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轻抒
三年前的春天,曾经去过那个叫棚花的小村子,那时候村庄在梨花和李花掩映下,一派雪一样的苍茫。沿着黄色的土路走上坡,一家一家的檐角,一丛一丛的篱笆,一串一串的蔷薇,就那么闪现出来。棚花,不是什么花的名字,但是这个名字有足够的画面感,有足够的想象空间,总让人觉得在路边有那么一些杂木或者竹子扎成的棚子,而棚子上开出了那么多好看的花。
村子里的老一辈怎么会想起这样一个唯美得近乎忧伤的名字,不得而知。但是,青山隐隐,流水环绕,卧在檐角的黄狗身披落花,这是一个很让人想入非非的地方。
对于村庄,中国人有着近乎根深蒂固的归依感。落叶归根,根在泥土;荣归故里,故里不是城市而是乡村。中国所有的适宜人居的建筑,都深藏乡间。在传统文化里,乡村被称为“野”,正是这样一个野字,让乡村充满了蓬勃的生机,充满了生命的野性,哪怕这种野性卑微、渺小。
所以,但凡有时间,所谓“浮生偷得半日闲”,人们都要自觉或不自觉地奔乡村而去。城市对于中国人来说不是生活,只是一种生存,乡村才是可以把心放下的地方。“悠然见南山”说的是一种境界,其实是一种本能。而棚花村,在沿山蜿蜒的路旁,在花开花谢之间,成为许多人寻找的归途。
而在两年前的5月,春天刚刚像一幅浓墨重彩的画展开,那个叫棚花的小村子突然被一种巨大的力量撕裂。那些摆放土方桌和条凳的场院,那些爬满七里香的土房,那些新筑的刷着白灰的墙和还没来得及刷的墙,以及墙上的年画,都像碰到巨大礁石的浪头,一瞬间就灰飞烟灭。片刻的寂静之后,我们发现大地的伤口辽远而尖刻。
棚花村,从那一刻起,棚不在,花凋落。
在那个5月的末尾,沿着已经被生生扭曲的公路,再次去到那个小村子。在炙热的太阳底下,大地凌乱而干燥,一如人苍黄的面孔。空气中残留着令人窒息的死亡气息。坍塌在原野中的残砖断瓦和被烟熏黑的半截土墙触目惊心。有地质方面的人士说,棚花村的大地深处,有一种形态叫断裂。
棚花村是一个看起来简单,实际很奇妙的村子。比如花朵与年画,这两个原本不搭界的事物,却曾经那样和谐地结合在一起。两年前,棚花村是绵竹最著名的年画村。当然,在棚花村,或者其他村子,或者说在绵竹的乡下,画年画是村民的一种日常生活。历史是可以用来寻章摘句的,那些杂乱的记载里,百年前的绵竹是家家画年画,户户换桃符。一到新年,赵公元帅尉迟将军一类的黑脸煞神就要站在门上,以镇鬼杀神保全家平安。
当然,世上并没有那么多的鬼神需要防范,而年画里的优美并不输于中国水彩或者油画风景。在绵竹年画博物馆里收藏着的《迎春图》就是例子。而像《老鼠嫁女》之类的作品,则彻底暴露了乡村文化质朴的幽默。
在落英缤纷的棚花村,年画作为一种传承,悄无声息却绵绵不绝。
只是,到了现代,年画不再只是画出来的。三年前的春天,在棚花村的年画传习馆里,客人可以看到画年画的那些貌似无趣实则生机勃勃的过程,也可以在不经意间看到村里的小姑娘用针在仔细绣着年画——那些飞针走线的细微动作有如落花——到今天,年画已经成为与镇宅无关的艺术,而与苏绣之类有了异曲同工之妙。
现在想来,绣年画比画年画更具深意。在一张白布上可以绣,在一块花布上可以绣,甚至一块断裂了的皱巴巴的布,也可以缝补得天衣无缝,然后绣得美丽异常。(www.xing528.com)
村里的女孩们放下农具拿起绣花针,在梨花盛开的村庄,绣那些对于她们来说完全艺术化了的东西,这是一种看似冲突实则和谐的充满剧情感的画面。
只是,两年前的那个5月,这一切被突然中止,像一幅山水画卷被人突然撕去一半。
两年来,那个叫棚花的村子发生了很多的事情。
那些残砖断瓦被运走,同时运走的还有那些黑色的红色的记忆,然后一起埋在了不远处的樱桃树下。在祖祖辈辈扎根的老屋基上,从一块青砖开始往上垒,然后一切重新展开。重新开始的,还有村口的核桃树,雨才过了一场,枝头便挂上了青涩的果,而刺槐扬起一串一串浅粉色花朵的时候,桐子树刚把大朵大朵的花摇落,田边地角还有紫色的残迹。
重新开始的当然不只是造屋,重新开始的是生活。那些逝去的亲人或许已经长成了小石桥边的蒲公英,那段悲声中回荡的记忆或许已经把坡上的陈艾养肥。雪白的墙自然不能空着,年画被重新画上去,而且那些年画题材也是新的,快活的,生机盎然的。为了重新赢得远客们的光顾,村子里开起了更多的小饭庄,在竹篱笆扎起的小小的后院,春天似乎水晶一样凝固。
人们在村口立起或大或小的石头,把曾经发生的一切刻在上面。不会写诗的村民请城里的诗人写诗,表达他们的心情。而看起来庄严而俊美的石牌坊上——这是乡村最古老最传统的记忆方式——铭刻着援建者的种种事迹。
那个叫棚花的村子其实已经与两年之前完全成了两样,甚至有懂建筑的人都觉得奇怪:这村子的建筑风格怎么有江南味道?
村子里的人们分辨不出什么是川西民居什么是江南小院,对于他们来说,有那么多的人帮助他们,让他们的家在废墟之上重新站立起来,让他们的生活由灰暗而明朗,这就足够了。而他们要做的,是重新开始,这种重新开始的结果,比起之前更美丽,就像今年的花开得比去年繁盛,今年的树长得比去年更高大。
大地断裂的口子被精心缝补——甚至不应该说成缝补,似乎应该说成“绣”,像绣花,绣那些很优美的年画小品。棚花村就是大地上一道曾经血淋淋的伤口,而现在,被绣成了一件艺术作品。
不仅让伤口迅速结痂痊愈,而且把曾经流出的血绣成最美的花朵,这需要足够的气魄和勇气,这显得悲壮,甚至伟大。
棚花村,只是大地震之后那些美丽的花朵中的一朵。而生活在村子里的人们,我相信,他们心中曾经撕裂的伤口上,也一定开出了同样绚烂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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