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明王聖帝,猶須勤學,況凡庶乎!此事徧於經史,吾亦不能鄭重,聊舉近世切要,以啓寤汝尒。士大夫子弟,數歲以上,莫不被教,多者或至《禮》、《傳》,少者不失《詩》、《論》。及至冠婚,體性稍定;因此天機,倍須訓誘。有志尚者,遂能磨礪,以就素業;無履立者,自兹墮[1]慢,便爲凡人。人生在世,會當有業:農民則計量耕稼,商賈則討論貨賄,工巧則致精器用,伎藝則沈[2]思法術,武夫則慣習弓馬,文士則講議經書。多見士大夫恥涉農商,羞務工伎,射則不能穿札,筆則纔記姓名,飽食醉酒,忽忽無事,以此銷日,以此終年。或因家世餘緒,得一階半級,便自爲足,全忘脩學;一本云“便謂爲足安能自苦”。及有吉凶大事,議論得失,蒙[3]然張口,如坐雲霧;公私宴集,談古賦詩,塞默低頭,欠伸而已。有識傍觀,代其入地。何惜數年勤學,長受一生愧辱哉!
梁朝全盛之時,貴遊子弟多無學術,至於諺云:“上車不落則著作,體中何如則祕書。”無不燻衣剃面,傅粉施朱,駕長簷車,跟[4]高齒屐,坐棋子[5]方褥,憑斑絲隱囊,列器玩於左右,從容出入,望若神仙。明經求第,則顧[6]人荅策;三九公讌,則假手賦詩。當尒之時,亦快士也。及離亂之後,朝市遷革,銓衡選舉,非復曩者之親;當路秉權,不見昔時之黨。求諸身而無所得,施之世而無所用。被褐而喪珠,失皮而露質。兀若枯木,泊若窮流,鹿獨戎馬之閒,轉死溝壑之際。當尒之時,誠駑材也。有學藝者,觸地而安。自荒亂已來,諸見俘虜[7]。雖百世小人,知讀《論語》、《孝經》者,尚爲人師;雖千載冠冕,不曉書記者,莫不耕田養馬。以此觀之,汝[8]可不自勉耶?若能常保數百卷書,千載終不爲小人也。
夫明六經之指,涉百家之書,縰不能增益德行、敦厲風俗,猶爲一藝,得以自資。父兄不可常依,鄉國不可常保,一旦流離,無人庇廕,當自求諸身尒。諺曰:“積財千萬,不如薄伎在身。”伎之[9]易習而可貴者,無過讀書也。世人不問愚智,皆欲識人之多,見事之廣,而不肎讀書。是猶求飽而嬾營饌,欲暖而惰裁衣也。夫讀書之人,自羲、農已來,宇宙之下,凡識幾人,凡見幾事,生民之成敗好惡,固不足論,天地所不能藏,鬼神所不能隱也。
有客難主人曰:“吾見彊弩長戟,誅罪安民,以取公侯者有矣;文義習吏[10],匡時富國,以取卿相者有矣;學備古今,才兼文武,身無禄位,妻子飢寒者,不可勝數,安足貴學乎?”主人對曰:“夫命之窮達,猶金玉木石也;脩以學藝,猶磨瑩雕刻也。金玉之磨瑩,自美其鑛璞,木石之段塊,自醜其雕刻;安可言木石之雕刻,乃勝金玉之鑛璞哉?不得以有學之貧賤,比於無學之富貴也。且負甲爲兵,咋筆爲吏,身死名滅者如牛毛,角立傑出者如芝草;握素披黄,吟道詠德,苦辛無益者如日蝕,逸樂名利者如[11]秋荼,豈得同年而語矣。且又聞之:生而知之者上,學而知之者次。所以學者,欲其多知明達尒。必有天才,拔群出類,爲將則闇與孫武、吴起同術,執政則懸得管仲、子産之教,雖未讀書,吾亦謂之學矣。今子即不能然,不師古之蹤跡,猶蒙被而臥尒。
人見鄰里親戚有佳快者,使子弟慕而學之,不知使學古人,何其蔽也哉?世人但知跨馬被甲,長弰彊弓,便云我能爲將;不知明乎天道,辨乎地利,比量逆順,鑒達興亡之妙也。但知承上接下,積財聚穀,便云我能爲相;不知敬鬼事神,移風易俗,調節陰陽,薦舉腎聖之至也。但知私財不入,公事夙辦,便云我能治民;不知誠己刑物,執轡如一本作“生”字。組,反風滅火,化鴟爲鳳之術也。但知抱令守律,早刑時捨[12],一本作“晚舍”。便云我能平獄;不知同轅觀罪,分劍追財,假言而奸露,不問而情得之察也。爰及農商工賈,厮役奴隸,釣魚屠肉,飯牛牧羊,皆有先達,可爲師表,博學求之,無不利於事也。
夫所以讀書學問,本欲開心明目,利於行尒。未知養親者,欲其觀古人之先意承顔,怡聲下氣,不憚劬勞,以致甘㬉,一本作“旨”。惕然慙懼,起而行之也;未知事君者,欲其觀古人之守職無侵,見危授命,不忘箴[13]諫,以利社稷,惻然自念,思欲效之也;素驕奢者,欲其觀古人之恭儉節用,卑以自牧,禮爲教本,敬者身基,瞿然自失,斂容抑志也;素鄙吝者,欲其觀古人之貴義輕財,少私寡慾,忌盈惡滿,賙窮卹匱,然悔恥,積而能散也;素暴悍者,欲其觀古人之小心黜己,齒弊舌存,含垢藏疾,尊腎容衆,苶然沮喪,若不勝衣也;素怯懦者,欲其觀古人之達生委命,彊毅正直,立言必信,求福不回,勃然奮厲,不可恐懾也:歷兹以往,百行皆然。縰不能淳,去泰去甚。學之所知,施無不達。今一本無“今”字。世人讀書者,但能言之,不能行之,忠孝無聞,仁義不足;加以斷一條訟,不必得其理;宰千户縣,不必理其民;問其造屋,不必知楣橫而棁豎也;問其爲田,不必知稷早而黍穉一本作“遲”字。也;吟嘯談謔,諷詠辭賦,事既優閑,材增迂誕,軍國經綸,略無施用:故爲武人俗吏所共嗤詆,良由是乎!
夫學者所以求益尒。見人讀數十卷書,便自高大,凌忽長者,輕慢同列;人疾之如讎敵,惡之如鴟梟。如此以學自損,不如無學也。
古之學者爲己,以補不足也;今之學者爲人,但能説之也。古之學者爲人,行道以利世也;今之學者爲己,脩身以求進也。夫學者猶種樹也,春玩其華,秋登其實;講論文章,春華也,脩身利行,秋實也。
人生小幼,精神專利,長成已後,思慮散逸,固須早教,勿失機也。吾七歲時,誦《靈光殿賦》,至於今日,十年一理,猶不遺忘;二十之外,所誦經書,一月一本有“日”字。廢置,便至一本無“至”字。荒蕪矣。然人有坎壈,失於盛年,猶當晚學,不可自弃。孔子云:“五十以學《易》,可以無大過矣。”魏武、袁遺,老而彌篤,此皆少學而至老不倦也。曾子七十乃學,名聞天下;荀卿五十,始來遊學,猶爲碩儒;公孫弘四十餘方讀《春秋》,以此遂登丞相;朱雲亦四十始學《易》、《論語》;皇甫謐二十始授《孝經》、《論語》。皆終成大儒,此竝早迷而晚寤也。世人婚冠未學,便稱遲暮,因循面牆,亦爲愚爾。幼而學者,如日出之光,老而學者,如秉燭夜行,猶腎乎瞑目而無見者也。
學之興廢,隨世輕重。漢時腎俊,皆以一經弘聖人之道,上明天時,下該人事,用此致卿相者多矣。末俗已來不復尒,空守章句,但誦師言,施之世務,殆無一可。故士大夫子弟,皆以博涉爲貴,不肎專於經業。一本作“專儒”。梁朝皇孫以下,總丱之年,必先入學,觀其志尚,出身已後,便從文吏,略無卒業者。冠冕爲此者,則有何胤、劉瓛、明山賓、周捨、朱异、周宏正、賀琛、賀革、蕭子政、劉縚等,兼通文史,不徒講説也。洛陽亦聞崔浩、張偉、劉芳,鄴下又見邢子才,此一本無“此”字。四儒者,雖好經術,亦以才博擅名。如此諸腎,故爲上品,以外率多田里閒人,音辭鄙陋,風操蚩拙,相與專固,無所堪能,問一言輒酬數百,青其指歸,或無要會。鄴下諺云:“博士買驢,書券三紙,未有驢字。”使汝以此爲師,令人氣塞。孔子曰:“學也,禄在其中矣。”今勤無益之事,恐非業也。夫聖人之書,所以設教,但明練經文,粗通注義,常使言行有得,亦足爲人;何必“仲尼居”即須兩紙疏義,燕寢講堂,亦復何在?以此得勝,寧有益乎?光陰可惜,譬諸逝水。當博覽機要,以濟功業;必能兼美,吾無閒焉。
俗閒儒士,不涉群書,經、緯之外,義疏而已。吾初入鄴,與博陵崔文彦交遊,嘗説《王粲集》中難鄭玄《尚書》事。崔轉爲諸儒道之,始將發口,懸見排蹙,云:“文集止有詩賦銘誄,豈當論經書事乎?且先儒之中,未聞有王粲也。”崔笑而退,竟不以粲集示之。魏收之在議曹,與諸博士争[14]宗廟事,引據《漢書》,博士笑曰:“未聞《漢書》得證經術。”魏[15]便忿怒,都不復言,取《韋玄成傳》,擲之而起。博士一夜共披尋之,達明,乃來謝曰:“不謂玄成如此學也。”
夫老、莊之書,蓋全真養性,不肎以物累己也。故藏名柱史,終蹈流沙;匿跡漆園,卒辭楚相,此任縰之徒尒。何晏、王弼,祖述玄宗,遞相誇尚,景附草靡,皆以農、黄之化,在乎己身;周、孔之業,弃之度外。而平叔以黨曹爽見誅,觸死權之網也;輔嗣以多笑人被疾,陷好勝之穽也;山巨源以蓄積取譏,背多藏厚亡之文也;夏侯玄以才望被戮,無支離擁腫之鑒也;荀奉倩喪妻,神傷而卒,非鼓缶之情也;王夷甫悼子,悲不自勝,異東門之達也;嵇叔夜排俗取禍,豈和光同塵之流也;郭子玄以傾動專[16]勢,寧後身外己之風也;阮嗣宗沈酒荒迷,乖畏途相誡之譬也;謝幼輿贓賄黜削,違弃其餘魚之旨也。彼諸人者,竝其領袖,元宗所歸。其餘桎梏塵滓之中,顛仆名利之下者,豈可備言乎!直取其清談雅論,辭鋒理窟,剖玄析微,妙得入神,賓主往復,娱[17]心悦耳,然而濟世成俗,終非急務。一本作“清談高[18]論,剖玄析微,賓主往復,娱心悦耳,非濟世成俗之要也”。洎於梁世,兹風復闡,《莊》、《老》、《周易》,總謂“三玄”。武皇、簡文,躬自講論。周弘正奉贊大猷,化行都邑,學徒千餘,實爲盛美。元帝在江、荆閒,復所愛習,故[19]置學生,親爲教授,廢寢忘食,以夜繼朝,至乃倦劇愁憤,輒以講自釋。吾時頗預末筵,親承音旨[20],性既頑魯,亦所不好云。
齊孝昭帝侍婁太后疾,容色顦顇,服膳減損。徐之才爲灸兩穴,帝握拳代痛,爪入掌心,血流滿手。后既痊癒,帝尋疾崩,遺詔恨不見太后山陵之事。其天性至孝如彼,不識忌諱如此,良由無學所爲。若見古人之譏欲母早死而悲哭之,則不發此言也。孝爲百行之首,猶須學以脩飾之,況餘事乎!
梁元帝嘗爲吾説:“昔在會稽,年始十二,便以好學。時又患疥,手不得拳,膝不得屈。閑齋張葛幃避蠅獨坐,銀甌貯山陰甜酒,時復進之,以自寬痛。一本作“以寬此痛”。率意自讀史書,一日二十卷,既未師受,或不識一字,或不解一語,要自重之,不知猒倦。”帝子之尊、童稚之逸,尚能如此,況其庶士,冀以自達者哉?
古人勤學,有握錐投斧、照雪聚螢,鋤則帶經,牧則編,亦云一本作“爲”。勤篤。梁世彭城劉綺,交州刺史勃之孫,早孤家貧,常無燈,折荻尺寸,然明讀書。[21]一本云“早孤家貧,燈燭難辦,常買荻尺寸,然明讀書”。孝元初出會稽,精選寮寀,綺以才華,爲國常侍兼記室,殊蒙禮遇,終於金紫光禄大夫。一本無“大夫”字。義陽朱詹,世居江陵,後出揚都,好學,家貧無資,累日不爨,乃時吞紙以實腹。寒無氈被,抱犬而臥。犬亦飢虚,起行盜食,呼之不至,哀聲動鄰,猶不廢業,卒成大學,一本作“卒成學士”。官至鎮南録事參軍,爲孝元所禮。此乃不可爲之事,亦是勤學之一人。東莞臧逢世,年二十餘,欲讀班固《漢書》,苦假借不久,乃就姊夫劉緩乞丐客刺,或一本無“或”字。書翰紙末,手寫一本,軍府服其志尚,卒以《漢書》聞。
齊有主一本無“主”字。宦者内參田鵬鸞[22],本蠻人也。年十四五,初爲閽寺,便知好學,懷袖握書,曉夕諷誦。所居卑末,使役苦辛,時伺閒隙,周章詢請。每至文林館,氣喘汗流,問書之外,不暇他語。及覩古人節義之事,未嘗不感激沈吟久之。吾甚憐愛,倍加開獎。後被賞遇,賜名敬宣,位至侍中開府。後一本作“齊”。主之奔青州,遣其西出,參伺動静,爲周軍所獲。問齊王[23]何在,紿云:“已去,計當出境。”疑其不信,歐捶服之,每折一支,辭色愈厲,竟斷四體而卒。蠻夷童丱,猶能以學著忠誠,一本作“以學成忠”。齊之將相,比敬宣之奴不若也。
鄴平之後,見徙入關。思魯嘗謂吾曰:“朝無禄位,家無積財,當肆筋力,以申供養。每被課篤,勤勞經史,未知爲子,可得安乎?”吾命之曰:“子當以養爲心,父當以教一本作“學”。爲事[24]。一本作“教”。使汝弃學徇財,豐吾衣食,食之安得甘?衣之安得煖?若務先王之道,紹家世之業[25],藜羹緼褐,我自欲之。”
《書》曰:“好問則裕。”《禮》云:“獨學而無友,則孤陋而寡聞。”蓋須切磋相起明也。見有閉門讀書,師心自是,稠人廣坐,謬誤羞一本有“差失”字,無“羞”字。慙者多矣[26]。《穀梁傳》稱公子友與莒挐相搏,左右呼曰“孟勞”。“孟勞”者,魯之寶刀名,亦見《廣雅》。近在齊時,有姜仲岳謂:“‘孟勞’者[27],一本無“孟勞者”三字。公子左右,姓孟名勞,多力之人,爲國所寶。”與吾苦諍。時清河郡守邢峙,當世碩儒,助吾證之,然而伏。又《三輔決録》云:“靈帝殿柱題曰:‘堂堂乎張,京兆田郎。’”蓋引《論語》,偶以四言,目京兆人田鳳也。有一才士,乃言:“時張京兆及田郎二人皆堂堂尒。”聞吾此説,初大驚駭,其後尋愧悔焉。江南有一權貴,讀誤本《蜀都賦》注,解“蹲鴟,芋也”,乃爲“羊”字。人饋羊肉,荅書云:“損惠蹲鴟。”舉朝驚駭,不解事義,久後尋跡,方知如此。元氏之世,在洛京時,有一才學重臣,新得《史記音》而頗紕繆,誤反“顓頊”字,頊當爲許録反,錯作許緣反,遂謂朝士言:一本作“遂一一謂言”。“從來謬音‘專旭’,當音‘專翾’尒。”此人先有高名,翕然信行;期年之後,更有碩儒,苦相究討,方知誤焉。《漢書·王莽贊》云:“紫色䵷聲,餘分閏位。”謂以僞亂真尒。昔吾嘗共人談書,言及王莽形狀,有一俊士,自許史學,名價甚高,乃云:“王莽非直鴟目虎吻,亦紫色蛙聲。”又《禮樂志》云:“給太官挏馬酒。”李奇注:“以馬乳爲酒也,揰挏乃成。”二字竝從手。揰都統反。挏,達孔反。此謂撞擣挺挏之,今爲酪酒亦然。向學士又以爲種桐時,太官釀馬酒乃熟。其孤陋遂至於此。太山羊肅,亦稱學問,讀潘岳賦“周文弱枝之棗”,爲杖策之杖;《世本》“容成造歷”,以歷爲碓磨之磨。
談説製文,援引古昔,必須眼學,勿信耳受。江南閭里閒,士大夫或不學問,羞爲鄙朴,道聽塗説,强事飾辭。呼徵質爲周、鄭,謂霍亂爲博陸,上荆州必稱峽西[28],下揚都言去海郡[29],言食則餬口,道錢則孔方,問移則楚丘,論婚則宴尒,及王則無不仲宣,語劉則無不公幹。凡有一二百件,傳相祖述,尋問莫知源由,施安[30]時復失所。莊生有乘時鵲起之説,故謝朓詩曰:“鵲起登吴臺。”吾有一親表,作《七夕》詩云:“今夜吴臺鵲,亦共往填河。”《羅浮山記》云:“望平地樹如薺。”故戴暠詩云:“長安樹如薺。”又鄴下有一人《詠樹》詩云:“遥望長安薺。”又嘗見謂矜誕爲夸毗,呼高年爲富有春秋,皆耳學之過也。
夫文字者,墳籍根本。世之學徒,多不曉字:讀五經者,是徐邈而非許慎;習賦誦者,信褚詮而笑[31]吕忱;明《史記》者,專皮[32]、鄒而廢篆籀;學《漢書》者,悦應、蘇而略《蒼》、《雅》。不知書音是其枝葉,小學乃其宗系。至見服虔、張揖《音義》則貴之,得《通俗》、《廣雅》而不屑。一手之中,向背如此,況異代各人乎?世人皆以《通俗文》爲服虔造,未知非服虔而輕之,猶謂是服虔而輕之,故此論從俗也。
夫學者貴能博聞也。郡國山川,官位姓族,衣服飲食,器皿制度,皆欲根尋,得其原本;至於文字,忽不經懷,己身姓名,多或乖舛,縰得不誤,亦未知所由。近世有人爲子制名:兄弟皆山傍立字,而有名峙者;兄弟皆手邊[33]立字,而有名機者;兄弟皆水傍立字,而有名凝者。名儒碩學,此例甚多。若有知吾鍾之[34]不調,一何可笑。
吾嘗從齊王[35]幸并州,自井陘關入上艾縣,東數十里,有獵閭村。後百官受馬糧在晉陽東百餘里亢仇城側。竝不識二所本是何地,博求古今,皆未能曉。及檢《字林》、《韻集》,乃知“獵閭”是舊䜲餘聚,䜲,音獵也。“亢仇”舊是䜱䜪亭,上音武安反,下音仇。悉屬上艾。時太原王邵欲撰鄉邑記注,因此二名聞之,大喜。
吾初讀《莊子》“螝二首”,《韓非子》曰:“蟲有螝者,一身兩口,争食相齕,遂相殺也”,茫然不識此字何音,逢人輒問,了無解者。案《爾雅》諸書,蠶蛹名螝,音潰。又非二首兩口貪害之物。後見《古今字詁》,此亦古之虺字。積年凝滯,豁然霧解。
嘗遊趙州,見柏人城北有一小水,土人亦不知名。後讀城南[36]門《徐整碑》云:“洦流東指。”衆皆不識。吾案《説文》,此字古魄字也。“洦,淺水貌。”此水漢來本無名矣,直以淺貌目之,或當即以洦爲名乎?
世中書翰多稱勿勿,相承如此,不知所由,或有妄言此忽忽之殘缺尒。案《説文》:“勿者,州里所建之旗也,象其柄及三游之形,所以趣民事。故忩[37]遽者稱爲勿勿。”
吾在益州,與數人同坐,初晴日晃[38],見地上小光,問左右:“此是何物?”有一蜀豎就視,荅云:“是豆逼尒。”相顧愕然,不知所謂。命取將來,乃小豆也。窮訪蜀土,呼粒爲逼,時莫之解。吾云:“《三蒼》、《説文》,此字白下爲匕,皆訓粒,《通俗文》音方力反。”衆皆歡悟。
愍楚友壻竇如同從河州來,得一青鳥,馴養愛翫,舉俗[39]呼之爲鶡。吾曰:“鶡出上黨,數曾見之,色竝黄黑,無駁雜也。故陳思王《鶡賦》云:‘揚玄黄之勁羽。’”試檢《説文》:“鳻[40]音分。雀佀鶡而青,出羌中。”《韻集》音分。此疑頓釋。
梁世有蔡朗[41]諱純,既不涉學,遂呼專爲露葵菜[42]。面牆之徒,遞相倣斆。承聖中,遣一士大夫聘齊,齊主客郎李恕問梁使曰:“江南有露葵否?”荅曰:“露葵是專,水鄉所出。卿今食者緑葵菜尒。”李亦學問,但不測彼之深淺,乍聞無以覈究。
思魯等姨夫彭城劉靈,嘗與吾坐,諸子侍焉。吾問儒行、敏行曰:“凡字與諮議名同音者,其數多少,能盡識乎?”荅曰:“未之究也,請導示之。”吾曰:“凡如此例,不預研檢,忽見不識,誤以問人,反爲無賴所欺,不容易也。”因爲説之,得五十許字。諸劉歎曰:“不意乃尒!”若遂不知,亦爲異事。
校定書籍,亦何容易,自揚雄、劉向,方稱此職尒。觀天下書未徧,不得妄下雌黄。或彼以爲非,此以爲是;或本同末異;或兩文皆欠,不可偏信一隅也。
[1]“墮”,《戒子通録》作“惰”。
[2]“沈”,程本作“深”。
[3]“蒙”,《少儀外傳》作“懵”。
[4]“跟”,《少儀外傳》作“躡”。
[5]“棋子”,《少儀外傳》後有“布”。
[6]“顧”,《戒子通録》作“雇”。
[7]“虜”,《少儀外傳》作“掠”。(www.xing528.com)
[8]“汝”,盧本、程本作“安”。
[9]“伎之”,《戒子通録》作“而況”。
[10]“吏”,程本作“史”,非。“吏”、“史”古書常常通用,且形近易訛。此“文義習吏”指文法吏。戰國秦漢,儒、吏分途,所習不同,仕進之道亦異,文法吏遂與儒生相對,王充《論衡·謝短篇》:“夫儒生能説一經,自謂通大道,以驕文吏。文吏曉簿書,自謂文無害,以戲儒生。”但兩漢士人亦有習文法者如公孫弘,文吏亦有用儒術緣飾治術者如丙吉,漢末二者已融合,吏服訓雅,儒通文法。
[11]“如”,程本作“幾”。
[12]“時捨”,程本作“晚舍”,非。“時”有按時之義,如《三國志·魏志·明帝紀》:“及宣王至遼東,霖雨,不得時攻。”“時捨”指按照規定刑期釋放。
[13]“箴”,盧本、程本作“誠”。
[14]“争”,程本作“議”。
[15]“魏”,盧本、程本作“收”。
[16]“專”,程本、《戒子通録》作“權”。
[17]“娱”,《戒子通録》作“怡”。
[18]“高”,程本作“雅”。
[19]“故”,諸本皆作“召”。
[20]“旨”,程本作“指”。
[21]“常無燈,折荻尺寸,然明讀書”,程本作“燈燭難辨,常買荻,尺寸折之,然明夜讀”。
[22]“主”,程本無。“田鵬鸞”,《北齊書·傅伏傳》附田敬宣傳,述其本名爲田鵬,職位爲“開府中侍中”。杜佑《通典》卷二十九《職官·諸卿·内侍省》:“北齊有中侍中省,置中侍中二人,中常侍四人,掌出入門閣。”又按《北齊書》常見“内參”,如《武成帝紀》河清四年條:“使内參乘子尚乘驛送詔書於鄴。”又《幼主紀》:“(幼主高恒)嘗築西鄙諸城,使人衣黑衣爲羌兵,鼓噪陵之,親率内參臨拒。”又《上洛王思宗傳》附其弟思好傳:“(帝)令内參射其妃於宫内,仍火焚殺之。”可見“内參”專指皇帝之親近宦官,直接執行皇帝指令,地位親近尊顯,絶非普通宦侍,否則難以短時間内超擢至中侍中之重任。此詞北齊常用,後代不用,故罕見。疑《家訓》原作“齊有内參田鵬鸞”,傳抄者恐後人不明北齊内官制度,於“内參”旁作注“主宦者”;宋以後刻本即已闌入正文,遂作“齊有主宦者内參田鵬鸞”;傳刻者又不明何謂“内參”,以“主宦者”爲不辭,脱去“主”字。
[23]“王”,程本作“主”。
[24]“以教爲事”,盧本、程本作“以學爲教”。
[25]“業”,底本無,據盧本、程本補。
[26]“謬誤羞慙者多矣”,盧本作“謬誤差失者多矣”。
[27]“孟勞者”,程本無。
[28]“峽西”,底本作“陝西”,據盧本、程本改。盧本下有注云:“荆在巴峽西。”
[29]“郡”,盧本作“邦”。
[30]“施安”,《少儀外傳》作“施行”,《戒子通録》作“文翰”。
[31]“笑”,各本俱作“忽”。
[32]“皮”,《少儀外傳》作“徐”。盧本趙曦明注稱“皮”或爲“裴松之”之“裴”字之誤,或當爲“徐野民”之“徐”字。
[33]“邊”,盧本作“傍”。
[34]“鍾之”,程本作“之鍾”。
[35]“王”,盧本作“主”。
[36]“南”,盧本、程本作“西”。
[37]“忩”,程本作“忽”。按此處所引《説文》原文作:“州里所建旗,象其柄有三游,雜帛幅半異,所以趣民,故遽稱勿。”
[38]“晃”,程本作“明”。
[39]“舉俗”,程本作“舉族”,義長。
[40]“鳻”,盧本獨作”,下文“《韻集》音介”。王利器《顔氏家訓集解》認爲當從盧本。
[41]“蔡朗”,盧本後有“父”。
[42]“菜”,盧本、程本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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