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洪海
《詩經》傳統解讀方式的主流是注疏,屬於經學的範疇。《詩經》的經學研究主導了古代《詩經》研究兩千多年,卻很少涉及詩的文學內涵。這一局面到了晚明《詩經》文學評點的出現被稍稍打破,從此在《詩經》的研究中,文學闡釋也成爲了一股不可忽視的力量。周作人在《郝氏説詩》一文中説:“能夠把《詩經》當作文藝看,開後世讀詩的正當門徑,此風蓋始于鍾伯敬,歷戴仲甫、萬茂先、賀子翼,清朝有姚首源、牛空山、郝蘭皋以及陳舜百,此派雖被視爲旁門外道,究竟還不落寞。”[1]周氏説到的這些把《詩經》當作文學看的人中,鐘、戴、姚、牛、陳五人均是以評點的方式來解説《詩經》的,由此可見《詩經》評點的重要,儘管周氏所列還遠不夠全面。要之,對於《詩經》進行文學評點是《詩經》研究史上的重要現象,是對《詩經》全面而系統的文學解讀。因此,若要探明《詩經》文學研究的發生及嬗變,其評點方面的考察就非常值得重視了。
文學評點是一種特殊的中國文學批評形式,它的性質與其它的文學批評著作一樣,是對於文學作品進行的評論或批評以及由此而引發的文學理論闡述,但它的文本存在形式卻有所不同:一般的文學批評著作可以單行,文學評點相對于文學作品的紙本即物化形態卻只能如影隨形。正因如此,儘管從文學角度對《詩經》進行的研究自先秦時代就已經開始,但真正意義上的文學評點著作的出現卻始於明代。
安世鳳的《詩批釋》是目前所見最早的《詩經》評點著作。此書未見於官私書目著録,也未見學界提及。筆者所見《詩批釋》現藏復旦大學圖書館,共四卷,訂爲四冊。撰者署名安世鳳。明朝萬曆二十九年(1601)商邱安氏原刻本。
此前,學界一般認爲是鍾惺或者孫鑛開啟了《詩經》評點的風氣。主要是因爲沒能發現刊刻年代更早的《詩批釋》。認爲鐘惺是《詩經》評點開啟風氣者首推周作人。周氏云:“能夠把《詩經》當作文藝看,開後世讀詩的正當門徑,此風蓋始于鍾伯敬。”[2]此論即便沒有漏洞,也是略嫌武斷的。
除周作人外,當代學者陳廣宏先生也認爲:“同樣具有某種開拓性意義的還有鍾惺對《詩經》的評點,它開啟了以文學家手眼解經的風氣,在大膽撼動經學權威的同時,亦將他們那種主觀主義的鑒賞批評發揮到了極致。”[3]從影響上來説,的確是鍾惺的《詩經》評點更加引人關注,但實際上鍾惺並不是真正“開啟了以文學家手眼解經的風氣”的第一人。鍾惺的《詩經》評點本目前所見者全部爲明泰昌元年(1620)年所刻。單從時間來看,現存鍾惺最早的《詩經》評點本比孫鑛的《詩經》評點本还晚了18年。
而郭紹虞先生則把孫鑛作爲開啟評經風氣的人物。[4]當代學者劉毓慶先生也認爲:“從現存資料看,他(孫鑛)是用評點詩文的方法評點《詩經》、《尚書》等經書的第一人。”[5]孫鑛的《詩經》評點本《孫月峰先生批評詩經》有明萬曆三十年(1602)天益山三色套印本,《四庫全書總目》存目類有著録。據孫鑛自作《詩經小序》,是書當成于萬曆三十年(1602)之前。而《詩批釋》刊刻于萬曆二十九年(1601),比孫鑛的《孫月峰先生批評詩經》還早了一年。
《詩批釋》始撰時間無考。但據書前《詩批釋自序》末稱“予姑識之以告世之同予之學者,時癸巳二月舟中。刻既成,則辛丑六月也。”則可知評點結束時間爲萬曆二十一年(1593),比刻成時間萬曆二十九年(1601)還要早八年。所以孫鑛評點經書至少在《十三經》之一的《詩經》上不是最早的開風氣者。也可以這樣説,安世鳳的《詩經》評點活動發生在十六世紀末,而孫鑛、鐘惺等的《詩經》評點活動則發生在十七世紀初。
關於《詩批釋》的作者安世鳳,正史無載。安世鳳,字鳳引,河南商丘人。萬曆十一年進士。任户部主事,謫山西解州同知,遷浙江嘉興府通判。有《燕居功課》、《墨林快事》。(見《民國商丘縣誌》卷六)
關於《詩批釋》的撰述過程,安世鳳在《詩批釋自序》中稱“間嘗指其精詣批而釋之,不覺盈袠”,并申述了評點《詩經》的緣由即“爲批之義”;書後有識語,交待了自己對原稿“刪之又刪,或既録而複塗,或已鏤而更削,今所存可二十之一”的情況,並聲明了對於朱熹《詩集傳》的尊崇。
從樣式來看,《詩批釋》已經具備了成熟的評點體例。《詩批釋》共分四卷,《風》、《小雅》、《大雅》、《頌》各一卷。每卷各篇先列篇名,有30篇,篇名下有題下評。然後是詩歌正文,分章節排次。天頭處有眉評,經文行間有旁批,有少量章節末尾處有小字雙行夾批。點爲單頓點,圈有單圈、雙層圈、豆形圈。這些版刻樣式無疑都是文學評點的典型形態。
文學評點自南宋初具規模,至明清而極盛,成爲一種流行的大眾文化批評形式。在中國古代文學批評的諸種形式中,評點可算是一種在最大程度上以讀者爲本位的批評形態,評點之發生、興盛,其根本因素在於評點的傳播價值。所謂評點的傳播價值,大致表現爲內外兩端:就內在形態而言,表現爲評點本身在欣賞層面對讀者閱讀的影響和指導作用;就外在現象而言,是指評點對作品傳播和普及的促進。評點之所以利於傳播,不僅揭示了所謂的“篇法、章法、句法”,化難爲易,更重要的是將自己的感悟直接傳遞給讀者,讀者在閱讀時,借助評點傳達的資訊,能更快進入藝術作品的情境,產生共鳴。這也可以説是評點這種批評方式能夠在古代社會風靡開來而且歷久不衰的一個重要原因。在這一方面,《詩批釋》作爲目前所知最早的《詩經》評點的嘗試,在化難爲易、啟發讀者方面,正體現了評點的優長,對於《詩經》在文化層次較低的人群中傳播具有普及性的特點。
《詩批釋》全書以眉批爲主。評語簡短有致,純是評點家法。不像評點與章句及高頭講章的混血如《毛詩捷渡》那樣囉嗦。如《豳風·七月》“五月斯螽動股,六月莎雞振羽。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一段之上的眉批云:“(安眉)一物敘得磊落動盪。”簡短卻頗能抓住寫作要領。
《詩批釋》的圈點與評語結合密切,不像一些評本二者關係鬆散甚至毫無關係。關於在評點中加以圈點的好處,清初唐彪曾説:
凡書文有圈點,則讀者易於領會而句讀無訛,不然,遇古奧之句,不免上字下讀而下字上讀矣。又,文有奇思妙論,非用密圈,則美境不能顯;有界限段落,非畫斷,則章法與命意之妙不易知;有年號、國號、地名、官名,非加標記,則披閱者苦於檢點,不能一目了然矣[6]。
唐彪提到的這四種圈點的妙用,在《詩批釋》中都有體現,而於第二點“文有奇思妙論,非用密圈,則美境不能顯”尤爲突出。觀《詩批釋》全書,凡有圈點處必有相關評語。圈點有圈有點,基本原則爲密點和連圈都表示好句和關鍵句,並用的時候,圈的比點的更重要或更好,這樣就使“美境”易顯無疑了。套圈(即雙層圈)和逗點圈點明關鍵字,與煉字有關。且多有一句評語針對幾處圈點的情況,如《樛木》第一章“累”字、第二章“荒”字、第三章“縈”字之下都有一逗點圈,眉批只有一條,是針對這三個動詞用字而發,云“用字法”。再如《芣苢》二、三章分別有“掇”、“捋”、“袺”、“擷”等字,眉批一句而兼論之,曰“細密而自然”。
《詩批釋》以指點詩歌的藝術特色爲務,間或涉及詩的本旨,主要從文學的角度對《詩經》進行了簡要的詮釋。偶爾也加以簡略考證,用以文字上的疏通。
安氏對於詩中用字的妙處體會尤其深細,可以幫助讀詩者更深入地瞭解詩的妙處。如《草蟲》(説明:本文爲便於論述,凡引用處,《詩經》經文用宋體,評點語用楷體。眉批於句前括弧內以“安眉”注明,夾批則於前句前括弧內以“安夾”注明):
喓喓草蟲,趯趯阜螽。(安眉)生動。未見君子,憂心忡忡。亦既見止,亦既覯止,(安眉)一句作兩句,既見鄭重,又見歡躍,妙法也。我心則降! (安夾)“降”止不憂耳。
陟彼南山,言采其蕨。未見君子,憂心忡忡。亦既見止,亦既覯止,我心則説!(安夾)“説”則有喜心焉。
陟彼南山,言采其薇。未見君子,我心傷悲。亦既見止,亦既覯止,我心則夷!(安眉)“夷”則並喜亦忘之矣。
這裏安評分別對加雙層圈的“降”、“説”、“夷”三字的詩境效果作出了解説,使讀者輕松地理解了字意,並體會出三章詩意的不同層次和境界,可謂語簡而意赅。如果不是採取評點的形式,而是如現代賞析文章一般嘮叨敍説,則意未講明而讀者已生厭煩矣。由此也可見評點這種批評形式的獨到之處。
安氏評點雖然主要爲眉批和少量夾批,其著眼點主要在於詩之技法,但也有30篇詩有題下批語,這30则題下批語大都分析詩義,所持觀點大都陳腐,未脫經學藩籬。如《行露》題下批:
(安題下批)露未晞而行,則爲露所沾。禮未備而嫁,則爲非禮所辱。比也,非賦也。女子豈有早夜獨行之禮乎?行音“杭”。角鳥喙兩傍堅處,所引靡物者也。雀實有角,但角微。鼠實有牙,但牙微。男實有家,但不足耳。是以貞女不肯早嫁,如夙夜而行者也。“角”如字,非角也。夫角豈穿屋之用乎?況鼠自有牡牙,何得言無?
強調禮,讚美貞女,腐儒之態已暴露無遺。另一方面,對於詩篇的解題並不據于漢、宋,而出以己見,表現出了《詩經》評點不再拘於尊《序》或尊朱的普遍特點。如《大雅·假樂》一篇的題下解題:
(安題下批)此詩因分章不定,故異説紛然。《集注》分章得矣,然盡以後二章爲“稱願”子孫之辭,於義似太迂,而偏於音亦太闡緩而不成章。詳詩意,首二章是以德而受子孫之福。後二章是以德而受臣工之福。義似稍長,音節亦相應。至於兩“率由”之相類,不過一時命辭之偶同,不足據以定義也。“不解”句亦指臣,與“不愆”句同看。
重視藝術分析是《詩經》評點的特質之一。那種“堅執‘文無定法’和‘文無定評’的觀點實際上是否定了總結的指導意義,須知有總結而後可以談突破”[7]。對於章法,《詩批釋》所下批語也分析得有見地,能抓住主要的特點,稍作點明。如《野有死麇》首兩章:
野有死麇,白茅包之。有女懷春,起士誘之。林有樸樕,野有死鹿。白茅純束,有女如玉。(安眉)錯綜章法,作賦似長。但以見其非禮,不必實有此物也。
安氏指出此錯綜的章法“作賦似長”,意即此兩章手法上乃是敍事的手法,且列舉“麇”、“鹿”、“白茅”、“樸樕”等物以鋪排,似賦的寫法,與其他抒情詩之特點不同,這真是點出了詩句特點所在。而順帶一提的是,他講“不必實有此物也”,實在是暗合了現代人的見解,包含了詩歌創作之藝術虛構,即藝術的真實,不必實有其物。其實以鋪排名物見長的漢賦,雖然所列舉者令人目不暇接,但多數也只是出於文章辭采的考慮,而並非全爲實有。
無論是在評點涉及面的深廣度上,還是評點用語本身的風格上,《詩批釋》都已經顯示出評點的完備性和成熟性。從廣度上説,《詩批釋》的評點涉及了詩歌的語言風格、藝術手法、用字用詞、句法章法等各方面,如《泉水》一篇的評點:
毖彼泉水,亦流於淇。有懷于衛,靡日不思。(安眉)意思簡淡而有苛抑之情。孌彼諸姬,聊與之謀。(安眉)生意。
出宿於泲,飲餞於禰。女子有行,遠父母兄弟。問我諸姑,遂及伯姊。(安眉)鄭重。
出宿於幹,飲餞於言。載脂載轄,還車言邁。(安眉)想像之語,少陵多用此法。遄臻于衛,不瑕有害?(www.xing528.com)
我思肥泉,茲之永歎。思須與漕,我心悠悠。駕言出遊,以寫我憂。(安眉)反覆淒斷,全在末章,令人神飛心折。(安夾)“肥泉”、“須”、“漕”,用得錯落。
前三條評語無論是“簡淡”“苛抑”還是“生意”“鄭重”,都是在談風格,雖然簡短卻準確。第四條評語説到“想像之語”,以杜詩常用手法來加強説明的力度,六字勝過長篇大論。第五條評語與謀篇收結章法句法相關,而最後一條評語則點出字法精彩所在。雖然這六條評語都很簡短,也説不上面面俱到,但藝術特點的主要方面倒也基本涉及,在廣度上略稱完備,而這只不過是一首詩的評語所體現出來的。
至於評點的深度上,《詩批釋》也已經突破比附牽強的表面章句注解,而是深入到詩歌的文學性核心,透過表面,直探本質。朱東潤先生在《詩心論發凡》一文中説:“讀詩者必先盡置諸家之詩説,而深求乎古代詩人之情性,然後乃能知古人之詩,此則所謂詩心也。能知古人之詩心,斯可以知後人之詩心,而後於吾民族之心理及文學,得其大概矣。”[8]而《詩批釋》的核心價值,即其中所蘊含的此種“詩心”。安世鳳在評語中探求詩的文學核心,深入而不晦澀,淺出而不膚廓。評點語言精煉而不滯重,隨意而不率易,參差錯落,詳略得宜。
安氏對於《氓》一詩的看法,與以往都不同,如此詩首章兩條批語:
(安眉)“蚩蚩”二字最妙,非鄙之,乃今所謂赤心也。
(安眉)直寫胸臆,不事藻繢,而疏莽高雅之中時露旖旎之態,真傑婦人也。
《序》云:“《氓》,刺時也。宣公之時,禮義消亡,淫風大行,男女無別,遂相奔誘。華落色衰,復相棄背。或乃困而自悔,喪其妃耦,故序其事以風焉。美反正,刺淫泆也。”而這裏一反認爲“蚩蚩”乃貶詞的舊解,謂“蚩蚩”“乃今所謂赤心”,徑直稱讚詩中的男主角氓爲赤心之人了。即便大略同時或稍晚的《詩經》評點,也沒有如此轉變。如鍾惺稱:“淫婦人到狼狽時偏看出許多正理,説出許多正論,與烈女貞婦只爭事前事後之別耳。”[9]這其中包含了多少偏見和蔑視。安氏對於婦人的評價則具革命性,竟稱其爲“傑婦人”。而鍾惺則形成鮮明對比,稱其爲“小人”,他説:“婦人合不以正,未有不見輕於夫者。千古失足之人枉作小人,爲後人鑒,悲哉!然使後人能鑒,無許多小人矣。”[10]淩濛初的態度也是極端蔑視,乃云:“濛初曰:故自鄭重,自是淫奔老手。”[11]而陳組綬于此章批語所持觀點也是指責爲主:“一送一期,總是婦人致意處,即是婦人失身處。《穀風》及此俱是棄婦詩,一正一邪,俱道盡婦人心事。”[12]儲欣則依舊承襲朱熹之説,稱其爲“淫婦”,云:“若以淫婦身爲得度者,即現淫婦身而爲解説。”[13]但以今天的觀點來重新加以評判,安世鳳與鍾惺等人的觀點相比,則高下立判。可以毫不誇張地説,安氏之思想已在此一民主自由方面走在了時代的最前列。
《詩批釋》對於詩之藝術風格、藝術效果及詩句精彩處多有點明,此類評語几占總數之一半。此類如“(安眉)爽峭而聲似迫”(《山有樞》);再如“(安眉)卒章少變,便覺和緩”(《山有樞》);再如“(安眉)嫋嫋餘音”(《椒聊》)。再如:“(安眉)宛轉遒緊,玲瓏可想。”(《羔裘》)再如:“(安眉)直述胸臆,不事文飾。亦無事文飾,而自極酸楚。”(《鴇羽》)再如:“(安眉)調高氣逸,迥出霞表。”“(安眉)有情無色,令人可想而不可捉。”(《蒹葭》)再如:“(安眉)淒婉懇至,可爲流涕。”“(安眉)形容就死情狀堪憐。”(《黃鳥》)再如:“(安眉)豪氣翛然,江楫易築,不足爲壯。”(《無衣》)由評點具體詩句而不忘上升到帶有規律性的總結。如:“(安眉)勞而不怨耳,征戍詩多如此。”(《小戎》)
《詩批釋》的評點語言簡煉曉暢而有文采,如:《河廣》評語:“(安眉)咫尺萬里,八極袵席。凝眺之思,耿耿不收。”四句雖然簡短,卻兩兩相對,恰似四言短詩,整煉而有情致,頗有《詩品》、《文賦》風采。
至於個別論斷沒有客觀的考證,而僅以辭氣判定,略顯主觀,乃其缺點。如《秦風·小戎》一詩,《毛序》以爲:“美襄公也。備其兵甲以討西戎,西戎方強而征伐不休。國人則矜其車甲,婦人能閔其君子焉。”《毛序》稱此詩爲婦人所作,雖然有反對者如方玉潤認爲此詩乃秦襄公懷念出征將士的詩,但終嫌證據不足。安評卻根據詩的第一章的以下幾句“小戎俴收,五楘梁輈。遊環脅驅,陰靷鋈續。文茵暢轂,駕我騏馵”的行文斷定爲“必非婦人作”,云:“(安眉)綜理精詳,細大畢舉。而雄雅典麗,情致斐亹,必非婦人作也。蓋作詩者爲道其家人之思,見其民勞而不怨耳。征戍詩多如此。”此處認爲女子不具備“綜理精詳,細大畢舉”的概括力,也不具備“雄雅典麗,情致斐亹”的文筆,這在現在看來當然是一種帶有性別歧視的偏見,而僅因此偏見,即斷定“言念君子”、“厭厭良人”這樣的口吻爲男子代言體,明顯是一種主觀而武斷的推理。
安氏對於比興之意,在《旱麓》一條批語中提出了新意。其曰:
(安題下批)此詩前後五章皆言文王以豈弟獲福,何俟於祭而後介,且文王之世尚未定用騂牡。蓋凡詩之法多取物連類,附以正意則爲興,不附以正意則爲比。此章以享祀誠敬之必受福比君子豈弟之必干祿,正與玉瓚、黃流、柞棫、民燎同意。但彼興而此比耳,必非言文王以祭而受福也。
所謂“正意則爲興,不附以正意則爲比。”雖未必正確,但在眾説紛紜的比興解説中,倒也聊備一説,以供參考。
綜上所述,《詩批釋》是加於《詩經》文本之上的成熟的評點,它對於《詩經》評點的繁興,無疑起到了發凡起例的開創作用。對於《詩經》的評點,洪湛侯先生認爲:明代“一些爲科舉所用的評點本,無意中卻啟示了從文學角度論《詩》的途徑”;“採用評閱八股時文的方式來評點《詩經》……雖然有不少都有纖仄、瑣碎,流於形式的缺點。但其中也有一小部分能夠把握住作品的藝術特點。”[14]由此,我們可以説,文學評點作爲一種批評方式,雖然有它的不足,但優點也是勿庸置疑的。它畢竟具有一種獨有的完整而細密的賞析評論的特點,不論是各種符號標記還是短長隨宜的評語,都得到過社會上的公認,也經過了長期的歷史考驗。這種成熟而又具有民族語言及文體特色的批評方式應用在中國文學的源頭與經典《詩經》上,起到了他種批評方式所沒有的效果。而《詩批釋》對於《詩經》評點有篳路藍縷之功。
總的來看,《詩批釋》的主要特點是以批評的隨意性取代箋注的嚴肅性,以句法的點撥和分析取代本意的探討,以藝術的鑒賞取代語詞的訓釋,不太留意於史實的鉤沉,也不重在致力於本事的索隱。儘管由於經學傳統的慣性使然,安世鳳的評點還不能完全擺脫語詞的訓釋和“微言大義”的尋求,也偶或摻雜着史實的鉤沉和本事的索隱,但總體上以文學的鑒賞、藝術的分析爲要務。對讀者來説,隨意點染、啟發人意,沒有箋注的繁瑣拉雜,也沒有講章的陳腐面孔,因此具有較強的親和力。《詩批釋》在傳統經學彌漫的時代,能細緻入微地從文學鑒賞的角度評析詩篇的內容思想,揣摩詩篇語脈命意,進而把握詩篇總體風格,體味詩人的意圖,並對詩篇的絕妙之處進行一番品味圈點,爲以後出現的《詩經》評點著作起到了一個好的開端,無論是在《詩經》研究史上還是文學批評史上,都有其難以泯滅的價值。
(作者單位:安徽大學文學院)
【注释】
[1]周作人撰、鍾叔河編訂:《知堂書話》,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19頁。
[2]《知堂書話》,第19頁。
[3]陳廣宏:《竟陵派研究》,復旦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362、363頁。
[4]郭紹虞:《中國文學批評史》,百花文藝出版社,1999年,第263、264頁。
[5]劉毓慶:《從經學到文學——明代〈詩經〉學史論》,商務印書館,2002年,第300頁。
[6](清)唐彪撰,趙伯英、萬恒德選注:《家塾教學法》,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1992年,第63頁。
[7]劉衍文、劉永翔:《古典文學鑒賞論》,上海教育出版社,1991年,第3、4頁。
[8]朱東潤:《詩三百篇探故》,雲南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101頁。
[9]張洪海輯著:《詩經彙評》,鳳凰出版社,2016年,第157頁。
[10]《詩經彙評》,第157頁。
[11]《詩經彙評》,第158頁。
[12]《詩經彙評》,第157頁。
[13]《詩經彙評》,第157頁。
[14]洪湛侯:《詩經學史》,中華書局,2002年,第44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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