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谈中有几个特别的案例。经过一段时间的交往和多次聊天之后,一些访谈对象愿意讲述他们自己的故事和心理感受,以及他们对自我的期望和评价,展现了一些青年男性对网吧所持的矛盾心态。对他们来说,网吧生活像一张无形的网,他们既想挣脱又深感无力。
一、挣扎的网管
网管小曾23岁,是漯河A网吧老板大曾的弟弟。在访谈中他不断强调自己只是晚上在网吧“帮帮忙”,平时的“正经工作”则是电脑维修公司的学徒。小曾中专毕业,学的是电脑技术相关专业。2006—2010年,小曾在苏州一家生产CPU芯片的公司上班,当时实际拿到手的工资大概每月2500元,“收入还不错”。2010年夏天,终于无法继续忍受打工生活的枯燥无聊,小曾回到漯河老家。据小曾回忆,在苏州工厂打工的几年“每天上班10多个小时,下班就是休息,也去当地网吧上网,因为租的房子扯网线麻烦”。为了排遣打工生活的孤独感,小曾在苏州找了女朋友,后来就分手了。找女朋友的原因主要是“新奇”,找个“说话的伴”,根本没想到结婚和以后的生活。
尽管小曾一直强调做网管是临时性的,但他每天在这里大概需要待10多个小时。与另外一名雇佣的网管小杨不同,他可以自由安排时间,可以随时外出。从职责上看,小杨主要负责顾客服务,而小曾主要负责开机、下载和其他技术问题。小曾说他更喜欢在电脑维修公司当学徒,因为能经常接触现实中的人群。他以前学的是台式机的技术,现在通过互联网观看相关视频,来学习维修笔记本的技术。小曾兴致勃勃地讲述了前一段时间为一个女顾客修好笔记本的经历,觉得“很有成就感”。小曾计划以后从事电脑维修工作,在他看来,老家漯河尽管没有苏州那么多的工作机会,但是电脑维修毕竟是有市场的,特别是随着笔记本电脑的普及,小曾对以后在本地的职业发展很有信心。
回顾以往的经历,小曾发现自己的生活和信息技术有着密切的关联。他十六七岁开始接触网络,最早也是从网吧里开启网络生活,“那时只会上QQ”。QQ这样的聊天工具给小曾带来了巨大的新鲜感,进入互联网这扇大门后,上网和电脑相关的知识主要靠自己摸索。小曾感叹刚开始“触网”时的那份惊奇和激动,“那时还没上网,听别人讲上网很有趣,想看啥看啥,想玩啥玩啥”,但是现在的小曾常常坐在电脑前却不知道做什么。除了偶尔看看电影或因工作需要下载必要的软件,小曾甚至厌恶被“捆”在网吧的感觉。“网吧太乱了,声音嘈杂”,但网吧里乱哄哄的气氛又深深吸引着他,“如果自己上网,还是会选择网吧,因为热闹,一个人上网太无聊了”。徘徊在“嘈杂”和“热闹”之间的小曾,像许多出外打工返乡的青年一样,尽管回到家乡,但就业和生活尚未固定,对未来的思考、不确定感和孤独感仍然深深地困扰着他们。
小曾拥有多种互联网接入方式。他手机上网功能单一,只是长期挂着QQ。白天在电脑维修的地方用公司电脑上网,上网的目的主要是为了满足工作需要,如系统还原后需要下载软件等,同时还挂着QQ。晚上到网吧值班,主要是看看最新的电影,有朋友在的话,就一起玩会儿游戏,偶尔和熟人视频聊天。即时通信软件QQ在小曾的互联网接入中占据了重要的位置,这与本研究大多数访谈对象的情况类似。这种实时在线的感觉在小曾的生活中扮演着符号性的功能,不管地理位置如何变动,他还始终保持了与外界的某种联系。
网吧生活也给他带来了新的朋友,比如那些经常来网吧的顾客,慢慢熟悉后也像其他朋友一样,留手机号,互相去对方家里玩。对漯河本地青年来说,到对方家里玩是社会交往中非常重要的象征,表明这种交往的亲密程度。获准进入对方的住所,在电话、手机尚未普及的年代,对当地城区的青少年来讲非常重要,他们常常直接到对方家里喊别人出来玩。在很多时候,只有通过对住所的实地探访才能真正了解这些在网吧结交的新朋友。小曾讲述了一个在网吧结交的“极品”顾客的故事。
他除了偶尔出去,基本上一天24小时都泡在网吧,累了就躺着休息,最长在这里连续待了两个多月不回家。据去过他家的朋友说,他家环境非常糟糕,又小又脏。
通过这种口耳相传,小曾了解到这些信息,对这名顾客产生了理解和同情,在网吧许可的范围内尽量为他提供便利。
小曾对互联网和网吧的主要诉求是社会交往。这种强烈的需求来自生活环境的相对封闭,除了网吧、电脑维修公司,小曾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访谈发现许多网管的日常生活安排与小曾类似,甚至更为单调。20岁的小李是漯河B网吧的夜班网管,他说现在的生活就是“白天睡觉,夜里上班”。因为天天上夜班,小李没有太多时间和朋友聚会,除了“偶尔和白班同事协调一下时间,才能跟朋友喝喝酒、吃吃饭、唱唱KTV”。
小李的工作时间是晚上7点到早上7点。对这种日夜颠倒的生活,小李抱怨连连,这种安排不仅让他失去了社交的机会,长时间无奈地对着电脑和互联网也让他产生了深深的厌倦。小李曾经是聊天爱好者、狂热的游戏爱好者,但是现在“QQ号里90%都是认识的人,基本上都是朋友和家人。以前喜欢乱加人,一下加到几百个,都快满了,那时候喜欢找陌生人聊天……现在工作无聊才玩一会儿游戏,现在不喜欢任何游戏了,玩烦了,很无聊”。小李现在更倾向于听歌、看电影来打发值夜班的无聊时间,“这样后半夜比较轻松一些”。
对于这种留有大量空闲时间的工作安排,小李也试图像小曾一样通过互联网学习一些技术,“有段时间通过网络学过软件开发,但是看不懂,得从头学起,我基础太差了,初中都没毕业,十五六岁就出来工作,英语几个字母都不记得了,但是我初一的时候英语很好,我们英语老师还夸我有语言天赋,现在早都忘光了。有时候也想学个技术,像开车”。
与现实生活的疏离加深了他的悲观情绪,比小曾更为沮丧的小李甚至不愿谈到未来的计划。除了网管,小李还做过收银员、饭店楼层主管和游戏代练。小李最愿意谈的就是他以前在酒店里“干管理”的日子,“我是楼层主管,那些服务员上菜啥的都要听我的”。小李回忆起他的管理工作非常得意,只是后来“酒店不行了,干不下去了,我就失业了”。网管相对轻松的工作内容成为小李解决失业问题的一个过渡。
本研究发现网管工作流动率非常高,不少网吧外面一直贴着招网管的告示。网管工作“主要就是呆在这里看着,上网的人有买饮料、点卡的需求,就收收钱、跑跑腿”,“网管这个工作对电脑知识要求不高,基本上没啥要求”,小杨就是这个高流动工种的一员。小杨是漯河A网吧聘用的全职网管,工作时间是早上7点到晚上7点共12个小时。小杨曾经在工厂里做过保安,去珠海、广州和上海打过工,最近几个月回老家等待办理新的身份证,等待期间“也找不到啥工作,就先在这里做网管,一个月有八九百块吧,比打工的时候挣得少多了”。
小杨计划等身份证一办下来就再外出打工。他已经习惯了在外打工的生活,18岁高中毕业后他直接去了珠海,“那时候没考上理想的大学,当时也傻,就觉得上大学不适合我,可能觉得自己成绩不是特别优秀吧”。小杨的打工生涯开始于“电子厂里做组装,流水线上的,干了一段时间觉得特别无聊,上班就是重复动作”,因此他决定不再去工厂,听说销售挣钱多,小杨决定找一份销售的工作。小杨非常厌倦本地安逸沉闷的生活,还是“外面打工比较有挑战性”。
二、替代性的休闲活动
对于这些拥有大把空闲时间的网吧常客来说,还有哪些替代性的活动?
(问:如果不来网吧,有什么休闲活动?)
不来网吧也会去喝酒、KTV等聚会娱乐。(漯河 老乔)
不过每天在网吧待六七个小时玩游戏的休闲方式似乎更值得老乔投入,他甚至因为玩游戏而不去参与诸如朋友聚会这样的社交活动。对于他来说,打网络游戏本身就是一种社交活动。
上海青年小胡和小林除了结伴到网吧打游戏外,甚至还发展出一个给广播台打电话的恶作剧。
小胡:我自己也打电话到“动感101”。(www.xing528.com)
小林:这是真的,我先打的,我爆了他的料,他不爽了,他就打过去,他说了一个同性恋的故事。
小胡:然后主持人就把我(的电话)挂掉了。我就讲了一个爱情故事,我说他是我男朋友,我们俩是同性恋,吵架了。但是我没讲好,主持人就把我(的电话)挂掉了。也不是喜欢这些节目,就是同学几个人打过去恶搞一下。
怎么说呢?不知道是咱们太先进了还是太落后了,据上一辈人说玩的东西其实也没多少,但是玩得很开心,现在基本上玩的东西更少了。
回家就基本上没有什么娱乐活动,很多时间跟邻居也不是很熟的情况下,尤其是家里也没有小孩儿的情况下,就你一个人在家里,你可能就会上网。
我以前家里没有电脑的时候会选择看电视,一看就看很长时间,现在有电脑了,电视也不愿意看了,就光玩电脑。再过一阵吧,电脑我也不想玩了,不知道该干点什么,然后寻思看点什么书,看一阵还行,吸引你的话还行,不吸引你的话你很快就觉得不喜欢看了。
如何组织自己的休闲活动是当代中国社会面对的一个普遍性问题。这一问题的出现除了与中国转型期社会个人生产方式的改变直接相关外,还与个人生活方式的改变紧密结合在一起。随着经济改革的进程,个人不断从各种社会组织中抛出,即所谓结构性的“脱嵌”,反映了中国独特的个体化进程。
私人时间成为个人所能支配的标志性资源。王绍光认为私域(private sphere)的两个向度:空间向度和时间向度[46]。在他看来,在讨论私域意义时将注意力更多地投向私域的空间向度,对私人时间关注不够,对私域的形成和维系来说,时间向度必不可缺。这种对私人空间向度的重视与中国转型期消费场所的崛起现象相呼应。
对于小康来说,网吧与其他休闲消费场所的差异并不大,它所能满足的需求更多是表达性的情感需求,是维持现有社会关系的手段之一。在被迫“腾”出来的个人时间和空间内,如何进行选择成了属于他自己的问题。去不去网吧成为不少类似小康这样的网吧使用者需要抉择的问题。
三、去还是不去?
2013年的春节,笔者回到漯河时,朋友介绍了资深网吧用户老乔的最新动向。通过社会关系老乔找到一份稳定且报酬丰厚的公职,被朋友们戏称“乔八千”,意为一个月挣8000块工资,相对于本地公务员普遍两三千的月收入,老乔不仅被认为摆脱了养鸡场场主的个体户身份转入当地的主流职业领域,还被认为一跃翻身,成为朋友们艳羡的对象。另一条消息是“乔八千”现在忙于工作,根本没有时间去网吧打游戏了。
即便在漯河这样的城市,公共场所无线网络信号的接入也开始进入一部分人的生活。在漯河最早的一家规模较大的西餐厅,笔者发现这里也像上海的许多咖啡馆一样提供免费wifi接入,吸引了不少顾客。这家西餐厅成立于2004年,顾客来此以就餐为主,中饭、晚饭时间换台率都比较高。因其与本地其他传统餐馆不同的氛围,颇受居民的欢迎,甚至快变成“快餐厅”了。2012年2月14日的情人节,这家餐厅人气爆棚,除了接受前一天的预订,直接进门根本排不到座位。当天餐厅只提供288元、488元等固定套餐,但这不妨碍顾客们带着孩子举家前来过节。
据西餐厅一位“部长”介绍,这家餐厅于2010年上半年开通互联网服务,包括无线和有线两种形式,网络设备和维护由专门的公司负责,上门提供相关维护服务。开通的设想是“上海这样的大城市的咖啡馆都提供上网服务”,因此本地也增加这种服务,并未打算因上网服务的增加带来更多的顾客。什么人会来这里上网?根据“部长”的观察,一般来上网的是“中年人”(30—40岁之间),男性居多,都是使用无线信号。至于顾客怎样使用店内提供的上网服务,是“顾客隐私,不会去看”,偶尔顾客上网出故障时看到的,也是浏览网页,或者聊天,也有和小孩子一起打游戏的。她还介绍,现在当地大一点的咖啡馆都提供类似的上网服务。
在网吧业主詹先生看来,无线网络、手机上网确实对网吧的经营产生了影响,特别对学生、打工者族群来讲,手机上网更成为他们的首选,尽管这种传播方式“更容易传播黄色内容”。合肥姑娘小红也早已不再去网吧查资料、求职,她自己家里装上宽带以后,网吧那些不甚愉快的经历对她来说已经成为一段回忆。而青岛的牛牛则发表了一番长论,捍卫他的网吧生活。
现在感觉网吧跟过去相比已经好很多了,也越来越完善,体制,还有上网的环境。像现在很多网吧都比较注重内部的装修,就像我们家那个网吧就装修得跟夜总会似的,金碧辉煌,上网视频的时候别人就会问:“你现在在哪儿呢?”我说:“在网吧呢。”他说:“你不是在夜总会啊?”我说:“开什么玩笑呢,到夜总会上网?”就是说它里面的装修、空调设备、设施,还有它们的服务越来越完善,越来越人性化、体制化。
还有网吧里的人没有原来那么杂了,已经没有原来那种扯着嗓子骂人的那种状况。语音,尤其游戏里面那种群骂,在网吧里面是越来越少了。网吧上网的人素质也越来越高了吧。
现在网吧分得比较细,这样比较好点。像无烟区、高档区、沙发区这样分得比较细一点,对网吧来说社会发展网络是必须的,网吧也是以后必须存在的一样东西,它越来越正规化,也代表时代的正规化和成熟,所以网吧是不能少的。
很多成人,一般社交都在饭桌上,一块儿去餐厅吃饭。一些中学生,还有刚刚踏入社会的那些人,天天去吃饭的话太浪费钱了,消费也太高了,所以他们有他们的交流方式,他们群体到一个地方去。你看网吧里面很多时候他不是一个人在里面,他身边有他的朋友一块儿玩个东西。
所以网吧长期还是会存在的,大部分会从硬件设备——因为机器都一样——转移到软件那一块儿去发展。虽然家家户户都有电脑了,但还是会到网吧去。(青岛 牛牛)
对“去不去网吧”这一问题的回答,也许不应仅仅着眼于网吧所提供的技术性资源。随着电脑和互联网基础设施的普及及竞争性消费场所的兴起,网吧技术性社会空间功能及经由ICTs资本确立的个人体验,正显著地超越接入功能,成为吸引网吧使用者持续访问的重要动因。
笔者也看到,不少网吧经营者已经捕捉到这种市场需求的变化,不管是打造与虚拟游戏互动的现实游戏空间,还是增强社会交往功能的咖啡馆式服务,都是一种迈向体验式空间建构的尝试。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