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两晋、南朝不同,十六国和北朝军队都是草原部落民族入主中原,其军队仍保持原始的部落兵制,军队的构成以本族为主体并吸纳其他胡族。如后汉军队主体由匈奴族构成,后赵军队主体部分是羯族,前秦军队的主体则是氐族。部落兵制一直是中国古代北方民族的一种传统兵制形式,其特点是经济生产方式和作战方式相衔接,强悍尚武,组织灵活,战场配合娴熟,擅长远程奔袭和战略迂回。如北方强大的匈奴族,“逐水草迁徙,毋城郭常处耕田之业,然亦各有分地”,“儿能骑羊,引弓射鸟鼠;少长则射狐兔,用为食。士力能毌弓,尽为甲骑。其俗,宽则随畜,因射猎禽兽为生业,急则人习战攻以侵伐,其天性也。其长兵则弓矢,短兵则刀鋋。利则进,不利则退,不羞遁走”。[36]具体的编制和作战组织上,是以部落为基础实行的大单于(大人)制。如《晋书》就讲,“北狄以部落为类,其入居塞者有屠各种、鲜支种、寇头种、乌谭种、赤勒种、捍蛭种、黑狼种、赤沙种、郁鞞种、萎莎种、秃童种、勃蔑种、羌渠种、贺赖种、钟跂种、大楼种、雍屈种、真树种、力羯种,凡十九种,皆有部落,不相杂错。屠各最豪贵,故得为单于,统领诸种。其国号有左贤王、右贤王、左奕蠡王、右奕蠡王、左于陆王、右于陆王、左渐尚王、右渐尚王、左朔方王、右朔方王、左独鹿王、右独鹿王、左显禄王、右显禄王、左安乐王、右安乐王,凡十六等,皆用单于亲子弟也。其左贤王最贵,唯太子得居之。其四姓,有呼延氏、卜氏、兰氏、乔氏。而呼延氏最贵,则有左日逐、右日逐,世为辅相;卜氏则有左沮渠、右沮渠;兰氏则有左当户、右当户;乔氏则有左都侯、右都侯。又有车阳、沮渠、余地诸杂号,犹中国百官也”[37]。西汉末年,匈奴内乱,呼韩邪单于携率部落,入汉称臣,“其部落随所居郡县,使宰牧之,与编户大同,而不输贡赋”[38],原来的部落组织形式依旧。晋惠帝时期,统治失御,这些降同编户的内附民族积怨已深,于是趁势而起。前赵的谋臣刘宣就认为,“昔我先人与汉约为兄弟,忧泰同之。自汉亡以来,魏晋代兴,我单于虽有虚号,无复尺土之业,自诸王侯,降同编户。今司马氏骨肉相残,四海鼎沸,兴邦复业,此其时矣”[39]。
鲜卑、羯、氐、羌等其他民族的情况与匈奴相类似,在向汉族封建制度转化的同时,以部落为聚居和生产作战的方式依旧是主要形式。石勒的祖先是匈奴别部羌渠部落的后裔,他的祖父和父亲都是部落头目,“其先匈奴别部羌渠之胄。祖耶奕于,父周曷朱,一名乞翼加,并为部落小率”[40]。前秦的奠基者苻洪为氐族,“其先盖有扈之苗裔,世为西戎酋长”[41]。一旦起兵,这些部率、酋长就负责率本部兵,部落由生产单位迅即转变为一个作战单位。部落兵体制,优势在于兵将相互熟稔,部落成员彼此亲近,利于战场上默契同心。少数民族创建政权的初始阶段,征战力量是以本民族的部落兵为主体,但当战事扩大,兵源就出了问题。各民族人口数量有限,组成军队主体的青壮年在激烈战争中会有大的损耗,各民族竞逐中原战争演变为长期的消耗战,对少数民族政权的人口和资源提出了巨大考验,解决的办法无外乎吸附其他民族和汉族的力量,并变俘为兵,扩大兵源,这就使得部落兵的组成复杂化,军队内部的纪律性和凝聚性也成了问题。因为军队中族人是部落兵的核心力量,但人口,特别是青壮年有限,其他民族成分主要是通过军事高压和征服胁迫手段实现,一旦这种高压态势松散下来,其他民族力量势必起来造反,进而使政权瓦解。如淝水之战前,苻融反对伐晋,担忧“陛下宠育鲜卑、羌、羯,布诸畿甸,旧人族类,斥徙遐方。今倾国而去,如有风尘之变者,其如宗庙何!监国以弱卒数万留守京师,鲜卑、羌、羯攒聚如林,此皆国之贼也,我之仇也。臣恐非但徒返而已,亦未必万全”[42]。果不其然,淝水之战中,前秦一败而亡国,与部落兵制下的人口资源有关。苻融、张蚝、慕容垂、梁成等所部25万人,受到最大损失的是驻镇洛涧的梁成和寿阳苻融的军队,他们军队的主体恰恰就是氐族的精华。“淮肥之役,苻坚遣其弟融及骁将张蚝攻陷寿阳,谢玄使彬与牢之距之。师次硖石,不敢进。坚将梁成又以二万人屯洛涧,玄遣牢之以精卒五千距之。去贼十里,成阻涧列阵。牢之率参军刘袭、诸葛求等直进渡水,临阵斩成及其弟云,又分兵断其归津。贼步骑崩溃,争赴淮水,杀获万余人,尽收其器械。”[43]25万人中,慕容垂所率为鲜卑兵。苻坚因西线桓氏兵强不得不分兵,置慕容垂精兵于西线,淝水之战,慕容垂一军没有参加,少数独全。苻坚没有料到淝水之役,溃败的是本部氐族,而慕容垂所率鲜卑兵幸免于大的损伤。淝水一役后,前秦帝国瓦解,被苻坚征服的各民族纷纷独立,慕容氏也乘机复国建立后燕。
北朝起于北魏,兵制也以鲜卑部的部落兵相因循。史书在记述鲜卑部早期首领拓跋毛时,形容其“聪明武略,远近所推,统国三十六,大姓九十九,威振北方,莫不率服”[44],这表明鲜卑部的发展尚处于原始社会末期的部落联盟阶段。这种部落制以原始的血缘关系为纽带,按部分割,划民而治,大人为各部的首领。《魏书》曾记载与鲜卑同属东胡的乌丸(即乌桓)部落组织情况,因鲜卑“其言语习俗与乌丸同”,可推知鲜卑部的社会结构。“常推募勇健能理决斗讼相侵犯者为大人,邑落各有小帅,不世继也。数百千落自为一部,大人有所召呼,刻木为信,邑落传行,无文字,而部众莫敢违犯。氏姓无常,以大人健者名字为姓。大人已下,各自畜牧治产,不相徭役”,“其约法,违大人言死,盗不止死。其相残杀,令部落自相报,相报不止,诣大人平之”。[45]于此可见,部落由“数百千”邑落组成,大人作为部落的首领具有“众莫敢违犯”、约法“违大人言死”和决断各部落事务的权力,且部落是以“大人健者名字为姓”。各邑落由小帅统领,由“不相继”可知小帅是由选举产生。而随着部落间交往的扩大和部落向外的扩张,人口迁徙和部族融合成为必然趋势,并在残酷的战争中产生部落兼并,发展出部落联盟。如《三国志·魏书》记载:“轲比能本小种鲜卑,以勇健,断法平端,不贪财物,众推以为大人。部落近塞,自袁绍据河北,中国人多亡叛归之,教作兵器铠楯,颇学文字。故其勒御部众,拟则中国,出入弋猎,建立旌麾,以鼓节为进退。”[46]又如,拓跋力微继承鲜卑索头部首领后,吞并没鹿回部,“尽并其众,诸部大人,悉皆款服,控弦上马二十余万”[47]。乌桓、鲜卑的邑落、部、大人制是北魏分部大人制的早期形式。登国元年(386),拓跋珪在牛川(今内蒙古兴和西北东洋河南)召开部落大会,宣布即位代王,年号登国,“复以长孙嵩为南部大人,以叔孙普洛为北部大人。班爵叙勋,各有差”[48],四月改称魏王。《魏书·官氏志》也记载,“太祖登国元年,因而不改,南北犹置大人,对治二部。是年置都统长,又置幢将及外朝大人官。其都统长,领殿内之兵,直王宫;幢将员六人,主三郎卫士直宿禁中者。自侍中已下,中散已上,皆统之外朝大人,无常员。主受诏命,外使,出入禁中,国有大丧大礼皆与参知,随所典焉”[49]。
皇始元年(396),拓跋珪攻克后燕并州,进入了河北腹地。此时,要统治人口众多、经济文化先进的中原地区,就需要吸收汉族的制度文化,网罗汉族世家文人阶层,即“初建台省,置百官,封拜公侯、将军、刺史、太守,尚书郎已下悉用文人”[50]。到皇始三年(398),拓跋珪迁都平城,即皇帝位,改元天兴,“十二月,置八部大夫、散骑常侍、待诏等官。其八部大夫于皇城四方四维面置一人,以拟八座,谓之八国常侍。待诏侍直左右,出入王命”[51]。次年,“分尚书三十六曹及诸外署,凡置三百六十曹,令大夫主之”[52]。天赐元年(404),“十一月,以八国姓族难分,故国立大师、小师,令辩其宗党,品举人才。自八国以外,郡各自立师,职分如八国,比今之中正也。宗室立宗师,亦如州郡八国之仪”[53]。可见,北魏建国初期基本是按照魏晋旧制设置百官,建立以鲜卑贵族为统帅、吸纳汉族文人的统治阶层,都统长和幢将作为侍卫官统领宿卫军,八部大夫即鲜卑族的八部酋帅,他们作为中央军政中枢机关辅助皇帝掌管兵民大权。北魏孝文帝迁都洛阳,大规模汉化改革,在太和十九年(495)“诏选天下武勇之士十五万人为羽林、虎贲,以充宿卫”[54],表明已开始在全国范围内征选宿卫军了。太和二十年(496)又“以代迁之士皆为羽林、虎贲”[55],南迁的鲜卑族仍为世代为兵的兵户。东魏的实权把持在高欢父子手中。高氏父子担任丞相、都督中外诸军事之职,相府内设内外曹,内曹为骑兵曹,管理鲜卑兵组成的中兵诸军事,外曹为步兵曹,管理由汉人组成的外兵诸军事,更多地体现出了胡汉分兵分制的特点。西魏的大权掌握在宇文泰手里,实行的是府兵制。(www.xing528.com)
陈寅恪在考察北朝兵制时曾引《文献通考》语:“愚尝考之,拓跋氏起自云朔,据有中原,兵戎乃其所以为国也。羽林、虎贲,则宿卫之兵,六镇将卒,则御侮之兵,往往皆代北部落之苗裔。其初借之以横行中国者。”[56]他认为,北朝的兵有两种,一是鲜卑兵,一种是非鲜卑兵。“代北部落”指三十六大部落、九十九小部落。代北部落之苗裔,即此九十九姓之后。北魏的禁旅与六镇将卒,多由他们担当。这是鲜卑兵。这种兵常带贵族性,地位颇高,“不但不废仕宦,至乃偏得复除”[57]。非鲜卑兵中,最重要的是高车兵。在北魏的禁军和六镇兵中,高车人颇为不少。六镇兵中,主要者似为高车人,且以西高车为主,西即恒州代郡之西,沃野、怀朔、武川等镇均在代西。此外,还有其他少数民族及汉人的军队。非国人的少数民族兵,除了用于打仗,也用于戍守。
综上,十六国和北朝实行部落兵制的核心,就是胡汉分离。如北魏,以鲜卑种人为主体,羽林、虎贲为中央宿卫,六镇将卒为边境戍守,其他胡人也多充兵役,而汉人则从事农业。兵民基本是分开的,兵用于防守和打仗,民从事耕桑,“郡国之民,虽不征计,服勤农桑,以供军国,实经世之大本,府库之所资”[58]。在兵种上,北魏又以鲜卑本部人为骑兵,以非国人为步兵,打仗以鲜卑骑兵压迫非鲜卑步兵先出。东魏及北齐之初,兵制继承北魏,兵民分离,兵由鲜卑人充当,汉人主要是从事耕织。“(高)欢每号令军士,常令丞相属代郡张华原宣旨,其语鲜卑则曰:‘汉民是汝奴,夫为汝耕,妇为汝织,输汝粟帛,令汝温饱,汝何为陵之?’其语华人则曰:‘鲜卑是汝作客,得汝一斛粟、一匹绢,为汝击贼,令汝安宁,汝何为疾之?’时鲜卑共轻华人,唯惮高敖曹。欢号令将士,常鲜卑语,敖曹在列,则为之华语。”[59]东魏兵制无疑是北魏兵制的承袭,不过拓跋族的北魏统一北方后逐渐汉化,其兵役制度也相应发生变革。尤其实行均田制、三长制之后,把军镇与州县、当兵与种田结合起来,即兵由州县受田农民充当,兵民、兵农不再各成一个系统。胡人当兵、汉人耕织的时代,军镇与州县分治的时代过去了,这是北朝兵制上的一个很大的变化。[60]到了北齐,士兵主体基本上是汉人,可以说是全农皆兵。但北周则选农训兵。北周周武帝改革实行府兵制,仍然是兵农分离,兵是兵,民是民。兵属军府,籍在军府,民属州县,籍在州县;兵为职业军人,民则从事农桑。隋文帝时,才令兵民合一,汉人为军队主体,胡汉之兵民界限消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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