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前期的文人詩壇,是臺閣體獨大的局面。新王朝的建立和皇帝的高壓政策,並沒有給文學寬闊的施展空間,這個時期的君主希望看到的,是雍容的頌聲,詩歌的政治功能得以最大化。與此同時,官方所認可和推廣的詩學典範,是以盛唐詩爲代表的唐音,這爲之後貫穿整個明代的學唐風氣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李東陽身處臺閣體式微的轉折處。他在《懷麓堂詩話》中提出了一系列詩學問題,既有對前代詩學問題的回應,也有針對臺閣文學提出的反對。李東陽和楊慎的父親楊廷和有同儕之誼,對楊慎的才華更極爲賞識,因此,李東陽可説是楊慎在詩學上的導師之一。楊慎在理論主張上繼承了李東陽認爲詩主性情的看法,以他爲代表的文人幾乎直接站在了臺閣體的對立面,直接從精英階層內部革新詩壇面貌。同樣身爲李東陽門下高足的,還有李夢陽。李夢陽本身沒有專門的詩話作品。《缶音序》一篇聲名遠播,其中明確地表述了其詩歌流變論的觀點:“詩至唐,古調亡矣……宋人主理不主調,於是唐調亦亡。”[15]在這篇文章中,非常明確地將唐詩、宋詩放置在了對立面上。他認爲,唐、宋詩最大的區別在於前者主調、後者主理,並據此進一步提出自己的思考,將“格調”看做評判是否成爲好詩的核心標準。“格調”從字面上來説,是一個相對抽象的概念,可以包含詩歌意脈的流暢、文字的華彩、意象的典麗等各個方面,而這個詞在李夢陽的言論中,一定程度上表示的是唐詩的風貌。在此,李夢陽並沒有討論詩歌的抒情傳統,而對説理的宋詩的反感,使其完全不強調知識在詩歌中的重要性。實際上,“格調”可以看做是一個新的詩歌理論範疇,它基於對唐詩的學習而提出,而同時將宋代説理詩風和明初臺閣風氣作爲自己的對立面。
李夢陽比楊慎年長十五歲,出身貧寒,弘治七年(1494)進士,初授户部主事,仕途幾起幾落。他的才學聲名,在明代遠不如楊慎,但在詩壇上,卻以領袖之姿引導了持續幾乎一個世紀之久的“復古”運動,極大影響了明詩的發展走向。
在傳統的文學史敘事中,李東陽是一個過渡,以李夢陽、何景明爲首的“前七子”則是明中期詩壇新局面的代表人物。“前七子”有相對完整的文學主張,也有較爲活躍的創作實踐。但如果以詩歌理論、尤其是“詩文評”的視野來考察,“前七子”的理論主張如何最終成爲範式則成爲值得討論的問題,而《升庵詩話》在詩學史中的作用和意義也同樣應該反思。
落實到《升庵詩話》中具體的詩歌創作理論,主要有以下幾點:第一,認可唐詩主情的特點。“唐人詩主情,去《三百篇》近;宋人詩主理,去《三百篇》卻遠”[16]幾乎是《升庵詩話》中最爲著名的論點之一,它實際上是肯定和重視了“詩緣情”的傳統。第二,強調詩歌的文體特性。在“詩史”則中,楊慎説:“宋人以杜子美能以韻語紀時事,謂之詩史,鄙哉!宋人之見,不足與論詩也。夫六經各有體:《易》以道陰陽,《書》以道政事,《詩》以道性情,《春秋》以道名分。後世之所謂史者,左記言,右記事,古之《尚書》、《春秋》也。若詩者,其體其旨,與《易》、《書》、《春秋》判然矣。”[17]從反對宋人稱杜詩爲詩史的角度,他實際所批評的是詩文不分的創作現象,這段話背後所隱藏的,則是對詩歌的文體獨特性的重新提出。第三,雖然詩話中沒有明確以理論方式提出,但仍能看到楊慎“言詩不專一代”[18]以及以才學爲支撐的廣博取向。“言詩不專一代”,即不圄於一朝一代的風格特色中[19];以才學爲支撐,則是閱讀整本《升庵詩話》及《詩話補遺》所得到的觀感。這兩點,是他“觀書所以貴乎博證”觀點的最佳體現。第四,講求語言的清新自然。“江平不流”則説:“杜詩‘江平不肯流’,意求工而語反拙,所謂鑿混沌而畫蛇足,必夭性命而失巵酒也。不若李群玉樂府云‘人老自多愁,水深難急流’也,又不若巴渝《竹枝詞》云‘大河水長漫悠悠,小河水長似箭流’。詞愈俗愈工,意愈淺愈深。”[20](www.xing528.com)
總結以上幾點可以看到,《升庵詩話》的詩學主張及傾向較爲明確,然而,從詩歌創作角度來説,它並沒有提出更爲具體可行的方法論。其中,“言詩不專一代”和以才學爲支撐可説是最具象、最具有可操作性的主張,它要求詩歌創作者、評論者以多讀書的方式增加自身的知識儲備,再運用於詩歌的寫作和解讀中。而其他幾點主張,則更多地提供了立場,沒有提供辦法。這與李夢陽在詩壇的詩學主張非常不同,李夢陽的主張明顯帶有更強的實踐色彩,爲具體的寫作過程提供切實的方法論。這種差異性首先側面反映了《升庵詩話》的性質,仍然帶有濃厚的興趣色彩,換言之,其寫作目的並不著重服務於單純的詩歌創作者,而是具有一定學養水平的文人。因此,《升庵詩話》雖可被視作明代詩話“理性”轉向的代表之作,卻仍保留著相當的傳統詩話所具備的趣味性和閑散特質。詩話中或摘録前人、或暢抒己見、或總結知識點,其理性之處則充分體現在將詩歌的用字、用典以及一些詩本事通通知識化了,並以此爲倡,增加了詩話寫作的內涵。
然而,這樣的理性轉向不專門服務於詩歌寫作,也不提供更爲具體的操作方法。與之相反,李夢陽的主張極爲明確地針對了作詩的方法。他提出尊崇“法式”,以此獲得“格調”,即通過對唐詩的拆析,仔細研習其用詞、用韻、句法、審美傾向等因素,從語言的各個方面追求形似,以獲得唐詩風貌形成的全部秘密,這是李夢陽詩論實際上的邏輯。但是,不獨後人,何景明對此也提出過批評,因爲這非常容易令寫詩變作拼湊與復刻的活動。不過,這些批評不能阻擋其流行的趨勢,其主張清晰的可操作性爲他贏得了一部分支持,不僅“復古”的大旗就此樹立,也緊密地將“復古”和“模擬”兩個概念聯繫在一起,成爲明代中期詩歌的一大基調。
代表著明代詩話寫作出現理性轉向的《升庵詩話》並未獲得詩人在寫作上的呼應,所以“博學”的取向也未能在明代中後期的詩歌中鮮明體現。這並非楊慎詩學主張的失敗,而僅僅説明《升庵詩話》的寫作並不以指導詩歌寫作爲自覺,帶有更多文人的雅興和修養。實際上,他講求學養、知識的思想在明代後來的詩話、詩論中得到了大量呼應,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可以將《升庵詩話》所作出的努力和表率,看做是明代詩學理性轉向過程中對於知識化、實學化的路徑[21]的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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