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西周初年历史,王国维先生也做过探索。西周初年,文王、武王及周公的时代,文献材料少,铜器也不多,所以有许多史实自来不很清楚。《尚书·周诰》虽然有长篇累牍的记载,但诘屈聱牙,实在难读。在这许多篇中,《大诰》《洛诰》更比较重要,它们一个是周公东征开始时的文诰,一个是东征结束治洛时的文诰。东征是关系到西周生死存亡的大事,如果把这一段的事实搞清,有关西周开国的关键问题也就清楚了。王国维先生当然知道这种道理,所以他曾经三次讨论《洛诰》。他虽然没有完全弄清《洛诰》中的问题,但他并没有走入歧途。其中最容易迷途的问题是关于“王若曰:公明保,予冲子”中“公明保”的解释问题。“明保”是当时最为关键的人物,当时许多大事都是由他承担起来的,因此对于他必须有一个明白的交待,否则关于周初已经不很清楚的历史会更加糊涂起来。王国维先生虽没有明确指出“明保”是谁,但他对这一段文字进行解释时指出:
前周公言“予其明农”,有致仕之意,故成王极道周公之功以留之。“予小子其退”以下,则又成王将归宗周,命公留守新邑之辞也。后者,王先归宗周,周公留雒,则为后矣。宗礼,谓记功宗作元祀之礼。时虽行宗礼,四方尚有未服者,故命公留新邑镇之也。四方迪乱,是公功未终,明公未可去也。[5]
以上他解释说,“公功未终,明公未可去也”之“明公”当指周公言。这本来是正确的解释,如果解作别人或者是伯禽,则周初许多重要史实将陷于矛盾之中无法解释。
王国维先生虽然指出“公明保”是周公,但他并没有详细解释,因而是没有说服力的,以致后来于此还是解释纷纭,莫衷一是。我想,应当肯定这种解释并且找出根据来。关于《洛诰》中的“王若曰:公明保,予冲子”的解释,自伪孔传以来不得其解。伪孔传解作“成王顺周公之意,请留之自辅,言公当明安我童子,不可去之”。此后唐宋经解以至清人疏证大体沿此途径,以“明保”作动词,而牵强附会,解释不清。他们之所以做如是解,一来是把“明保”解为人名,在史料上没有根据,找不出一个叫“明保”的人来;二来是解作人名和下文的“予冲子”又连接不起来,两个名词在一起,下面又没有承接起来的动词,于是只好把“明保”当动词用,后来又引用《多方》的辞句作证,好像问题已经解决了。但事实不然。铜器中数见“明保”都是人名,郭沫若同志因之以驳斥罗振玉道:
以“公明保”为动词,中国自来无是语法。罗释据《多方》一语乃由前人误读,不足为证[6]。
这是很正确的意见。以此“明保”之应是人名,是可以肯定的。但这位“明保”究竟是谁呢?颇有商讨余地。沫若同志以为就是“鲁公伯禽”,并且说,“明保之当为人名,且为周公之子,由《令彝》文已明白;再由《明保殷成周年》一器更得一有力之旁证”[7]。依常解,《令彝》原文,“周公子明保”。可以解作“周公的儿子明保”,但这也有困难,所以沫若同志又说:“然不幸鲁公伯禽别号明公明保之说为历来所未前闻。”而与此有关的《洛诰》记载,其中记载仍以解作周公为适合,因此沫若同志以为《洛诰》文有错简,他说:
其自“周公曰、王肇称殷礼祀于新邑”以下,直至“王若曰公明保予冲子……夙夜毖祀”一节,闲插在王与周公对话文之间,与上下文义了不相属。……余谓此等辞句均周公教导伯禽之语也……更有进者,《周书》中有佚篇名《旅獒》,余以为当即《鲁诰》之讹变。[8]
后来谭戒甫先生也同意这种说法,以为“保”字古与“俘”字音义相通,伯禽名保即名俘,正好是名字相通[9]。这些议论有一定的理由。《洛诰》一篇是比较凌乱难懂的古文献,其中可能有错简,宋代朱熹也说过其中有些话不知何所指[10]。因此,宋元诸儒以至清人对之也用力最勤,经过他们的辛勤努力,这篇文献的大义还是可以通晓的。根据金文、《尚书》中的记载和西周的历史事实,我以为“明保”即周公本人,王国维以“明公”指周公是正确无误的。今做具体分析如下:
(一)《洛浩》虽不易通读,经过疏证还是上下文义相属。开头是周公相洛卜洛及与成王互相勖勉的话。有人曾以为《康诰》开始“惟三月,哉生魄,周公初基,作新大邑于东国洛。……乃洪大诰治”等四十八字是《洛诰》一篇开始的脱简,也有道理。下面是周公请成王举行殷礼,改元宅洛而表示了自己退休的志愿。后来成王亟道周公的功勋,请他居洛而自己回到宗周,也正如上面所引王国维的解释,“前周公言‘予其明农’有致仕之意,故成王极道周公之功以留之。‘予小子其退’以下,则又成王将归宗周,命公留守新邑之辞也”。如果依沫若同志意见,把其中大段成王与周公的对话说成是周公教导伯禽的《鲁诰》,并没有解释“王若曰,公明保,予冲子”一句的含义,既不是周公诰伯禽,也无法解作成王诰伯禽。为什么在周公诰伯禽的时候,加上成王的诰诫?而且语气称谓不相类。成王对伯禽不会称呼他“予冲子”,“予冲子”应当是自称而不是他称,况且伯禽居鲁没有居洛尹三事四方。《左传·定公四年》明白地说,“昔武王克商,成王定之,选建明德以藩屏周,故周公相王室以尹天下”。这是《洛诰》和《令彝》很好的注解,“尹天下”的是周公,而伯禽不过是“职事于鲁”。我们以为插入《鲁诰》的说法只是一种“猜想”,而且是永远不能证实的“猜想”。
(二)把“明保”解作周公最困难的地方当然是《令彝》原文,“王令周公子明保尹三事四方”一句话的含义。既然明指“周公子明保”,为什么说是周公本人?其实这是古今称谓有所不同,这不是周的儿子明保,是周的公子明保。如果明保是伯禽,他和周公的父子关系,天下共知,无再指出必要,在铭文中也无此先例。这不是两个人,“周公子明保”即指周公。“周公”是尊称,“子明保”也是对周公的尊称,前后一人。“周”是氏,“明保”是字。“明保”而称为“子明保”,杨宽教授曾经说,“西周贵族男子取字,个别也有不用‘师某父’方式,而称‘子某’的,如唐叔虞字子于”[11]而郑游吉字“子大叔”[12]。那么“子明保”也并不是突出的现象。而且周公名“旦”字“子明”,正好名字相应。《说文》,“旦,明也”,是现成的证据。至于“子明保”,是和周公曾为太保有关。周初武王及成王初年,周公为太保,太公望为太师,所以称之为“师尚父”[13]。召公可能是继周公之后为太保的,这一点孙星衍早已看出来了,他在书序“太保作旅獒”下疏证道:
“太保”,伪传以为召公,非也。《周书》《史记》并称武王克殷有召公奭,不言太保。自成王幼在襁褓中,召公为太保,始见贾谊《新书》,作伪者以此太保为召公,疏谬甚矣。
这是有道理的话,不能因为成王时召公为太保,便把一切周初的太保都说成召公。其初应是周公。如果说《旅獒》是《鲁诰》而有证据的话,这“太保作旅獒”的太保正好是周公,因为召公不能“作《鲁诰》”。“子明保”同于“师尚父”,一是周公,一是太公。
就其他铜器记载言,以“明保”为伯禽也有困难,比如《王令明公尊》有:
唯王令明公
遣三族伐东
或(国)在猕邑,鲁侯又(有)
(猷)工(功),用作(旅)彝。(www.xing528.com)
铭文上面说王令明公伐东国,这是指周公东征,下方说鲁侯有猷功,是说鲁侯也立了功,明公和鲁侯是两个人。用现在的语言来说:
成王命令明公派遣三族讨伐东方各国,鲁侯立下了汗马功劳,因此作旅彝为纪念。
如果说“明公”就是鲁侯,连赞成此说的谭戒甫先生也有疑问,他说:
还可以反问:在一个器中,何以要两个名称歧出呢?也可能明公就是君陈。那时明公尹三事四方,鲁侯是不是也在明公所尹的范围之内呢?这样的提法似乎也不坏。[14]
至于明公是否君陈可以不做考虑,因为这毫无证据。在一个器物中,一句话而有两个名字歧出,好像说,“王派遣明公东征,鲁侯立了大功”,一定指出明公鲁侯是一人,古今似少这种语法。可惜谭先生提出疑问,但没有解决。我们以为问题很简单,两个名字是指父子两人,问题就解决了。
(三)如果解明保为伯禽,无法解释“尹三事四方”的人。谭戒甫先生曾经指出“成王命明保尹三事四方,受卿士僚,可谓是总揽内外诸政,其权极大,其位崇高”。这是很重要的意见,这种地位在当时也只有周公相当,他是“相王室以尹天下”的人,不会有周公、伯禽同时两尹天下的事。《令彝》说:
佳八月,辰在甲申,王令周公子明保尹三事四方,受卿寮。丁亥,令矢告周公官,公令司同卿寮。佳十月,月吉,癸未,明公朝至成周令。舍三事令,众卿事寮,众者尹,众里君,众百工,众诸侯侯田男,舍四方令。既咸令。……
这是说周公尹三事四方后,对于“三事”“四方”下的两道命令。只有“相王室以尹天下”的人才能“尹三事四方”。“三事”是对朝廷臣工说,“四方”是对“众诸侯”说。我并且以为“三事令”就是今传《尚书》中的《立政》。《立政》云:
亦越文王武王,克知三有宅心,灼见三有俊心,以敬事上帝,立民长伯。立政:任人、准夫、牧作三事。……
呜呼!孺子王矣,继自今我其立政:立事、准人、牧夫,我其克灼知厥若,丕乃俾乱,相我受民,和我庶狱庶慎,时则勿有间之。……呜呼!予旦已受人之徽言,咸告孺子王矣。继自今,文子文孙,其勿误于庶狱庶慎,惟正是乂之。自古商人,亦越我周文王立政,立事、牧夫、准人则克宅之,克由绎之,兹乃俾乂。国则罔有立政,用憸人,不训于德,是罔显在厥世。继自今,立政其勿以憸人,其惟吉士,用励相我国家。……
以上“三事”或曰“三事大夫”,《诗》中多有之,如《小雅·雨无正》有“三事大夫”,即立事、牧夫、准人,或者是任人、准夫、牧。这是周公返政后,成王当政,周公“戒成王以任用贤才之道,而其旨意,则又上戒成王专择百官司之长”[15]。用现代语言说,这是周公返政,告诫成王治国的纲领,这是大事,所以周公说:“呜呼,孺子王矣!”又说:“予旦已受人之徽言,咸告孺子王矣!”周公放下这个担子,成王接受这个担子,是中国历史上的人事,成王如果不能立政,则不能完成文王、武王、周公已经完成的统一大业,而且这是世界史上首先成立的封建王朝!这明明是周公旦,也就是“周公子明保”发布的命令,也就是《令彝》中的“明公朝至于成周出令,舍三事令”的原文。这命令的发布者绝不是伯禽!他没有这么高的地位说:“孺子王矣!”
“四方令”就是《尚书》中的《多方》,《多方》说:
周公曰,王若曰,猷,告尔四国多方,惟尔殷侯尹民。
所以它的全称应当是“四国多方令”,简称“四方令”。《诗·豳风·破斧》有“周公东征,四国是皇”,《毛传》以为“四国,管蔡商奄也”,后来蔡沈《集传》说“成王即政,奄与淮夷又叛,成王灭奄归作此篇”,又引苏氏曰,“《大诰》《康诰》《酒诰》《梓材》《召诰》《洛诰》《多士》《多方》八篇虽所诰不一,然大略以殷人心不服周而作也”。其实是周公东征返政后,告诫东方各国的殷人(主要是殷人)“臣我宗多逊”,这样还可以“宅尔宅,畋尔田”,否则要“致天之罚”。东征践奄的是周公,颁布三事四方的也是周公。他虽然返政,仍是“相王室以尹天下”的人。如果把他说成伯禽,是伯禽相王室以尹天下,伯禽出三事令、出四国多方令,无论在历史上无征,而且何以处周公?伯禽并没有承袭他父亲的职位,并没有父子同时并尹天下,也没有先后两尹天下。
我们同意王国维的解释,他解释《浩洛》中的“明公”为周公,但他没有说出这种主张的理由和根据,我们只好替他补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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