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举家族本身便是文化世家、经学世家。由于家族世代应举,不仅积累了丰厚的文化资本,而且在激烈的科场竞争中也积累了“制胜秘典”——家族长辈授学。“科举家族中的长辈族人,亲自课读其子弟,将他们自身的应考经验直接传授给后代,可以说是科举家族功名不断的共同经验。”[24]
光绪六年(1880年)庚辰科进士,山东登州府福山县王懿荣,在其朱卷履历中记载了“受业师”共14人,分为蒙师、业师、课师三种类型。蒙师3人:外叔祖谢敩之(庠生),母舅谢焕韶(廪生),母舅谢应劭(庠生);业师7人:母舅谢应起(拔贡生),表伯张恩煦(道光己酉科经魁、咸丰庚申恩科会魁),母舅谢荣宗(廪生),年伯崔穆之(咸丰庚申恩科进士),年伯匡源(道光庚子科进士),明广(道光癸卯科举人),太姻叔周悦让(道光丁未科进士);课师4人:江毓秀(咸丰己未科进士),年伯江方衔(道光己亥科举人),年伯胡义质(咸丰丙辰科进士),年伯谢增(道光庚戌科探花)[25]。从中可以看出,王懿荣自幼启蒙教育全部来自母系嫡亲。业师,主要是为他讲解经学,教授八股文的老师,可以说属于比较正规的经学教育。业师7人当中,有2人系母舅,1人为表伯、1人为太姻叔,共计有4人为亲属。这表明,王懿荣接受的比较正规的经学教育有一半来自其亲属。如果我们对其业师的文化水平作进一步分析,就会发现王懿荣的业师水平除了谢应起、谢荣宗属于生员,其余的不是举人,就是进士,其表伯张恩煦还是经魁、会魁。这都表明了王懿荣在学习的过程中接受了一流的经学教育。这也可以从其会试考卷所得的批语窥见一斑。“跌宕纵横,不可一世,信是才人之笔。《易》旁推交通,《书》畅茂,《诗》古雅,《春秋》有断制,《礼》考据精确,出笔俱傲兀不群,渊懿赅洽,足征讨论功深。合观十四艺,于经学、史学、小学、天文、舆地、金石均能通贯,非从摭拾得来,望而知为泽古之士。”[26]
再如浙江嘉兴府的朱兴沂,其朱卷履历中记载了受业师13人,分别是大胞伯朱福祁(廪贡生、曾任萧山县学训导),二胞伯朱福准(试用训导、前署金华县学教谕),胞叔朱福潜(廪贡生、候选州同),嫡堂叔朱福仪(庠生),表叔祖方有秋(国学生),母舅步鸿逵,陈葆清(优增生),祖姑丈张廷铨,祖姑丈陈维叙(生员),表叔张铁华(廪生),年伯褚成博(光绪己卯科举人、庚辰科进士、翰林院编修),年伯沈曾植(同治癸酉科顺天举人、光绪庚辰科进士),王朝瀚(同治丁卯科举人、内阁中书)[27]。从中,我们可以看出,朱兴沂的业师中有9人系亲属,其中仅家族内部长辈占4人。而且,这4位家族长辈中有2人系县学教官。由此,我们可以推测,他们拥有丰富的教学经验。
另外,我们通过朱卷履历和各种宗族族谱的记载,也可以了解到家族长辈对很多历史人物传授经学的过程。如四川乡试中式者,嘉定府乐山县举人张肇文,在其朱卷履历中记载其父亲张联珠,“课文读尤严,文得科名,庭训为深”[28]。光绪辛卯科四川乡试中式者,四川保宁府广元县的尹廷璧记载其祖父,“业儒,淡泊寡营,携孙课蒙四方,口讲指画,爱劳备至”,祖母岳氏“尤嗜诗书,家贫勤于纺绩,孙甫六七龄,寒夜萧条,令诵读其侧,偶闻辍声,即晓以古人大义,泪涔涔下,寿九十,孙拔萃,犹及见之”[29]。光绪十五年(1889年)己丑恩科山东乡试中式第57名举人侯庆霖,在其朱卷履历中记载,其父侯镇东对其的教育:“先严在日,因家贫不能延师,又以僻处山村就学,无人随携家省居,俾霖就读。先严内顾饔飧,外供脩脯,百计支持,艰苦备尝,霖之得以读书有成者皆由先严一意课读,不惮劬劳之故,追念罔极,能勿泣然。”[30]山东滨州杜氏家族的第十四世代表人物,也是杜氏家族的第一位翰林,在其《杜文端公自订年谱》中记叙了他小时候学习的情景:“父督课严,塾师亦勤。每冬月早起,呵冻作文,天明或脱稿。又自入塾夜读,至漏三下还内,与诸兄弟侍先君论古今事,为庭训,至膝以下皆僵直,不敢有惰容,命之息乃敢息。太夫人也严厉,虽腊散学后不敢嬉戏,小过无不惩。”[31]崔述在年幼读书的过程中,受到了其父亲的有效指导。他在《考信录》中叙述了其父的读书法。下面列举几条:
自述(崔述)解语后即教之识字,遇门联扁额之属,必指示之;或携至药肆即令识药题,务使分别四声字义,浅显者即略为诠释,识字稍多则令读《三字训》。若《神童诗》随读随为讲说,以故述授书时已识之字多未识之字少,亦颇略解其义,不以诵读为苦。即先君有事或不暇授书,述亦能择取其浅显者自读之。
述五岁始授《论语》,每一字旁必朱书平上去入字,不使误于方音,每授若干,必限令读百遍,以百钱置书左而递传之右,无论若干遍,能成诵,非足百遍,不得止也。既足则令少憩,然后再授。如前《论语》既毕,继以《孟子》、《小学》,每日不过一生书一温书,不令多读,恐心不专故也。
《论》、《孟》既毕,即令述读朱子《小学》,以《小学》乃日用躬行之要,而文义亦易解,宜于初学以故。
南方人初读《论》、《孟》,即合《朱子集注》读之,《大学》、《中庸章句》亦然……先君教述(崔述)读注皆不然,经文虽已久熟,仍令先读五十遍,然后经、注合读,亦五十遍,于温注时亦然。谓读注当连经文固也。读经则不可以连注,读经文而连注,读之则经之文义为注所间隔,而章法不明,脉络次第多忽而不之觉,故必令别读也。
世俗读朱注者,多所删削,有两说者必删其一,甚至某氏曰“愚”、“谓”等字,亦删之,文气往往不贯。先君教述读注,惟圈外注有与经旨未洽者,不读,其余皆读,不肯失其本来之面目也。[32](www.xing528.com)
从这些读书方法中,我们可以看出,崔述自幼所受家庭经学教育的科学性。其父从识字开始,讲求先难后易,读经书讲求多读,并且讲求“每日不过一生书一温书,不令多读”。读书不盲从世俗,提倡先读经后读注,反对删削传注。
除了祖父、父亲课子外,家族中的女性也承担了重要的教学责任。清代浙江嘉兴府嘉兴县钱氏家族的第一个进士钱陈群,其经学学习主要得益于其母亲陈氏的亲授。清代浙江人陆以湉,对于陈氏《夜纺授经》的事迹记载如下:
公(钱陈群)幼时,父省亲于信安,南楼老人(钱母陈氏)授公兄弟经,夜必篝灯课读,以其余辉躬自纺绩。后三十年,公奉母于京师,写《夜纺授经图》,题诗云:“母兮,儿饥,终朝诵读,不可以为粟。母兮,儿寒,终夜吚吚,不可以为衣。秋夜长,秋月白,母曰嗟!汝父行役,儿不学,我废绩,废绩妇所羞,不学人所惜。之绎之永今夕,谁予和?鸣促织。促织鸣,络绎声。桁上衣,手中丝。手中丝,盘中餐。儿毋啼饥,儿毋号寒,为诵《孟子》终七篇。惜孟有母,恃子实怙。汝今不勤学,吾何见汝父?他日父归,行见挞汝。挞汝犹可,毋弃先人绪。譬厥纺,千万缕,一失理,纷莫数。思之思之,泪下如雨。儿跽膝下,将母勿怒,儿请卒业,然后寝处。奇文难字,母训母诂。英声华词,是猎是咀。母曰乐哉!天实助予。圣贤在上,实闻此语。”[33]
从中可见钱陈群之母陈氏一面纺纱、一面授经的艰辛历程。就连乾隆见到此画也为之动容,亲笔写下“嘉禾欲续贤媛传,不愧当年画荻人”[34]的赞美诗句。陈氏“夜纺授经”教子读书的事迹,在以耕读传家为传统的古代社会是具有典型性的。再如清道光二年(1822年)进士何士祁幼年读书,多赖以其母的课读。他特意绘制《寒檠课子图》,并请其同年好友柏葰为其题词:
斗室十笏宵三更,牙签满架寒窗明。一灯咿唔霜月午,机声轧轧搀书声。我别此境廿余载,丹青乍睹心怦怦。君不见,择邻不惮居,三徙结茅卧龙意如此。(图写越之卧龙山)又不见,凉天然荻画乌几,欧阳自有名家子,高科显仕今不同,晨羞夕膳承欢工,锦堂桦烛双穗红。卓哉!贤母传高风。[35]
光绪己丑科会试中式第四名的李滋然,在其朱卷履历中写到母亲左氏,“滋然髫龄失怙,终尟,兄弟母氏千里奔驰,金戈铁马中扶柩回籍,长途艰险,皆母一人勉力支持,回家后,茹苦含辛兼课儿读,爱养督责,慈义兼施,滋之学业,母力居多,乃六次乡闱俱荐不售,今获联捷,母已弃养,泣录数言用志滋罪”[36]。陕西西安府渭南县的吴锡寯,在其朱卷履历中,对其母马氏的记载为,“江苏江宁县庠生,前任杀虎口巡检,陕西按察司,经历升授山西河津县知县漪园公孙女,从九品讳载之公女,指分陕西试用驿丞、印宗绪公胞姊,诰封宜人,晋封太恭人,母博览群书,淹通经史,寯兄弟幼所读经书及诗古文辞皆蒙口授,年十五始出,就外传至今学业一本,慈训”[37]。福建福州府萨氏家族后人萨承流,幼年丧父,全靠其母含辛茹苦,严厉课子,而使其于同治元年(1862年)壬戌恩科中举人。“先生九龄失怙,时弟承钰甫三龄耳。母李太夫人茹苦饮冰,以养以教。既长出就外傅,崭然见头角。太夫人课子极严,探知塾中嬉戏状必痛责,曰:‘尔父读书不售,尔若不发愤继志,吾死有何面目见先人于泉下乎?况尔祖年高,思子情切,显扬之道端在若兄弟。’以故先生与弟承钰均奋自孤童,崛起于功名,是其母教有自来矣。”[38]
从以上的记载中,我们可以看出,科举世家中的女性尤其是祖母、母亲在家族子弟的经学教育过程中承担了十分重要的责任。其原因一方面是家族中的男性多身居官职,无力教子,另一方面就是她们自身具备较高的经学水平和知识水准,有能力指导子孙学习。这可以从朱卷履历中对母系的家庭情况记载看出,绝大多数的中式者的祖母、母亲并非来自“白丁”家庭,而是多来自于书香门第。在科举制度诞生之后,“婚姻不问阀阅”,看重科第功名日渐成为婚姻家庭的主流观念。因为,“科举家族择媳嫁女追求文化素养,结果形成了文化上的强势结合,保障了家族后代的优生优育,提高了家族文化教育水平,进一步促进了其家族在科举考试中的优势地位”[39]。当然,女性课子,还出于其性别的优势,“知名士率多成贤母之手,盖其计门户者深,鞠育以正孩提,浸渍柔巽善入而易化也”[40]。
总之,清代科举世家子弟的经学教育主要来源于家族长辈,并且这种经学授受方式被代代继承,延续不绝。“由于科举家族世代应举的需要,往往父(母)传子,祖传孙,叔(伯)传侄,舅传甥,家族教育成为经学传承的主要方式。”[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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