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師馮法先,面向香爐,上香密咒。香爐裹的烟柱如涓涓細流般升起,直達棚頂。厚重的青銅爐裹面,若明若暗的香火隱現著橘紅色的微光。齋堂外面,最後一抹霞光在夜色中逐漸消失在鐘山的層巒之上。香爐四周,有十盞銅燈環繞壇場,圍成一個大大的圓圈。在静謐的空中,銅燈伴著漸濃的香烟投射出柔和的光。此時,馮法師深吸一口氣,仰頭望天,口念咒訣,突然放聲,打破静謐的壇場,召請十方功曹使者、仙童玉女,令其環繞香爐,并宣布齋儀開始:
臣等燒香,歸身,歸神,歸命大道!
馮法師胸前手捧玉笏,口裹念叨著連串的衛靈咒語,忽而高聲斥命,忽而喃喃低語。隨後,長跪叩首,玉笏遮臉,口中緩緩扣齒——鳴天鼓——二十四通,每鳴天鼓一通,存思身中五體營衛仙靈一人名號,計二十四位。每念一位仙靈將吏,法師都會描述一遍他們的服飾和樣貌。在壇場裹面,似乎真的有仙靈下降,嚴裝勝服,冠帶垂纓,肅立在各自的位置上,充滿了壇場的每個角落和法師的頭頂。召畢身中仙靈之後,法師繼續存思,召唤日月星宿、璇璣玉衡、二十四化、五岳四瀆、山川溪谷、森林土地,甚至東夷、南蠻、西戎、北狄、中央三秦等一切神靈,衛護壇場。最後,法師緩稱法位,上啓共修齋儀的仙真聖號。事畢,馮法先長跪禮拜再三。
這時,馮法師起立,無意中瞥見他的右側有一位神形消瘦而挺拔的男子。此人居止儉素,但朝官佩戴的玉徽和金屬冠飾,偶而閃過一抹光輝,他正是文帝即位後升任太子中庶子的虞荔(502—561)大人。四天前,也即大齋(the Grand Purification Rite)前一日,馮法先已經拜見了這位朝廷代表。此前,馮法先用固有的形式化文本向京都投詞祈告,申明本次大齋出於家國福祉和對前朝皇帝(陳霸先)的救贖拯拔,那個時候,他還以爲朝廷依舊會用慣常的妍辭麗句下詔(usual graciously worded acknowledgement),并派遣一位下品小官代表聖上。然而虞大人的不期而至,還是讓馮法師頗感震驚。的確,朝廷正在偏安一隅的陳國境内四處尋找嘉瑞。陳國正面臨北部少數族“野蠻”邦國的持續壓迫和六個月前先主的意外駕崩。眼下,隨著新年的到來,新主亟需一個天授年號。儘管這座富有聲望的道觀接近茅山聖地靈寶院,但像虞荔這種舉足輕重的人物參加齋儀,還是不同尋常的。
然而令人懊惱的是,建齋三日,一日三朝,雖然一切如常,但直到現在,連最微末的瑞應也没有出現。馮法師深嘬兩口竹葉清茶,如果可能,清爽的嗓音,即使隱語秘訣也能穿透整個齋壇。不過,還是没有任何值得解釋的祥瑞出現,没有樹木的反季萌芽,没有異形的禽鳥,甚至香爐裹直達棚頂的烟柱也了無生氣。儘管法師全神貫注於轉經行道,存思所宣稱的神靈法位,但還是徒勞,氣氛越來越緊張。
法師對著香爐密祝發願,正如存藥於丹爐,經過神秘的坎離交合,祈願成丹,香爐裹升起的烟柱,如車馬一般,載著他們的美好願望上達玄天。三炷香後,侍香使者拈香再添,法師發願,願是等功德歸流七世先祖,帝王國主各保福祚,一切衆生免離苦難。此刻,新上的一柱香依舊緩緩上升著。
法師繼續禮拜十方聖衆,口念:“臣等歸命無極太上靈寶天尊,賜所願隨心,求欲克得。”説著,法師再行三叩首禮,都講、監齋、侍經、侍香、侍燈五位齋官齊并從之。奇怪的是,每次下跪叩頭時候,都聽到一聲金屬的撞擊聲。三叩首起身的時候,監齋瞥了一眼齋壇後面挂在木架上的法鐘(Bell of the Law),如果侍鐘誤敲,至少要被罰六斤香油,可是他手握木槌站在鐘的一邊,并未敲擊。令人困惑的是,監齋對此無動於衷,儀式繼續進行。法師也隱隱注意到了鐘聲,但他認爲這是自己内心焦躁的感應,於是繼續口念咒訣,面對十方燈燭,依序俯身跪叩。
十方禮拜之後,壇場裹的每個人都注意到了隱約的鐘聲,法師每一次額頭觸地叩首,似乎都能感覺到,不是聽到,鐘聲回蕩在齋壇的每個角落。這時候,只有法師自己用志凝神,不爲所動,沉迷於他舉行了很多次的莊嚴齋儀中。
法師再次回向香爐,樂師敲擊挂鐘,鐘聲激蕩,罄音亦應聲而起,響徹整個齋壇。法師平伸左脚站穩。樂音迴響,都講開唱“步虚章”的首句:
稽首禮太上,(www.xing528.com)
燒香歸虚無,
流明隨我回……
齋衆很快跟上合唱,法師帶領衆人,圍繞香爐,安徐雅步(the“square pace”of all Chinese officialdom),依次左行。
齋壇中的香爐象徵三清之上大羅天中的玉京山,爲太上無極虚皇天尊所治。繚繞的香烟就像玉京山上的七寶華林,各種無價之寶在靈風中振響,自成宫商。道士們旋繞香爐的儀仗,兩邊由仙童跟從,一邊手持裝飾華美的絲質旌幡和羽旗,一邊手捧花束和香燭,恰如天兵,乘景三素,飛登上清。繞香爐三匝後,儀仗隊伍似乎越來越長,齋人們打扮成魔王、神獸和各種海神,也跟著隊伍步虚旋繞。法師帶領衆人,恭敬地頷首仰頭,手持一把從絳衣上取下的竹木劍(a short bamboo staff)在空中揮舞,儀仗隊伍高低起伏,跟在法師後面,一遍遍地穿插旋繞。在十方燈燭前,每一首步虚詞開唱,都有鐘罄的伴奏,在都講的帶領下,齋衆齊唱,音聲激越,直到整個壇場都爲之震動。
這個喧鬧、興奮的戲劇性的儀式表演,堪稱中國戲劇的先驅。齋衆漸漸地不再疑惑剛剛發出的奇怪的鐘鳴。整個儀仗隊伍高聲合唱“步虚章”的最後一句:
無可無不可,
思與希微通。
聲音越來越高,但是突然間,戛然而止,齋壇頓入一片沉寂。身著華麗法服的儀仗隊伍漸漸隱退了,道士們撤到一邊,法師和都講緩步移往高座(經案),是晚誦經將在這裹舉行。此時,一個確信無疑的渾厚鐘聲響徹了寂静的齋壇,鐘聲是一口巨大的銅鐘發出來的,大家都把目光投向那座古老的鐘樓。據説,鐘樓是120年前陶弘景(456—536)親自指導修建的,現在已經破敗不堪,幾年前就已查封,但還能支撑那口碩大的銅鐘。法師也抑制不住他的衝動,回頭朝虞荔大人那裹瞅了一眼。這位太子中庶子通常都是鎮定自若的,這時也禁不住凝望著鐘樓上的屋頂。
虞荔的母親殁後,發誓蔬食布衣,自己病重之際,文帝曾勸其放弃素食,但其意志堅定,終不從之,而正是在他的建議下,陳國的第一個年號“天嘉”正式確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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