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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家礼与交际之道:从古至今的家训演变

时间:2023-07-06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掌家禮與其衣服、宫室、車旗之禁令。不聞于時者,州郡中正亟以名聞,勿有所遺。[10]魏晉則名爲“家誡”,主要談論士人之間的交際之道這種更加具體細緻的内容。也不再如兩漢誡子書一樣具體批評子弟之疏失,議論範圍擴大到古今人物甚至文辭技藝。至顔之推《顔氏家訓》二十篇,則體裁大備,體系成熟,陳振孫稱“古今家訓,以此爲祖”,洵爲的論。

掌家礼与交际之道:从古至今的家训演变

我國素享“禮義之邦”的美稱。禮文化作爲中國傳統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和中華文明的源頭,它孕育出中華民族高尚的道德準則、完整的禮儀規範和優秀的傳統美德。

何謂“禮”?《左傳》云:“禮,經國家、定社稷、序民人、利後嗣者也。”孔子以爲:“不學禮,無以立。”晏子則曰:“人之所以貴於禽獸者,以有禮也。嬰聞之,人君無禮,無以臨其邦;大夫無禮,官吏不恭;父子無禮,其家必凶;兄弟無禮,不能久同。”由此可見,“禮”即上下有别、尊卑有序之秩序。傳統文化中“禮”的内涵極爲廣泛,既是道德參照、是非準則、教化手段,又關乎政治和人倫。“禮”貫穿中華民族的歷史,體現了中國傳統文化的核心價值。

於是我們有了進一步的問題:何謂“家禮”?何謂“家訓”?“家禮”和“家訓”之間有何關係?家訓是怎樣發展起來的?

“家禮”指家庭内部的禮儀規範與倫理觀念。其中禮儀規範主要包括冠、婚、喪、祭等吉凶禮儀,以及其他居家雜儀;倫理觀念則包括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夫義婦順等倫理:

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夫、婦婦,而家道正。[1]

“家禮”一詞,初見於《周禮·春官》“家宗人”職:

家宗人掌家祭祀之禮。……掌家禮與其衣服、宫室、車旗之禁令。

此處“家禮”中的“家”,特指卿大夫之“家”。周代的社會組織形式是宗法封建制度,血緣關係和政治關係高度同一,大宗以子(嫡長子)繼父(也是祖父的嫡長子),繼承本家族的爵位、采地;以兄(大宗)統弟(小宗),大宗負有領導和組織本族的重任,小宗則分封别居,開枝散葉;從而尊祖敬宗,本支百世,以守宗祊。既然卿大夫之家實際上是重要的政治統治單位,大宗宗子同時也是封地的統治者,那麽他對自己的繼承者有所告誡,也是題中之義。例如周公誡伯禽、周公誡成王、周公誡康叔、范武子誡范文子,都是現任家長對本家族大宗繼承人在立身行政方面的告誡。在性質上,可以算家訓的萌芽,特點是:緣事而發,内容簡短,政治教導的色彩比親情勸誡更爲濃厚,並無成系統的思想理論體系;多爲語録體,處於口語向文章的過渡形態。

宗周封建貴族制度在戰國時代已經瓦解,秦漢後逐漸消亡,中央政府致力於打散舊式貴族之家,建立以編户齊民小家庭爲基本單位的帝國。但是從西漢末年開始,到魏晉北朝,又逐漸凝聚産生了世代傳經而又世代公卿的家族。這些家族的特點是憑藉傳承經學起家,逐漸進入樞府,取代漢初以來占據中央政府高層地位的軍功集團。加上東漢以來,政府規定,察舉孝廉須兼通經術,經明行修才能入仕做官:

初令郡國舉孝廉。……諸生通章句,文吏能箋奏,乃得應選。[2]

于是,這類經學家族的成員出仕更加容易,幾代家庭成員都有任二千石以上的高級官員,最典型的例子就是韋腎韋玄成父子、弘農楊氏。魏晉南北朝繼承這一趨勢,提倡數代同居不異財的大家族,家族成員内部和有聯姻關係的家族之間互相汲引,逐步壟斷了政治,形成了門閥士族制度。士族除了在政治、軍事和經濟上的壟斷地位之外,還“以家學及禮法等標異於其他諸姓”[3]。魏晉南北朝的士族對待門第中人,“一則希望其有孝友的内行,一則希望其有經籍文史之學業。前者表現爲家風,後者表現爲家學”[4]。前述“孝友的内行”需要靠家長對子弟的教誡來培養,也就是“家訓”:

髫齓夙孤,不盡家訓。[5]

吴時將相名賢之胄,有能纂修家訓……不聞于時者,州郡中正亟以名聞,勿有所遺。[6]

又稱“隆家之訓”,説明當時人深刻認識到家族勢力聲望要維持不墜,端賴父兄悉心指導:

經國之略既遠,隆家之訓亦弘。[7]

還稱“家門禮訓”,揭示了家禮與家訓的深刻内在聯繫:

(王儉)年始志學,家門禮訓皆折衷於公(按,指王儉叔父王僧虔)。[8]

而“經籍文史之學業”則依憑宗族内部對儒家經典的傳習、説解和實踐,以南朝最繁盛的禮學爲例:

五服之本或差,哀敬之制舛雜,國典未一於四海家法參駁於縉紳。誠宜考詳遠盧,以定皇代之盛禮也。[9]

可見,在魏晉南北朝時期,“家訓”和“家禮”皆用於描述士族之家的家長對子弟的教導和家族内部的行爲規範,而且二者之間密切關聯,門閥士族更企圖將家族的學術影響擴大到國家層面。查考《隋書·經籍志》和新舊《唐書·藝文志》中著録的這一時期的經學著作,讀者將會發現這一時期禮學和禮學中關於喪服制度的著作數量極多,而且著名禮家,也往往出身士族。儒家經典中的禮儀規範和倫理觀念,依靠士族的傳習和實踐,進一步固定和明確下來。因此這一時代家訓類文獻大量涌現,名稱繁雜多樣,西漢大多稱“誡子書”,仍不脱因事而發的舊套,主要要求子孫謹慎處世:

漢高祖之敕太子,東方朔之戒子,亦顧命之作也。及馬援以下,各貽家戒。[10]

魏晉則名爲“家誡”,主要談論士人之間的交際之道這種更加具體細緻的内容。南北朝時名目尤滋,除舊有的“家誡”外,尚有“起居誡”、“昆弟誥”、“誡家文”、“庭誥”、“家令”、“教誡”、“家誨”、“門律”、“幼訓”、“家訓”等,特點是:主題上不僅限於倫理道德勸誡,從個人到家庭、社會問題皆予網羅,以儒家經典爲價值判斷準則,注重培養整體的家族道德和家風,坦然地討論區處家庭財産,個别家訓還論及宗教信仰問題,旨在建立理想的個人和家庭行爲模式。告誡對象也不限於個别子弟,而泛化爲家庭成員整體和未出世的後代子孫。也不再如兩漢誡子書一樣具體批評子弟之疏失(當然這一内容在南北朝家訓文獻中並未完全消失),議論範圍擴大到古今人物甚至文辭技藝。兩漢魏晉大多是單篇文章,南朝絶大多數也沿襲了這一形式[11]。顔延之《庭誥》[12]則是《顔氏家訓》問世以前,現存最長的單篇家訓,内容和《顔氏家訓》多有對應,但不像《家訓》一樣是多篇合集的形式。北朝則除單篇之外,出現多篇叢集,如刁雍《教誡》二十篇、甄琛《家誨》二十篇,形式上更接近於子部文獻。至顔之推《顔氏家訓》二十篇,則體裁大備,體系成熟,陳振孫稱“古今家訓,以此爲祖”,洵爲的論。後代家訓,基本不出顔書藩籬,甚至有人以顔書爲藍本而續作,直名《續家訓》。

魏晉時期的門閥士族入唐以後,雖然仍稱興盛,五姓之家地望清華,但唐中葉以後,逐漸衰敗。新興的庶族地主階層通過科舉制度,慢慢占據了政治舞臺的中心。和漢代相比,唐代數世同居的大家族也不再是士族的專利,社會中下層也往往見之。“家禮”之“家”,從士族家庭擴大到更廣泛的庶民家庭,成爲家庭禮儀規範的通稱。這種規範性文本,被收在兩《唐書·藝文志》的史部儀注類,沿襲南北朝時的命名習慣,稱“書儀”而不叫“家禮”[13],“儀”指家庭冠昏喪祭等大事要遵循的儀軌,“書”指這類事務的往來文書須遵用的範本,有固定的格式和用語:(www.xing528.com)

(盧)弘宣患士庶人家祭無定儀,乃合十二家法,損益其當,次以爲書。[14]

書儀是家禮的衍生物,是士庶之家日常禮儀和人情往來的指導性規範;後代有些名爲“書儀”的文獻,性質産生了變化,儀軌部分變少而書式部分增多,敦煌文書中比較常見[15]。而《顔氏家訓》這類文獻,《隋書·經籍志》未見,《舊唐書·經籍志》和《新唐書·藝文志》皆收在子部儒家類。

唐末五代,士族門閥蕩然掃地,宋代士大夫借鑒周代宗法制度和從《儀禮》中總結出來的四禮體系(冠婚喪祭)來重新組織家族,名稱相同而實質相異。司馬光的《書儀》、《家範》就是這種努力的産物。司馬光在《書儀》中主張儒家文化本位,批評了當時佛教道教文化對家庭禮儀規範的影響。司馬氏本人學問淵深,《書儀》基於《儀禮》等先秦禮典的内容而成,對士大夫之外的庶民家庭而言實施難度過高[16]。朱熹《朱子家禮》在温公《書儀》基礎上進一步改造,儀節樸實,簡明可行,其適用對象越出了士人階層的藩籬,庶民百姓亦包含在内,承古開新,影響深遠,可謂宋以來傳統家禮的巅峰之作。從元至清,朱子《家禮》衍生出大量注釋、改編之作,由附庸儼然蔚爲大國。甚至明代禮學研究的主要致力方向就是家禮類文獻,以至於將考證作爲學術評判標準的清代學者直以爲“明人無禮學”。考察宋以後到清代的公私書目,家禮從史部儀注類逐步提到經部類雜禮類,家訓則分散在子部儒家、雜家、小説三個小類。

從上面的發展歷程可以看到,家禮、家訓類文獻和家族的發展彼此糾纏,共同演進。第一,周代宗法貴族湮没於秦漢,兩漢又形成新的經學世家,發展到魏晉,成为門閥士族,門閥最後的光芒在唐末消散後,宋代又産生了新興士大夫階層組織的模仿先秦宗法制的近代宗族。第二,傳統的儒家經典文化傳遞到更普遍的社會階層,儒家倫理下滲而成爲士族之禮儀名教,儒家禮典下滲而成爲士族之家族規範,這個過程中産生了家禮、家法、家訓類文獻。後兩者雖然是家禮文獻的衍生物,但隨着適用範圍的增加和作者思考實踐的深入,産生了獨立性,也開始體系化。由上述發展歷程可見,家禮、家訓類文獻和家族的發展彼此糾纏,共同演進。第一,周代宗法貴族湮没于秦漢,兩漢又形成新的經學世家,發展到魏晉,成爲門閥士族,門閥最後的光芒在唐末消散後,宋代又産生了新興士大夫階層組織的、模仿先秦宗法制的近代宗族。第二,傳統的儒家經典文化傳遞到更普遍的社會階層,儒家倫理下渗而成爲士族之禮儀名教,儒家禮典下渗而成爲士族之家族規範。這個過程中産生了家禮、家法、家訓類文獻,後兩者雖然是家禮文獻的衍生物,但隨著適用範圍的增加和作者思考實踐的深入,産生了獨立性,也開始體系化。不同於家禮這樣依托四禮體系的成體系的規範,家訓更傾向於一種人倫日用的個人化闡釋,但又有和家禮大致趨同的價值取向,因此内容複雜多樣。此類文獻發展到極致,就呈現出《居家必用事類全集》這樣的包羅萬象的形態,與《顔氏家訓》形似而神離。目録學家根據自己對文獻内容的理解和認識,歸入儒家、雜家、小説家三個類目中都有可能,明代《千頃堂書目》甚至将部分家訓放到了子部類書類,而《四庫全書總目》又拉回了子部雜家類。這一往一返之間,可見近古以來家訓文獻的複雜面貌,以及學者對它們的不同認識之間的張力。至此,我們可以大體瞭解家禮、家訓文獻的概念變遷、淵源所自,以及它們與當時家庭制度的互動。

我們選取《顔氏家訓》、《帝範》、《柳氏序訓》、《家範》、《袁氏世範》、《陸氏家制》、《續家訓》、《石林家訓》、《家訓筆録》、《經鉏堂雜誌》、《放翁家訓》、《鄭氏規範》、《居家必用事類全集》這一批北齊到明朝的十三種有代表性的家訓類文獻進行校點,向讀者揭示中國近古社會的家禮及家訓文獻的前身和成熟面貌。讀者可以藉此觀察到中國近古社會的家庭和宗族如何組織,如何運作,有哪些日常生活的細節,提倡和遵循什麽樣的倫理道德,受到什麽樣的社會新動向的挑戰,家族的領導者如何應對。古人在修身和齊家這一層面的困惑和思考,對今人也不無助益。

[1]出《易·家人卦》彖辭。

[2]《後漢書·順帝紀》。

[3]陳寅恪:《政治革命及黨派分野》,《唐代政治史述論稿》,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67頁。

[4]錢穆:《略論魏晉南北朝學術文化與當時門第之關係》,香港《新亞學報》1963年第5卷第2期。

[5]《後漢書·文苑傳·邊讓傳》。

[6]《晉書·明帝紀》太寧三年詔。

[7]《文選·陸機〈弔魏武帝文〉》。

[8]《文選·任昉〈王文憲集序〉》。

[9]《宋書·傅隆傳》。

[10]《文心雕龍·詔策》。

[11]按,蕭繹《金樓子·戒子》輯録多篇往代家訓,似乎形式不同;但它只是輯録前人之文,蕭繹本人原創極少,所以性質上和下文提到的北朝的多篇叢集家訓有别,不當合論。

[12]按,顔延之《庭誥》全貌今不存,散見《宋書·顔延之傳》、《太平御覽》卷四二六、卷五八六、卷六〇八、卷六〇九、《弘明集》卷十三、《北堂書鈔》卷一〇九。

[13]按,《隋書·經籍志》和《新唐書·藝文志》,雖然有題爲“家禮”的文獻,但此處之“家”實指東宫,“家禮”指東宫之禮。如徐爰《家儀》、楊炯《家禮》,在當時公家書目中,都和宫中、朝廷之禮排在一起。宋以後目録中,“家禮”才用於泛指家庭禮儀。

[14]出《新唐書·盧弘宣傳》。

[15]如署名鄭餘慶的《大唐新定吉凶書儀》、杜友晉《吉凶書儀》、《書儀鏡》。按,本次整理的《居家必用事類全集》中就收録了一套典型的明人常用成熟書儀。

[16]《朱子語類》卷第八十四《論考禮綱領》:“叔器問四先生禮。曰:‘二程與横渠,多是古禮。温公則大抵本《儀禮》而參以今之可行者。要之温公較穩,其中與古禮不甚遠,是七八分好。若伊川禮,則祭祀可用。婚禮惟温公者好。大抵古禮不可全用,如古服古器,今皆難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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