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們仔細觀察《宋書·五行志》“‘草妖’條”的記録則會發現,這實際上是由兩則灾異記録綴合而成的。其中一則的内容是對於“延陵偃鼠”事件的描述,而另一則是針對木連理變爲“妖樹”的記載,但這兩條灾異記録的共同點則是記爲郭璞所占,而木連理更是連接兩條占卜的關鍵。
首先來看“延陵偃鼠”部分。延陵,東晉時屬揚州毗陵郡,《晉書·地理志》載,“毗陵郡……統縣七,户一萬二千。丹徒故朱方。曲阿故雲陽。武進延陵毗陵既陽無錫有磨山、春申君祠”[25]。所謂“偃鼠”又記作“蝘鼠”,即指“鼹鼠”,鼹鼠常吃莊稼,又喜好挖洞,因而對農業有害,在古代農業社會中被認爲是害獸。“延陵出偃鼠”即是指發生了鼠害,對生産、生活造成極大影響,這實際上是一種較爲常見的自然現象,而在古人眼中,這必然是某種特殊徵兆,或者也可認爲是出現了某種“應”之後需要相應的“徵”來進行比附和解釋。而對於此類灾異“咎徵”,《宋書·五行志》將其劃分到“毛蟲之孽”類。何爲“毛蟲之孽”?班固在《漢書·五行志》中主要參考西漢夏侯始昌所著《洪範五行傳》,將灾異按照妖、孽、禍、疴、眚、祥、沴七個類目進行排列。“凡草木之類謂之妖。妖猶夭胎,言尚微。蟲豸之類謂之孽。孽則牙孽矣。及六畜,謂之禍,言其著也。及人,謂之疴。疴,病貌,言浸深也。甚則異物生,謂之眚;自外來,謂之祥,祥猶禎也。氣相傷,謂之沴。沴猶臨莅,不和意也。”[26]“蟲豸”,有足謂之蟲,無足謂之豸,“偃鼠”當屬“蟲”。實際上在《漢書·五行志》中并没有“毛蟲之孽”的名目,直到劉歆《五行傳》將“介蟲之孽”改爲“毛蟲之孽”,“劉歆言《傳》曰:‘時有毛蟲之孽’,《説》以爲於天文西方參爲虎星,故爲毛蟲”[27]。班固認爲“至向子歆治《左氏傳》,其《春秋》意已乖矣;言《五行傳》又頗不同”[28],因而没有采用,仍以“介蟲之孽”命名。《宋書·五行志》則載,“按《月令》,夏蟲羽,秋蟲毛,宜如歆説,是以舊史從之”[29],因五事(貌、言、視、聽、思)與五行(木、金、火、水、土)對應,言對金,金屬秋,秋蟲毛,“言—金—秋—毛蟲”相對應,因而“言之不從”將引發“毛蟲之孽”,這是月令思想與陰陽五行融合發展的結果,後世史家也基本采納此種分類。[30]那麽“毛蟲之孽”又有何含義?《漢書·五行志》載:
《傳》[31]曰:“言之不從,是謂不艾,厥咎僭,厥罰恒陽,厥極憂。時則有詩妖,時則有介蟲(毛蟲,筆者注)之孽,時則有犬禍。時則有口舌之疴,時則有白眚白祥。惟木沴金。”
“言之不從”,從,順也。“是謂不乂”,乂,治也。孔子曰:“君子居其室,出其言不善,則千里之外違之,况其邇者乎!”《詩》云:“如蜩如螗,如沸如羹。”言上號令不順民心,虚嘩憒亂,則不能治海内,失在過差,故其咎僭,僭,差也。刑罰妄加,群陰不附,則陽氣勝,故其罰常陽也。旱傷百穀,則有寇難,上下俱憂,故其極憂也。[32](www.xing528.com)
統治階層的號令没有順應民心,刑罰没有遵從法度,就會激起民憤民怨,發生暴亂,造成極其嚴重的侵擾危害。據此涵義,在《宋書·五行志》“‘毛蟲之孽’條”中我們才會看到郭璞通過“偃鼠出延陵”的“徵”,作出將有叛亂發生的“占”,而吴興徐馥殺太守袁琇進而叛亂的事件就順理成章地成爲“應”。但是在這條灾異記録中,我們不知道郭璞是如何占卜的,更無從知曉占辭的來源,還有他是根據什麽作出“亦尋自死”的判斷呢?這就要從結構更爲複雜、記載更爲完善的“‘草妖’條”中尋找答案了。
在“‘草妖’條”中的確提及郭璞占卜的方法。從“遇《臨》之《益》一句”可看出是通過易占。而所謂“遇《臨》之《益》”即是指“變卦”,即本卦爲臨卦,變卦爲益卦,由臨卦變爲益卦。朱熹在《易學啓蒙》中曾探討“變占”之法,“凡卦六爻皆不變,則占本卦彖辭。而以内卦爲貞,外卦爲悔。一爻變,則以本卦變爻辭占。二爻變,則以本卦二變爻辭占,仍以上爻爲主。三爻變則占本卦及之卦彖辭而以本卦爲貞,之卦爲悔,前十卦主貞,後十卦主悔。四爻變,則以之卦二不變爻占,仍以下爻爲主。五爻變,則以之卦不變爻占。六爻變,則乾、坤占二用,餘卦占之卦彖辭”[33]。《臨》卦,上卦爲《坤》,下卦爲《兑》;《益》卦,上卦爲《震》,下卦爲《巽》,《臨》卦變《益》卦,共三爻變,而初爻不變,當以《臨》卦、《益》卦之《彖》辭解占,以《臨》卦《彖》辭爲主[34]。《臨》卦《彖》辭爲:“臨,剛浸而長,説而順,剛中而應,大亨以正,天之道也。至于八月有凶,消不久也。”[35]“剛浸而長,説而順”,説明陽向前進,陰向後退,陰陽合德,主方有足够的力量君臨,此乃天道。但這種狀况并不是一成不變的,“至于八月有凶”,即是説在可以預見的將來,陰陽消長將逆反,告誡人們應居安思危。“消不久也”,意指凶險會很快消散,這也是爲何郭璞斷定叛亂者很快就將失敗的依據。《象》曰:“澤上有地,臨。君子以教思無窮,客保民無疆。”[36]臨,真正的涵義是“君臨天下”,告訴君王如何進行統治。因而也可以解釋爲當下君主統治順利,而將來“八月陰衰而陽長小人道長,君子道消”[37],國家將有灾禍發生,需時時戒備。《益》卦,《彖》辭爲:“益,損上益下,民説無疆。自上下下,其道大光。利有攸往,中正有慶。利涉大川,木道乃行。益動而巽,日進無疆。天施地生,其益無方。凡益之道,與時偕行。”[38]從政治的角度看,損於上而易於下,使人民得到益處,“人君之道,以益下爲德,故謂之益也”[39]。《益》卦六二與九五居中得正,實乃天下受益道之福,所以功業日益發展。“凡益之道,與時偕行”,講的是當順應規律,應道而行,《益》卦上爲《震》,下爲《巽》,震爲雷,巽爲風,風雷震動,相互助益。《象》曰:“風雷,益,君子以見善思遷,有過則改。”[40]主方應當順應時勢,雷厲風行,遷善改過,則無往而不利。綜合兩卦來説,即是主方力量强盛,形勢有利,即便遇到客方挑戰,只要積極應對便能逢凶化吉,很快消彌灾禍。
雖然“‘草妖’條”的内容有助於解讀“‘毛蟲之孽’條”,但顯而易見的是,前者不似後者“徵—占—應”一貫而下,而是加上了一個中間環節——“妖樹”。“‘草妖’條”中,郭璞進行易占得到結果之後,没有像“‘毛蟲之孽’條”那樣直接預言叛亂的發生和失敗,而是預言了“妖樹”的出現,而且必須是“倘有此,東西數百里必有作逆者”。“妖樹”的出現不僅成爲對郭璞易占結果的驗證,更成爲了“作逆者”出現的徵兆。“妖樹”既是前一條的“應”,又是後一條的“徵”,以此成爲串聯兩則灾異記録的關鍵節點。[41]有趣的是,這個“妖樹”不是罕見的怪異,而恰恰是爲人所熟知的祥瑞——木連理。木連理如何由禎祥之兆變爲“辛蟄之木”?是什麽引起了這樣的轉變?而這兩則灾異記録又是如何實現合併的?這些問題將在下一節探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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