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乾隆朝中期以前,由于程朱理学依然是统治者所着力推崇的,故在科举考试中对程朱理学的考查依然是占主体的。这可以通过乡试、会试的策问题看出。比如乾隆二年(1737年)丁巳科会试的第一道策问题是关于道统、治统之“心法”的:
问:道统为治统之本,心法为治法之原,二帝三王之治本于道,二帝三王之道本于心,是故精一执中者,尧舜禹相授之心法也。建中、建极、商汤、周武相传之心法也。曰德、曰仁、曰敬、曰诚,言虽殊而理则一,可得而会其指归欤?夫精之所以一,之一者,何也?即中也。中涵于心为德,祗厥德曰敬,敬而后能诚,诚者实体此生。生之理乃全乎仁所谓一以贯之者,可悉言欤?《易》乾卦言“存诚”,又言“立诚”;坤卦言“敬义”,《中庸》言中和,言诚明,乾坤兼体之妙位,育参赞之功,皆具于是,其于精一执中之旨,同条共贯者,何在?周、程、朱子言无欲则静,虚动直言,存养省察,言立志,居敬致知,践行其引人入圣阶梯,互相发明者,又何在?[151]
再如乾隆四年(1739年)己未科会试的第一道策问题亦是对“心法”的考查:
问:帝王之治法、心法初无二道,纯心其要也,明理其本也。纯则一以贞天下之动,明则精以察天下之几。故心之外,别无所谓治,亦诚之外,别无所谓明心者。治之宰明者,诚之通其内外,始终之合有,可一一指陈者欤?唐虞以来,治统道法,师师相乘。顾《尧典》先钦后明,《虞书》先惟精后惟一。汤则宅心先知,训文则缉熙先敬,止其先后之义,安在?将母诚以体事,不诚则无物,知何由致然?不先明者,心又何由力行?求至二者之次,孰为先欤?抑诚明交资,进无判然先后之可分欤?[152]
乾隆六年(1741年)的辛酉科湖南乡试,第三场策问题中的第一道题目依然是关于人心、道心的理学题目:
问:君子化民成俗莫善于学,五帝三王之道立于上,教成于下。故人心淳,风俗厚,称郅隆之治焉。顾人心、道心之旨,阐自虞廷,为帝王道统渊源之自《商书》曰:“顾徥天之明命。”又曰:“上帝降衷,下民厥有,恒性克绥,厥猷惟后。”是其天人性命之说,可得而详欤?孔子曰:“性相近”,孟子曰:“性善”,《大学》言心不言性,《中庸》言性不言心。其说不相合,其理将毋同欤?宋周、程、张、朱五子昌明大道,而圣人微言大义昭揭宇宙,其讲明乎?天命、人心、五性、七情之旨者,果道相乘而心相印欤?其实有裨于修身、立政之本者,果安在欤?[153]
而同科第二道题目则是考查朱子的“为己之学”,程子的“治学在法”以及胡瑗的经义、治事两分教课法和朱子的白鹿洞规条:
问:致治莫先于人材,而人材皆出于学校……夫“为己”二字乃入圣之门要,不外于穷理、主敬。程子曰:涵养须是敬进,学则在致知,其所论格物之功,及主一无适之要不,可取而详述欤?程子谓,学莫先于致知,又曰,未有致知而不在敬者,二者从事次第,果孰先而孰后也?抑相资以为功者,固随在而有获欤?至于教课之法,胡安定之经义、治事尚矣。朱子白鹿洞规更为精密,其条目可得而言欤?穷经所以致用,则限年通经之论,岂不可举而行欤?多士身列胶庠,绩学有素,其所为身体力行,以求无愧于夙夜者,试悉言之。将以观其蕴蓄焉。[154]
此题重在考查士子对理学之天人性命之说的了解以及围绕“性”、“心”的区分进行阐述。同年的湖北乡试策问的一道题中考查宋儒在诗赋方面的成就,让士子比较词章与诗赋的利弊轻重。“讲理学者以词章为浮薄,攻诗赋者以道术为拘迂,与为浮薄,宁为拘迂,其流弊之轻重易见,抑皆未可为能寻其源者欤……周子创为《太极图易通》数十篇,为有宋理学之祖,乃所著诗亦积有卷帙,就中与性理相发明者,可举似一二欤?”[155]乾隆七年(1742年)壬戌科会试的第一道策问题主要围绕理学的“性”发问,让考生对宋儒关于“性”的论断进行比较[156]。乾隆十五年(1750年)的江西乡试策问题第一道是关于圣学“心法”的题目,要求考生对宋儒所论“治心”的观点进行评述。
问:唐虞夏殷之初,无学之名,其心法相承见于《诗》、《书》者,曰中,曰一,曰敬,三者体用存发,先后合一之际,能括其旨欤……人皆见之三代而下,言治心者,殆庶几焉。其于危微精一之义,离合纯杂,可得言欤?程颢谓“防未萌之欲”,程颐谓“当扩充此心”,杨时谓“中即极也”。朱子生平所学,只四字:元、许、衡、谓。欲求典谟,必先明《大学》一书,其言至为得要,能切实指之欤?周敦颐说“一,几字”,张载说“一,豫字”,他如诸儒致力之处,其殊途而同归者,可详言之欤?[157]
随着乾嘉汉学的兴盛,理学家也积极借鉴其考证源流的治学方法来考查士子。乾隆十九年(1754年)甲戌科会试的前两道策问题均是关于理学的题目。第一道是关于理学渊源的题目,要求考生对宋代理学的流派传承、思想主张进行解答,第二道题目是考官从“四书”、“五经”中摘取数条知识来考查士子,如“《中庸》为述祖德之书,原本一篇,朱子分为三十三章,其分章断节与注疏同异者,何在?”“《论语》为孔子之微言,而问孔之作,出何人欤?论笃是欤?疏注互异,孝乎?孝征引各殊,阳货陪臣,何以称大夫?其所谓述祖德者,果何谓也?”[158]乾隆二十四年(1759年)己卯科广西乡试一道策问题围绕“性学”发问,要求士子对于孔子、孟子以及宋儒对于“性”的论说进行综合论述。“孔子曰‘性相近’,孟子曰‘性善’,其旨可合阐与?孟子之言‘性善’,安所本与?且即孟子言性诸章,辨晰之,融会之,所言情与才,岂有所斡旋与……迄乎宋儒始分义理、气质,而言程子、张子、朱子递畅其说,然后性善之旨益明,实则情与才,孟子固引其绪也。”[159]理学家翁方纲在出任广东学政时,奏请在考试生童经解时,如有能记新颁御纂《周易述义》、《诗义折中》、《春秋直解》三书之义者,准予一体录取[160]。理学官员姚鼐在充任乾隆三十三年(1768年)戊子科山东乡试副考官时,在第一道策问题中首先让考生对孔子、曾子、孟子的学说进行评述,然后让士子对汉儒进行评说。并且在试题中,对于将汉学家所尊奉的郑玄称为“海内巨儒”,他让考生回答“虽然汉儒行事具在,将谓其第能,博闻稽古,为有功于经乎?抑有躬修实践,诚无愧于儒者也”[161]。乾隆三十九年(1774年)甲午科福建乡试策问题的第三道题是关于道学源流的题目。
问:道学在宋,濂、洛、关、闽并称,而闽以后出,最盛程子。得杨龟山而曰,吾道南矣。传至罗豫章及李延平而朱子师之,朱子之学殆集四子之大成者欤?崇安刘子翚亦朱子所从受学也,朱子问入道次第,而以易之“不远复”为三字,符其义,可详绎欤?游朱子之门者,黄勉斋、蔡西山父子,其最著也。此外,若张洽、陈淳[162]分派,衍为闽中延道学之脉者,可得而详欤?夫儒林与道学非可歧而为二也。郑夹漈[163]之博物洽闻,贯穿百氏,尚已陈祥道兄弟所著礼书、乐书,果能考据精核而贯穿明备欤?其他有著述成一家言者,能悉数其人,胪举其目,否也?诸生生长名区,桑梓之观型,必切其有,熟于道学之渊源者,自明以前,悉著于篇,用觇所尚焉。[164](www.xing528.com)
通过以上乡试、会试的策问试题,我们可以看出,对于理学知识的考核方式前后有所不同,乾隆初期的理学知识考核重在考核帝王“心法”与理学“心性”,而到乾隆二十年(1755年)前后,理学类策问题则偏重理学源流的梳理与理学流派的比较。这一种转变,既表明了“以经学济理学”的发展趋势,又表明了程朱理学为发展自身,向乾嘉汉学靠拢,借鉴其治学方法的现象。
通过对殿试试题的梳理,我们可以窥见清代中期程朱理学的发展状况。乾隆十年(1745年)之前的殿试试题中学术类题目主要围绕帝王“心法”发问,如乾隆元年(1736年)丙辰科殿试,“朕惟治法,莫尚于唐虞,尧舜相传之心法,惟在‘允执厥中’”[165]。但是到了乾隆十年(1745年)的殿试试题中,却出现了关于儒家经籍数量的试题,要求考生对儒家经籍之增减进行历史溯源。“五、六、七、八、九、十一、十三之经,其名何昉?其分何代?其藏何人?其出何地?其献何时?传之者有几家?用之取士者有几代?得缕析而历数欤?”[166]在乾隆十九年(1754年)甲戌科殿试策问试题中,让天下贡士对理学之渊源进行深究,并分析得失。“‘五经’、四子书而下,濂洛关闽之学,亦当深究其源流,而微窥其得失矣。其粹言可以几道者,可得切陈欤?”[167]乾隆五十八年(1793年)殿试,对于理学知识的考查有两道题目:一是关于帝王“十六字心传”的考查,“蔡氏《沈书》序言之綦详,其说可悉陈欤?执中一言,禹、汤、武相传不易,所以致其精一者,其要何居……真德秀《大学衍义》仅及修身齐家而止,其治平之迹,果可举而措之欤?邱浚[168]《大学衍义补》,政典极为详备,抑尚有提挈大纲者在欤?”二是关于明代心学的题目。“洛学末流,歧为二派。永嘉之学,好谈经济,朱子谓其近事功,其故安在?其源流得失,能一一言之欤?金溪之学流为姚江;紫阳之徒流为河津,世多以河津为正脉。然论者或谓王守仁所树立,断非薛瑄[169]所能,可详言之欤?王畿以后讲心学者,又空虚而无实用,其故又安在欤?”[170]
嘉庆朝的殿试试题相比乾隆朝又有所不同,这主要表现在对理学类知识的考查明显增加。表2-1所列的是嘉庆朝殿试中的经义类试题。通过比较可以看出,除了嘉庆十四年(1809年)己巳恩科殿试经义类试题主要属于汉学类考证题目之外,其余年份的殿试试题主要集中在帝王“心法”上。之所以如此,主要是因为乾隆朝中后期,乾嘉汉学发展兴盛,风靡天下,但同时也带来了只重考证,舍弃宋儒性理的流弊。为扶树理学之正统,翁方纲、刘权之等理学官员大力提倡治学遵守程朱之旨。嘉庆二十二年(1817年)十月,嘉庆帝颁谕,重申各级官员应讲明《朱子全书》、“五经”及四子书,以收世道人心。“教化为立政之本,以正人心,以厚风俗。非特各省学政,当讲明正学,以端士习,即督抚藩臬,以至道府州县,各有治民之责,皆应随时化导,俾小民迁善远恶,力返淳风。宋儒《朱子全书》,固足以阐明经术,而‘五经’及四子书,炳若日星。若在官者各能身体力行,以为编氓倡率,亦何不可收世道人心之益。”[171]
表2-1 嘉庆朝殿试中经义类试题举要
续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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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料来源:邓洪波等编著《中国状元殿试卷大全》(下),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
通过本节对科举考试与经学关系的剖析,可以看出,清代中期程朱理学的发展大致走过了“受尊崇—受冷落—复受重视”的进程。统治者之所以对程朱理学一再重视,其根本原因在于理学的道统、治统学说对维护封建统治具有重要性。同时,通过科举考试试题的分析可以看出,清代中期对理学知识的考核在乾隆朝中期之前较多,并且注重性理阐发和帝王心法的考核;乾隆朝中期之后,无论是各直省乡试,抑或是全国性的会试、殿试,理学知识的考核明显减少,即使有对理学知识的考核,所考查的重点也有很大的转变,即侧重理学源流与师承关系和学术主张的异同。在很大程度上,这种考核具有了考证的色彩。这一切都表明,在考据学兴盛的情况下,“在科举考试中,理学虽然仍是取士的主要标准,但其重要性已大为降低”[1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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