甲骨文字参照古典文献,创立“二重证据法”,被誉为“新史学的开山”。即使是梁启超,也受到当时风气的感染,写作了《中国历史研究法》以及《清代学术概论》等类似专题研究的论著。[3]
一般公认,史料学派在中国史学界曾盛行一时,虽然与胡适开展的“整理国故”运动切切相关,但也与他的弟子傅斯年(1896—1950)对科学史学的理解和贯彻密不可分。傅氏以“史学便是史料学”为口号,号召治史者“上穷碧落下黄泉,动手动脚找东西”,并在游欧七年之后回国,于1928年成立历史语言研究所,主持殷墟的考古发掘,从事科学的古史研究。一般人将傅氏回国以后所开展的一系列工作及其背后的理念,归结于德国兰克史学的影响。此种看法并无大错,但也存有疑点。傅氏在德国留学时期,其实对历史研究并无太大的兴趣。他当时致信他的北大同窗顾颉刚(1893—1980),祝贺对方疑古的成就,称顾氏在史学界“称王”了。傅氏然后指出,他自己则已经不再研究文史,所以不会受顾氏的统辖。[4]的确,傅氏在英国和德国的时候,一心想成为科学家,其实并没有对兰克史学本身有太多的接触。他以后留下的个人藏书,也几乎没有兰克的著作。这些都为王汎森的研究所指出。[5]那么,傅氏在回国以后,由于种种原因,重新回到历史研究的领域,他的思想资源到底来源何处呢?易言之,他对扩充史料,科学治史,情有独钟,到底受到什么人的启发呢?其实,傅氏成立历史语言研究所,固然有德国史学的影响,还有传统的因素在内,也即乾嘉学问对“小学”(文字、训诂)的重视。[6]但从史语所前期开展的工作而言,傅斯年的追求,又不仅仅是想运用训诂的方法,考订史料,以达到科学治史。傅氏那时的热情,还灌注在如何开发实物史料这一方面。[7]他之所以领导对殷墟的考古发掘,就是一个明例。另外,傅氏在史语所的“工作旨趣”中又强调指出,“历史学不是著史:著史多多少少带点古世中世的意味,且每取伦理家的手段,作文章家的本事。近代的历史学只是史料学”。[8]换言之,傅氏与二十世纪初年梁启超等人主张写作“通史”,迥异其趣。
但饶有趣味的是,傅斯年对实物、考古史料的热衷和对“通史”著述的厌恶,都无法归之于兰克的影响。因为兰克一生,虽然重视原始史料的爬梳,但却没有参与任何考古工作;他所研究的重点,是近代早期的欧洲史,所以也大致上不需要考古史料。其次,兰克虽然强调批判史料,但其目的是为了著史,亦即用叙述的手段,交待历史的演化。现代人(特别是中文史学界的人士)提到兰克,一般只想到他对史料的批判,其实兰克之所以成为欧洲著名的史家,主要还是他“著史”的成功,亦即用精湛的文字和恰当的修辞,生动地描绘近代国家(states)在欧洲的兴起以及其历史性的作用。而到了晚年,兰克更是想写作一部世界史,勾勒自古以来文明历史的变迁。兰克对“著史”的兴趣和对写作“通史”的热忱,显然是傅斯年所无法认同的。由此看来,我们若把傅斯年视为、或奉为兰克史学在中文学界的代言人,显然也是有所偏颇的。
的确,我们不应再把兰克史学等同于史料批判的代表,甚至视其为乾嘉史学的西方版。因为兰克作为叙述史大家的地位,在西方学界一直有所认知。譬如西方史学史研究的著名人物白特菲尔德(Herbert Butterfield,1900—1979)早在1955年出版的《人心中的过去:史学史研究》一书中,特别专辟一章讨论兰克的“通史”(general history)理念及其实践。[9]盖伊(Peter Gay)在其1974年出版、反响甚佳的《历史学的风格》一书中,直称兰克为“戏剧家”(dramatist),认为兰克在著史时,善于编织史实,使其更具戏剧性和可读性。[10]当代后现代史学理论的代表人物怀特(Hayden White),在其名著《元史学》中,也揭橥了兰克在叙述历史时所采取的“喜剧式”(comedy)的风格。[11]顺便提一下,兰克让后人啧啧称道的史料批判方法及其成就,其实并非由他首创,而是西方文艺复兴以来人文主义(humanism)、博古主义(antiquarianism; 或称“古学运动”antiquarian movement)一路发展的结果——兰克只是在他那个时代(十九世纪)一个重要的继承者和普及者而已。
既然傅斯年和史语所的研究风格和兴趣,与兰克本人的治史作风和兴趣,差别比较明显,那么,傅斯年“史学便是史料学”和他在史语所展开的一系列工作及其在现代中国史学界的影响,就其西方学术的渊源来说,到底来自何处呢?许多研究傅斯年的论著已经指出,傅氏在欧洲七年,一心想成为科学家,掌握科学的方法,涉猎甚广,以致他的老师胡适在那时见到他时,有些失望,感到他有点贪多嚼不烂,不如顾颉刚专心致志。[12]因此,检查傅氏的留学经历,只能给我们提供一点线索,但无法完全“确定”(pin down)傅氏思想的来源。不过,傅氏从英国到德国之后的学习经历,还是为我们留下了重要的蛛丝马迹。而这些蛛丝马迹,或许可以让我们顺藤摸瓜,做出这样的推测——其实傅斯年提倡的科学治史,与人文主义和博古主义的传统,亦即“前兰克时代”的西方学术传统,关系要比兰克史学本身更为密切。如所周知,傅斯年到了德国以后,由于陈寅恪(1890—1969)的影响,开始修习文史方面的课程,特别是“语言学”(philologie; philology)。“philology”这个词,后来为傅氏用作史语所的英文名称之一,与“历史”并列,[13]因此颇为重要。但在西方文字中,“philology”至少有三个含义:(1)对学问的爱好,或者学问本身;(2)对文献资料真伪和意义的考订;(3)“语言学”(linguistics)的前身。[14]在中文中,对“philology”的翻译也不统一。如胡适在《清代学者的治学方法》一文中,就将之译为“文字学”,但鄙意认为并不太好。[15]而自1976年以后不断再版、十分流行的《新英汉词典》,则译为“语文学”和“语文文献学”。其实,若考虑该词原文的第二种含义以及中国的学术传统,那么或许也可将该词直接译为“考证学”。但考虑到本文讨论傅斯年和史语所,而傅氏将“philology”译为“语言学”,而且已经约定俗成,以下还是采傅氏的译法,但会加上一个引号。
根据西方学者的许多研究,“语言学”是“前兰克时代”的古学运动的一个重要标志和方法,渊源于文艺复兴时代的人文主义研究。[16]人文主义运动的目的,是希望通过恢复希腊罗马时代的文献,重建古典文化的人文精神和世俗主义。由此,对于古典文献的考证,逐渐自成学问,也即“语言学”,其重点是对古籍(包括基督教的早期文献)做校订、校勘,寻找其原始的版本,辨别其作者的真伪,并希图恢复作品的原貌,清除、清查以前手抄的时代,将前人的评语(comments)和眉批(scholia)误入本文的混乱状况,更希望剔除伪书、伪作。如瓦拉(Lorenzo Valla,1406—1457)指出教会文件《君士坦丁赠与》为一伪作,便是早期“语言学”研究的一个著名例子。
到了十七、十八世纪,“语言学”研究有了进一步的发展:为了甄别文献的真伪,古学家(antiquarians)开始注意实物史料的研究。由此缘故,虽然“语言学”仍然是古学运动的主要方法,但其他辅助学科,也逐渐发展起来了,如“考古学”(archaeology)、“纹章学”(iconography)、“盔甲学”(heraldry)、“钱币学”(numismatics)、“金石学”(epigraphy)、“古文书学”(diplomatic)、“古文字学”(paleography)等等,因为这些研究,都能帮助古学家重建古典时代的文化,以达到真正认识、理解古书的目的。于是,古学运动发展到十八世纪,就开始采纳跨学科(inteIdisciplinary)的手段,由研究古典文献,进而研究古代的历史和文化,希望能重建古代文化的整体氛围。在这当中,涌现出不少有名的人物。但在这里最值得一提的是德意志古学家伍尔夫(Friedrich August Wolf,1759—1824)和他所提倡的“古代学”(Altertumswissenschafi)研究,因为伍尔夫所提出的“古代学”,正是想用跨学科的方式,重建古典希腊罗马文化,与傅斯年对史语所的期望和在该所展开的工作,十分类似。而且,傅斯年在中山大学创建史语所的时候,一开始将其命名为“语言历史研究所”,直到他应蔡元培之邀,成立中央研究院时,才将其改名为“历史语言研究所”。此处亦可见傅氏受西方“语言学”研究的影响及其在回国以后思想、兴趣转化之一斑。虽然傅氏的藏书中,没有伍尔夫的著作(其实似乎也不应该有,因为傅氏虽然购书博杂,但如下所述,他可能不会对伍尔夫的专门研究——大都用拉丁文写成——有太大兴趣),但他在1923年就买了《古代学导论》一书,由格尔克(Alfred Gercke)和诺顿(Eduard Norden)所编,正好在傅氏留学期间出版,其中第一卷交代“语言学”的渊源发展,伍尔夫在当中占据了重要的位置。[17]这里还值得一提的是,傅氏对兰克史学的接触,也主要通过一本导论式的书,即伯恩汉(Emst Bernheim,1850—1942)的《史学方法和历史哲学教程》。但是,虽然傅氏也对该书做了认真阅读,但却非他私人所购,想来是史语所建立之后、傅氏开始转向历史研究以后才买的了。[18]以上种种可以进一步说明,在傅氏留学期间,他的确没有打算研究史学,而是一门心思想研究“科学”——“Altertumswissenschafi”意为“研究古代之科学”或“科学古学”。另,由“导论式”的书籍来了解西方学术,似乎还可以印证胡适对傅斯年浅尝辄止的批评。但傅氏那时仅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青人,而且他到欧洲,本来就有点“游学”的意图,并没有认真追求学位,更多地只是想接触一下西方的学问,所以我们也许不应对他像他老师那样苛求。显然傅氏自己也不曾料到,他回国以后,由于种种原因,他在欧洲所粗略接触的东西,经过他和他的同道、同僚的转手、再造,会在现代中国史学界引领一时风骚,而且影响如此深远,直到今天。这里既有他个人的造化,也由于时代风气和传统的作用,此处无法、亦无须详述。[19]
既然笔者推测伍尔夫对傅斯年史学观念和实践的形成有所影响,也许我们对伍尔夫的生平志业,还须稍微作些介绍。古学运动在十八世纪德意志地区,以哥廷根大学(Universitat Gottingen)和哈勒大学(Universitat Halle)为基地。据说伍尔夫18岁进入哥廷根大学求学,便自己注册为以“语言学”为专业,但那时的哥廷根大学,并没有将“语言学”立为一个学门。但伍尔夫执意坚持他的选择,可见他对“语言学”研究的热衷。[20]那时哥廷根大学的古学家,为有名的海聂(Christian Gottlob Heyne,1729—1812),以研究《荷马史诗》著名。但伍尔夫听了海聂的几堂课之后,颇不以为然,觉得后者的学问不过如此,认为自己可以加以超越。以后伍尔夫长期在哈勒大学任教,创立“研究班”(Seminar)的形式,培养出一批杰出的弟子(因此所谓兰克首创“研究班”的说法也须修正),并积二十年写出《荷马史诗导论》(Prolegomena ad Homerum)的巨著,提出荷马并非《荷马史诗》的唯一作者;《荷马史诗》是经过口口相传,逐渐累积而成的。[21]他的观点之激烈及其所激起的反响,可以与顾颉刚的《古史辨》在现代中国的地位相比仿。虽然伍尔夫的观点在当时受到批评甚多,但他所提出的“古代学”的建议,即通过跨学科的研究,重建古希腊(荷马时代)的历史和文化,则影响深远。不过,尽管伍尔夫极力撇清自己与老师海聂的关系,但他老师对“古代学”的提出,显然也有无可否认的影响,因为他们所采的“百科全书式的”(encyclopedic)研究方式十分类似。[22]换言之,至十八世纪末,古学运动在德意志地区,已经与历史研究相结合;亦即“历史学”与“语言学”(像史语所的建立那样),开始走到一起了。无怪古奇(G.P.Cooch,1873—1968)在其名著《十九世纪的史学与史家》中,花篇幅介绍伍尔夫及其弟子在“前兰克时代”对科学史学的建立所做的贡献。[23]
但重要的是,虽然古学家重建过去的意图,与史学家大致相同,但两者研究的目的及其追求的成果,是有很大不同的。傅斯年强调近代历史学“不是著史”,正好点出了其中的不同,但却是从“语言学”的角度着眼的。伍尔夫也有一段大致相似的说法,译出在下面供读者参考:“我们的首要任务是检验古代史料,而不是(阅读)那些近人出版的著作。后者也想呈现(历史的)变化,但远不如前者提供得多,所以一个忙碌的人不值得花时间在上面。”[24]显然,伍尔夫非但不想“著史”,甚至连读史,他也认为是浪费时间的。而傅斯年也表达了“凡能直接研究材料,便进步……”这样的坚强信念。[25]伍尔夫的目的,是想通过“语言学”来全面、整体地重建古代(Encyclopedia philologica)。如上所述,这些想法,并非伍尔夫独创,但他“古代学”的提出,则使得“语言学”研究、亦即对古代文献的考证、鉴定,成为十九世纪以降德意志学问的常青树(philologia perennis)。[26]傅斯年在留学德国期间,仍然、并且自然受其熏陶,并不足怪,因为根据格拉夫顿(Anthony Grafton)的观察,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后是“古代学(AItertumswissenschafi),亦即德国式跨学科古典研究的最有创造力的年代”。[27]
在成立了史语所之后,傅斯年曾有机会在北京大学讲授“史学方法导论”的课程。虽然讲稿现仅存一讲,但却能从中看出“古代学”的研究方法对傅氏史学方法理念的显著影响。傅氏在北大的授课,已经是他决意成为史学家以后,因此他讲稿的准备,也参考了伯恩汉的《史学方法和历史哲学教程》和法国史家朗洛瓦(Charles Langlois)和塞涅博(Clmrles Seignobos)合著的《历史学导论》的英译本(Introduction to the Study of History)(该书亦非傅氏个人所藏,而是在史语所成立以后所购)。不过两者相较,后者的影响显然要
Scholarship in An Age of Science,1450-1800,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1,p.227.大于前者。笔者猜测,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是虽然傅斯年曾在英国和德国两处留学,但他的英文显然要好于他的德文。[28]二是伯恩汉的书,如其标题所示,既讨论史学方法论,又涉及历史哲学,用朗洛瓦和塞涅博的话来说,伯恩汉“主要处理形而上学的问题,而他们则对此兴味索然”。[29]傅氏提倡以实证态度治史,对哲学思辨也没有兴趣。顺便一提的是,傅氏“史学便是史料学”的说法及其翻版“无史料即无史学”,也来自《历史学导论》。该书开宗明义,在第一章便宣布“无史料即无史学”(no documents,no history)。[30]甚至,傅氏之所以会用简洁的口号来概括近代历史学的特征,也有可能受到该书的启发。朗洛瓦和塞涅博在《历史学导论》的前言中曾引用法国史家古朗治(Fustel de Coulanges,1830—1889)的话:“将‘史学’方法的原则简化为最简练的公式是最有效的教导学生的方式。”[31]傅氏“史学=史料学”正是这样一个公式。
傅氏“史学方法导论”的第一讲(现不存),如其标题所示,主要讨论三个方面:“论史学非求结论之学问;论史学在‘叙述科学’中之位置;论历史的知识与艺术的手段。”[32]这些问题。从讲稿的整个结构来看,是想描述在科学史学建立以前西方的史学传统。如果我们简化这三个问题,就是说明西方传统史学是以叙述为主的,而叙述便会采用“艺术的手段”。这些方面,在《史学方法和历史哲学教程》中有所涉及,而“叙述科学”中的“科学”,显然是德语的“wissenschaft”,不会是英语的“science”。但伯恩汉的书中,却没有“叙述科学”的提法。伯恩汉把西方已有的史学模式,分为三种:“叙述史学”(referierende Geschichte)、“劝戒(实用)史学”(lehrhafte 〈pragmatische〉 Geschichte)和“演化(追述)史学(entwickelnde〈genetische〉Geschichte),并无“叙述科学”。当然,也许傅氏的“叙述科学”指的就是“叙述史学”(referierende Geschichte或erzählenden Geschichte)。[33]
从上文下来看,傅氏显然认为“叙述史学”已经过时。他在仅存的“史料论略”一讲中总结道:“史学的工作是整理史料,不是作艺术的建设,不是做疏通的事业,不是去扶持或推倒这个运动,或那个主义。”他由此进一步说,要问整理史料的方法,那就是“第一是比较不同的史料,第二是比较不同的史料,第三是比较不同的史料”。而在他眼里,这一比较史料的方法,在西方是在“十七八世纪”而“自觉的完成了”。显然,傅氏所指的这一方法,正是古学家运用和完善的“语言学”的方法,而十七、十八世纪,恰是古学运动的高峰时代。[34]
其实傅氏的“史料论略”,就是在讲述古学运动的“语言学”,而他再三强调的“比较不同的史料”,也即主要比较实物史料和文献史料,亦即“直接(direct)史料”和“间接(indirect)史料”,这一区分,来自朗洛瓦和塞涅博的《历史学导论》。[35]而对这两种史料的交互使用来获得对古代文化和社会的知识,正是格尔克和诺顿的《古代学导论》的重点内容。傅斯年在“史料论略”中,将史料分为八种类型,在“直接史料”和“间接史料”之后,他又有官“家记载”对“民间记载”“本国的记载”对“外国的记载”“近人的记载”对“远人的记载”等,但从现存的篇幅上来看,显然傅氏最为重视“直接史料”与“间接史料”的关系,并用王国维、陈寅恪的研究来详细说明如何用实物史料来验证文献史料。[36]这一“二重证据法”,恰是十八世纪西方古学运动,也即“语言学”研究发展的重要成果。
毫无疑问,古学运动的深入发展及其与历史学研究的结合,是十九世纪以来西方科学史学的基础。但两者的性质,不应混为一谈。有关博古主义(antiquarianism),1998年出版的《全球史学史百科全书》有一定义,可以清楚地指出它与历史研究的差别:“古学家与史学家的不同之处在于,后者依照年代顺序,讲述一个故事,而前者则避免故事和年代。史学家一般想通过他叙述的故事来影响他的读者,或者为了道德训诲,或者为了政治感化,因此会利用一切可使用的修辞手段,让故事讲述得生动感人。但古学家则对此不感兴趣。他愿意舍弃优雅的叙述风格,而不厌其烦地旁征博引、巨细无漏”。[37]易言之,即使史学家希望像古学家一样,对史料做细致的考证、检验和批判,以便保证他所述故事的逼真,但他还是没有放弃叙述,也即“著史”的目的。
的确,自人文主义、博古主义兴起以来,对西方历史著述传统的冲击甚大:前者形成一门“批判学”(ars critica),可以说是颠覆了传统的史学(arshistorica)的根基,使之不再从属于文学修辞的范围,而成为一门系统的学问,亦即“科学”(wissenschafi; science)。[38]是,史学家并没有放弃叙述这一西方史学的基本表达形式。他们还是希望“著史”,即便像兰克指出的那样,不是为了道德训诲,也非为了政治宣传,而仅仅是为了“如实直书”(wie es eigentlich gewesen)而已。其实,在伍尔夫这些古学家的批判工作十分盛行的时代,也正是启蒙运动思想家希图对历史变化做出通盘解释的时代。历史哲学在那时兴起,便是一个显例。易言之,史家著史,不但要叙述故事,更想通过叙述,呈现历史的演变,借用司马迁的话,那就是要“通古今之变”。而古学家对古典文化顶礼膜拜,对启蒙运动时代、信奉历史进步观念的思想家来说,是一种已经过时的历史观念。[39]
那么,史学家既要批判史料,得到可靠的史实,又想叙述生动,不“掉书袋”,两者之间如何调和呢?那就是通过注释(脚注或页注)。古学家的著作,常常用大开幅,本文置于中间,周边都是研究的眉批和评语,昭示他们的考辨成果,但却妨碍了顺畅的阅读。而注释的发明,将考证的成果置于文末或者页末,只是让有兴趣者参考,而著述本身则仍然能保持流畅的风格。十八世纪的伟大史家吉本(Edward Gibbon,1737—1794)和十九世纪的兰克,都是运用注释的高手,以此来保证他们叙述的通畅、优美。根据格拉夫顿的研究,注释在十六世纪便为史家所运用,是西方史学家改造原来的著述传统,吸收掌握古学运动的批判方法的一大发明。[40]“由此结果,历史研究和著述带上了科学的色彩。而有趣的是,博古主义或古学运动则在科学史学兴起以后,逐渐衰微,以致在当代西方,古学家已经成为古物收藏的业余爱好者的别称了。[41]与之境遇相反的是,历史研究尽管不断科学化,采用不同科学学科的方法,但叙述史学仍然生气勃勃,[42]以致当代后现代主义理论家将史学与文学相等同,也主要是因为历史叙述所含的“文学”因素。[43]顺便一提的是,虽然傅斯年反对“著史”,但他还是知道叙述史比繁琐的考证文章,对读者来说更有说服力和影响力。他在1931年东北沦陷之后写作《东北史纲》和在抗战开始以后敦促张荫麟(1905—1942)写作《中国通史》,均可说明这一点。[44]
那么,为什么傅斯年在史语所内,一再强调从考证史料出发,写作专题论文呢?这一问题的答案,也可从朗洛瓦和塞涅博的《历史学导论》,获得一些线索。自从古学研究的“语言学”方法,为兰克一代的历史学家采用之后,“语言学”就成了历史学的“辅助学科”之一(Hilfswissenschaften; auxiliary sciences)。但是,由于历史学家在从事研究的时候,与古学家的工作十分类似,因此如何对两者加以区别,是许多讨论史学理论和方法的论著所必须面对的棘手问题。[45]伯恩汉的《史学方法和历史哲学教程》和朗洛瓦和塞涅博的《历史学导论》也不例外。但两者的取径显然有所差别。也许是由于德意志思辨学术传统的影响,伯恩汉指出两者的重要差别在于历史学要对史实加以综合分析,而古学研究只是为了整理史料、重建史实。[46]而如上所述,朗洛瓦和塞涅博对于思辨的工作没有兴趣,他们只是想在经验和技术的层面总结、概括历史研究的方法,因此他们在《历史学导论》中,对于古学研究和历史研究的差别,没能说出个所以然,反而指出,要想在批判史料之后,再重建史实,其实是非常困难的,几乎没有几个学者能担此重任,做到两全其美。因此在他们看来,一个人要成为“批判学者”(critical scholar,亦即古学家)还是成为史学家,完全看个人的兴趣和资质。[47]换言之,单纯考据的工作,也可算是历史研究。这一看法,显然对傅斯年颇有吸引力,因为他本来就对古学研究充满兴趣。而且朗洛瓦和塞涅博还在《历史学导论》强调,历史著述的形式,可以有两种,一是专题论文(monographs),二是通论性的著作(general works),亦即通史。但他们指出,虽然后者也可以是科学史学的表现,但前者才是科学史学之理想的形式。虽然他们也说,即使写作专题论文,作者也不必过于炫耀自己的学问,而是要尽量将研究的成果浓缩、提炼,但他们却没有同时提到叙述在历史写作中的重要性。[48]朗洛瓦和塞涅博的这些看法,与傅斯年强调近代历史学不是“著史”,十分一致,也在史语所的学风中,有明显的反映。
朗洛瓦和塞涅博的《历史学导论》,出版于十九世纪末,正是历史研究在欧洲走向科学化的高峰时期。受到当时盛行的科学主义的影响,那时许多史家的理想是将史学建设成像自然科学一样的“硬邦邦”(hard)的科学,乃至英国史家伯里(John B.Bury,1861—1927)倡言:“历史学就是科学,一点也不多,一点也不少。”[49]傅斯年的治史态度,也几乎如出一辙。在史语所的“工作旨趣”中,他高喊“要把历史学语言学建设得和生物学地质学等同样”。[50]但如上所述,如果说在十九世纪末和二十世纪初,史学科学化在西方学界形成一个高潮,并影响了其他地区,这一高潮至少在西方没有维持太久。几乎与此同时,反对之声便不绝于耳。从那时起直到今天,西方史学界对于历史学的性质(科学抑或艺术),仍然争论不断。其实在傅斯年临终之前,他对史学的科学性质,也开始有所怀疑。[51]不过,这些问题,已经溢出本文的探讨范围。拙文的写作,只是想就傅氏“史学便是史料学”的思想来源,提出一个新的看法,以求正于读者方家而已。
(2007年第4期)
[1]余英时:《史学与传统》,台北:台北时报文化出版公司1982年版,第2页。
[2]Leonard Krieger,“European History in America,”in John Higham,with Leonard Krieger and Felix Gilbert.History,Englewood Cliffs,NJ,Prentice-Hall,1965,p.255.
[3]详见王晴佳《中国史学的科学化——专科化与跨学科》,收入罗志田主编《20世纪的中国学术与社会:史学卷》,山东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下册,第602—615页。
[4]参见Fan-sen Wang,Fu Shi-nien, A Life in Chinese History and Politics,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0,pp.114-115,注75。
[5]同上,第62—63页,并注44。
[6]参见Q.Edward Wang,Inwenting China Through History,The May Fourth Approach to Historiography,Albany,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2001,p.88。
[7]史语所同事李济回忆道,傅斯年那时对考古史料的兴趣远比文献史料要大,见《傅孟真先生领导的历史语言研究所》,《傅所长纪念特刊》,台北中研院史语所1951年版,第16页。
[8]傅斯年:《历史语言研究所工作旨趣》,《傅孟真先生集》,台湾大学1952年版,第4册,第169—182页。
[9]Herbert Butterfield,Man on His Past,The Study of the History of Hisuorical Scholarship,Boston,1960,pp.100-141.
[10]Peter Cay,Style in History,New York,McGraw-Hill,1976,pp.59-67.
[11]Hayden White,Metahistory, The Historical lmagination in Nineteenth-century Europe, Baltimore,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1973,pp.163-190.
[12]见胡适:《胡适的日记》,台北1989年版,1925年9月5日。
[13]史语所的英文名称为Institute of History and Philology,从傅斯年时代开始一直沿用至今。
[14]可见Webster's New World Dictionary及其他词典。
[15]胡适对“文字学(Philology)”的定义是:“字音的变迁,文字的假借通转,等等”,与“philology”的原意并不契合,因为英文中本来有“phonetics”和“etymology”来研究字音、字源的变迁,而研究文字的假借、通转,则又有“phraseology”“paleography”和“orthography”等词来表示。有趣的是,胡适对“训诂学”的界定是:“用科学的方法,物观的证据,来解释古书文字的意义”,这倒与“philology”颇为相近。但“训诂学”一般指的是用通行的语言来解读古文,所以也有些不合。《清代学者的治学方法》,葛懋春、李兴芝编《胡适哲学思想资料选》,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81年版,上卷,第101页。(www.xing528.com)
[16]研究文艺复兴人文主义和博古主义及其对历史研究影响的学者不少,其中最著名的是Amoldo Momigliano,Rudolf Pfeiffer,John D' Amico,Anthony Grafton,Donald R.Kelley,Joseph M.Levine等。为节省篇幅,此处不列他们的著作。但下面若有必要,会引用他们的论著。笔者的研究,曾求教于夏威夷大学的Jerry Bentley教授,此处谨表谢忱。而Joseph M.Levine是笔者求学时的老师之一,本文的写作,自然得益于他以前的教诲。
[17]Alfred Gercke & Eduad Norden,eds.,Einleitung in die Alterhumsuissenschaft,Leipzig,B.G.Teubner,1914-22。此书现藏中研院史语所傅斯年图书馆傅斯年纪念室。该书有四卷,主要以古代希腊、罗马时代之文献、诗歌、语言为研究主题,而采用之方法包括“金石学”(Epigraphik)、“纸草学”(Papyruskunde)、“古文字学”(Palaographie)等,体现文献与实物史料之结合研究。另外,除了追述“语言学”研究的历史以外,该书还有一章专门讨论“文献考证”(Textkritik)的方法。笔者有关傅斯年藏书的研究,受惠于台北中研院近史所潘光哲先生,特表谢意。
[18]Ernst Bernheim,Lehrbuch der historichen methode und der Geschichtsphilosophie,Duncke & Humboldt,1903。该书现藏傅斯年图书馆西文图书室。王汎森指出,傅斯年对Bemheim的书,显然曾做了多次阅读,以致该书不得不重新装钉。见Wang,Fu Ssu-nien,第63页,注45。有关现代中国史学中的德国影响及其中国学者对之所做的改造,参见Q.Edward Wang,“Adoption,Appropriation and Adaptation:The Gerrnan Nexus in the East Asian Project on Modern Historiography,” Berliner China- Hefte,26,2004,pp.3-20.
[19]有兴趣的读者,或可参照上引王汎森的著作和最近出版的许多傅斯年传记和论文集、纪念集。
[20]G.P.Gooch,History and Historians in the Nineteenth Cenuury,Boston,Beacon,1959,p.25.
[21]Rudolf Pfeiffer,History of Classical Scholarship,From 1300 to 1850,Oxford,Clarendon Press,1976,pp.175-176.
[22]Donald R.Kelley,Fortunes of History: Historial Inqury from Herder to Huizinga,New Haven,Yale University Press,2003,pp.62—63.
[23]Cooch,History and Historians in the Nineteenth Century,pp.24-38.
[24]引自Anthony Grafion,“Prolegomenat to Friedrich August Wolf,” Defenders of the Text : The Tradition of
[25]傅斯年:《历史语言研究所工作旨趣》。
[26]Pfeiffer,History of Classical Scholaship,p.176.
[27]Anthony Grafton,Forgers and Critics:Creativity and Duplicity in Western Scholarship,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90,p.77.
[28]据笔者了解,傅斯年在德国留学期间,听课笔记大多用的是英文。
[29]Charles Langlois & Charles Seignobos,Introduction to the Study of History,London,Duckworth & Co.,1898,pp.10-11.
[30]同上,第17页。
[31]同上,第9页。
[32]傅斯年:《史料论略》,《傅孟真先生集》,第二册,第1页。
[33]Ernst Bernheim,Lehrbuch der Historischen Methode und der Geschichtesphilosophie,Leipzig,1908,volumel,pp.21-42.
[34]傅斯年:《史料论略》,第2—3页。
[35]Langlois & Seignobos,Introduction to the Study of History,pp.63-64.
[36]傅斯年:《史料论略》,第1—3页。
[37]F.J.Levy,“ Antiquarianism,”见Daniel Wolf,ed.,A Global Encyclopedia of Historical Writing,New York,Canl and Publishing,1998,pp .36-37.
[38]参见Donald R.Kelley,Faces of History :Historcal Inquiry from Herodotus to Herder,New Haven,Yale University Press,1998,pp.203-207:Anthony Grafton,What Was History :The Art of History in Early Modern Europ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7,pp.189-254.
[39]有关十八世纪德国的启蒙史学,最好的英文著作为Peter H.Reill.The German Enlightenment and the Rise of Historicism,Universityof California Press,1975。
[40]Anthony Grafton,The Footnote :A Curious History ,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7.
[41]参见Levy,“Antiquarianism”前揭文,第39页。
[42]参见Ceorg G.Iggers,Historiograpy in the Twentieth Century :From Scientific Objectivity to the Postmodern Challenge,Middletown,CT,Wesleyan University Press,2005,p.97。
[43]以Hayden White为例,他对现代史学的后现代批评,目的是为了让史家认识到历史著述中修辞等文学因素的重要,也即反对将历史研究与科学研究相等同。据White与笔者最近的来往电邮(email correspondence)。
[44]见张荫麟:《中国通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初版自序”。
[45]这就像让我们把钱大昕、王鸣盛等乾嘉学者定义为考据家还是历史家一样困难。
[46]Bernheim,Lehrbuch der Historischen Methode und der Geschichtesphilosophie,pp.87-91.
[47]Langlois & Seignobos,Introduction to the Study of History,pp.115-120.
[48]同上,第303—306页。
[49]伯里的原文是:“ [History]is herself simply,science,no less and no more,”引自Fritz Sten,ed.,The Varnietes of History :From Voltaire to the Present,New York,Vintage,1973,第223页。此处的中文翻译,取自何兆武,见氏著《历史理性的重建》,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14页以降。有必要一提的是,伯里也高度赞扬伍尔夫(F.A Wolf),称他的《荷马史诗导论》为史学科学化的重要奠基作品,第211—212页。
[50]傅斯年:《历史语言研究所工作旨趣》,第181页。
[51]此处参见许冠三:《新史学九十年》,香港中文大学1986年版,上册,第218—21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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