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賈島的衝撞繫列故事,最後衍生出了最高版本——衝撞皇帝。這個故事最早爲《唐摭言》記録,《太平廣記》、《詩話總龜》卷十一也有抄録:
(賈島)又嘗遇武宗皇帝於定水精舍,島尤肆侮,上訝之。他日有中旨令與一官,謫去乃授長江縣尉,稍遷普州司倉而卒[14]。
由蘇絳《賈司倉墓誌銘》看,賈島於唐開成五年(840)61歲時爲遂州長江主簿,會昌三年(843)爲普州司倉參軍,未受命而卒,終年64歲。賈島在武宗即位之前已離開長安了,武宗在位時,他不可能與之相會,其任長江主簿也與武宗無關。這一傳説應是在賈島身後多年出現的。另外,將賈島被貶之事與武宗相聯,或許緣於武宗滅佛的背景。故事的發生在佛寺,賈島曾是僧人,正處於武宗打擊的範圍。
這一傳説到了何光遠《鑒誡録》中成爲了另一個版本:
島後爲僧,改名無本,又哀投蜀僧悟達國師知玄院中,或去法乾寺返初服,潛於鐘樓安下,日與師覺輝、無可上人、姚殿中合私相唱和,慮卿相所問,專俟宣宗微行,欲見帝,希特恩非時及第。及宣宗微行,值玄不在,上聆鐘樓上有秀才吟詠之聲,遂登樓,於島案上取吟次詩欲看。島不識帝,攘臂睨帝,遂於帝手奪之,曰:“郎君何會耶?”帝慚赧下樓。玄公尋亦歸院,島撫膺追悔,欲投鐘樓。帝惜其才,急詔釋罪,謂島曰:“方知卿薄命矣。”遂御札墨制,除島爲遂州長江主簿。帝意令島繼長沙故事。勅曰:“比者禮部奏卿風狂,遂且令關外將息。今既卻攜卷軸,潛至京城。遇朕微行,聞卿高詠。覩其至業,可謂屈人。是用顯我特恩,賜爾墨制,宜從短簿,別侯殊科。可守劍南道遂州長江縣主簿,仍便齎勅乘驛赴官。所管藩侯,放上聞奏。”大中八年九月七日制下,島因授此官,永難貢籍。初之任,届東川,府主馮八座三十里出盛禮以迎之。既至館舍,見待甚厚,大具肴饌宴設。故島獻感恩詩曰:“匏革奏終非獨樂,軍城未曉啟重門。何時卻入三台貴,此日空知八座尊。羅綺舞間收雨點,貔貅閫外卷雲根。逐遷屬吏隨賓列,撥棹扁舟不忘恩。”[15]
這個故事敘述比較完整,先説明賈島入寺原因,因爲作詩譏刺公卿,被逐出關外,再潛名入寺爲僧,有意等待宣宗,再有不識宣宗而冒犯之事,時間是大中八年(854)九月七日。有明確的時間、地點,有因有果,情節曲折,應是一個完整的君臣相失的故事。但是,如此一來,賈島卒年當在大中八年之後,年歲也當是七十五歲,這與唐人通常的仕宦年齡不符,顯然,更不真實。這一傳説説明了賈島失意及來蜀的原因,大大提升賈島遷蜀一事的影響。由《鑒誡録》產生的背景看,這應是在蜀地形成的賈島傳説,也是對前一個“衝撞武宗”故事的改造。它以君臣相失之事,説明其時寒士求仕之難,又以賈島獲職之事,肯定了賈島詩藝之高,體現苦吟詩人對賈島的崇拜心理。
君王之所以由武宗換成宣宗,應與唐宣宗好學形象有關:(www.xing528.com)
孫棨(僖、昭宗朝人)《北里志序》:自大中皇帝好儒術,特重科第,故其愛壻鄭詹事再掌春闈,上往往微服長安中,逢舉子則狎而與之語,時以所聞,質於內庭,學士及都尉皆聳然莫知所自,故進士自此尤盛,曠古無儔[16]。
孫光憲(901—968)《北夢瑣言》卷八:唐陝州亷使盧沆,在舉場甚有時稱。曾於滻水逆旅,遇宣宗皇帝微行,意其貴人,斂身迴避。帝揖與相見,沆乃自稱進士盧沆。帝請詩卷袖之,乘驢而去。他日,對大臣語及盧沆,令主司擢第。沆不自安,恐僭冒之辱。宰臣問沆,與王上有何階緣?沆乃具陳因由,時亦不訝,以其文章非叨忝也。……賈島遇宣宗微行,問秀才名,對曰:“賈島。”帝曰:“久聞詩名。”島曰:“何以知之?”後言於宰臣,與平曾相次謫授長江尉,所謂不識貴人也[17]。
《舊唐書·宣宗紀》:“帝雅好儒士,留心貢舉。有時微行人間,採聽輿論,以觀選士之得失。”[18]由以上二則材料看,唐末時已流傳宣宗好微服出行並私訪科場之士之事,賈島因其名盛運背而進入到這個故事中了,已被寒士詩人偶像化的賈島已成爲供人想像的小説素材。計有功《唐詩紀事》輯録另一則材料:
普州有岳陽山,島葬于此。唐安程錡從事倅岳陽,有詩曰:“倚恃才難繼,昂藏貌不恭。騎驢衝大尹,奪卷忤宣宗。馳譽超前輩,居官下我儂。司倉舊曹署,一見一心忡。”[19]
唐安是唐時蜀中縣名,上引程錡詩表明這是一個在蜀中流傳頗久的故事。
耐人尋味的是,衝撞宣宗的結果是賈島被授予了一個進士及第後也難以馬上取得的官職。賈島無功名在身,卻因貶授官,這極具傳奇色彩的入仕經歷自然引來了眾説紛紜的猜測。具體的貶謫原因,有説是遭遇飛謗,也有説是得罪了皇帝,尚沒有確切定論。由於衝撞帝王而被貶官,這更似爲了進一步塑造賈島形象而編撰出的吸睛故事。《賈司倉墓誌銘》中述:“穿楊未中,遽罹誹謗。解褐授遂州長江主簿。”[20]顯然也認爲賈島是由於遭遇誹謗而被貶官授職,這應該是更符合史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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