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了解“实学”思潮之前,首先应当了解一下“实学”二字的来历。其实,所谓的“实学”,本义便是指切实有用的学问。而作为一个词汇,则早在宋代儒者的言论中就已经出现了。程颐是第一个提出“实学”的理学家,他认为经学特别是《中庸》一书中的圣贤言论乃为至理,可运用在人事上,便是“实学”。
治经,实学也,譬诸草木,区以别矣。道之在经,大小远近,高下精粗,森列于其中……如《中庸》一卷书,自至理便推之于事。如国家有“九经”,及历代圣人之迹,莫非实学也。如登九层之台,自下而上者为是。人患居常讲习空言无实者,盖不自得也。为学,治经最好。苟不自得,则尽治五经,亦是空言。[2]
南宋朱熹也非常重视“实学”的重要性,他继承了程颐的观点,认为《中庸》之中的“理”字,乃是读书人终身受用的“实学”。他说:
子程子曰:“不偏之谓中,不易之谓庸。中者,天下之正道。庸者,天下之定理。”此篇乃孔门传授心法……其书始言一理,中散为万事,末复合为一理,“放之则弥六合,卷之则退藏于密”,其味无穷,皆实学也。[3]
这样看来,“实学”二字的出现实际上是与理学结合在一起的。但是这里我们所说的“实学”则是指明末清初知识界、思想界所掀起的一股“崇实黜虚”,倡导经世致用的思潮。“明清实学,是我国学术史上特定历史时期的产物,是含有特定历史内容的学术思想形态。它最初主要是针对宋明理学的日趋空疏衰败,尤其是阳明‘心学’的禅化而提出,至明代后期而蔚然形成了一股内容深刻丰富、影响广泛而又深远的学术思潮。”[4]
明代施行八股取士,而八股文必须遵循“四书”、“五经”及朱熹的注疏,即所谓“代圣立言”,不允许有独立的见解和思想,从而使得举国上下的读书人终日诵习程朱注疏,习作八股章句,再加之考试以《四书五经大全》为标准,天下士子只背“大全”而舍弃经史,从而使得根基浅薄,学风空疏。“八股盛而‘六经’微,十八房兴而廿一史废”[5],“今之经义论策,其名虽正,而最便于空疏不学之人”[6]。黄澍在《明经世文编》序中便指出了文人柔弱,只知呫哦诵记,什么也不懂的弊端。他说:“乃文人柔弱,既已论卑气塌,无当上旨,凡而呫哦诵记,自章句而外无闻焉。”[7]陈子龙也在序言中责骂俗儒无实学,“俗儒是古而非今,文士撷华而舍实。夫保残守缺,则训诂之文充栋不厌,寻声设色,则雕绘之作永日以思。至于时王所尚,世务所急,是非得失之际,未之用心,苟能访求其书者盖寡,宜天下才智日以绌,故曰士无实学”[8]。而对于那些当了官的士大夫,则只知获取名利,对国家实事漠不关心,“予惟学士大夫平生穷经,一旦逢年,名利婴情,入则问舍求田,出则养交持禄,其于经济一途蔑如也。国家卒有缓急,安所恃哉”[9]。
再者,明代中后期,王阳明的心学兴盛,并取代程朱理学而成为统治思想,风靡天下。这正如陆陇其所说:“自嘉、隆以来,秉国钧作民牧者,孰非浸淫于其教者乎?始也倡之于下,继也遂持之于上。始也为议论、为声气,继也遂为政事、为风俗。”[10]由于统治者对心学的推崇,“嘉、隆而后,笃信程、朱,不迁异说者,无复几人矣”[11]。但到了晚明时期,王学走向了异化,以王畿、王艮[12]为代表的“左派王学”对阳明心学作了过度发挥,逐渐流于“狂禅”,大谈禅学,狂放无羁,从而使得士习学风空谈心性,不务实事。而此时,正值明朝统治危机四伏之时,南有李自成、张献忠等农民起义,北有异族叩关攻打。社会动乱之时,必然要求适于其用者,于是在晚明的知识界、思想界兴起了力主“经世致用”的思潮。顾宪成、高攀龙等东林学子,一方面竭力抨击宦官专权,力主革新朝政;另一方面,则针对王学末流的“空言之弊”进行批驳,竭力反对空谈而倡导“治国平天下”的“有用之学”。顾宪成对“王学”末流严厉批判道:“此窍一凿,混沌几亡,往往凭虚见而弄精魂,任自然而藐兢业,陵夷至今,议论益玄、习尚益下。高之放诞而不经,卑之顽钝而无耻。”[13]他认为纠正空言之弊关键在于“躬修力践”,“先行后言、慎言敏行”[14];高攀龙也反对“王学”末流的“禅化”、谈空说玄,提倡有用实学。东林学派“实开晚明实学高潮之端绪,并由此而把实学思潮推向明清之际的鼎盛阶段”[15]。
清军入关,明朝覆灭。面对这一痛心疾首的社会现实,像黄宗羲、方以智、顾炎武、王夫之等人带着对明朝的惋惜与对异族入侵的憎恨,痛定思痛,认真思索。他们普遍认识到了宋明理学空疏无用与王学游谈无根的弊端,力倡经世致用的“实学”。黄宗羲虽然是王学的信奉者,但是他对晚明空疏无用的学风深恶痛绝。他说,“明人讲学,袭《语录》之糟粕,不以‘六经’为根柢,束书而从事于游谈”[16]。对于王学末流,他批评道:
今之言心学者,则无事乎读书穷理,言理学者,其所读之书不过经生之章句,其所穷之理不过字义之从违……封己守残,摘索不出一卷之内……天崩地解,落然无与吾事,犹且说同道异,自附于所谓道学者,岂非逃之者之愈巧乎?[17](www.xing528.com)
面对“天崩地解”的社会现实,黄宗羲大力提倡经世致用,主张学问与事功应合而为一。凡是有关于国计民生的实际学问,他都广为涉猎,在史学、经学、天文历算、舆地等方面均有成就,故江藩说他“‘十三经’、二十一史及百家、九流、天文、历算、《道藏》、《佛藏》,靡不究心焉”[18]。在史学研究上,黄宗羲用力甚深。他提倡史学研究要注意史料的运用,要“穷探古今”,从而开创了“浙东史学派”,成为清代“史学之祖”[19]。
方以智对明末理学和心学空谈心性、脱离实际的流弊进行尖锐批判,“理学者,为其生小读四子书,取而譨譨耳;好禅者,正可假托不立文字之下,掩其固陋,而斥鄙诸家耳”[20]。他认为他们都是虚伪之学,治学应当“欲挽虚窃,必重实学”[21]。陆世仪也是明末清初的思想家,其思想主张突出体现在因时制宜,讲求实用。他对于王学的高谈性命、于世无用批判道:“六艺古法虽不传,然今人所当学者,正不止六艺。如天文、地理、河渠、兵法之类,皆切于用世,不可不讲。俗儒不知内圣外王之学,徒高谈性命,无补于世,此当世所以来迂拙之诮也。”[22]可以看出,陆世仪特别强调“切于用世”的学问。
在“实学”思潮中,影响和贡献最大的当属顾炎武。“但讲到‘筚路蓝缕’之功,不能不推顾亭林为第一。”[23]他是批判王学末流的健将,对晚明心学深恶痛绝,施以重击。他说:
刘石(原作“五胡”)乱华,本于清谈之流祸,人人知之。孰知今日之清谈,有甚于前代者。昔之清谈谈老庄,今之清谈谈孔孟。未得其精而已遗其粗,未究其本而先辞其末。不习六艺之文,不考百王之典,不综当代之务,举夫子论学论政之大端,一切不问,而曰一贯,曰无言,以明心见性之空言,代修己治人之实学。股肱惰而万事荒,爪牙亡而四国乱,神州荡覆,宗社丘墟。昔王衍妙善玄言,自比子贡。及为石勒所杀,将死,顾而言曰:“呜呼!吾曹虽不如古人,向若不祖尚浮虚,戮力以匡天下,犹可不至今日!”今之君子,得不有愧乎其言。[24]
也正是在顾炎武的重击之下,王学迅速衰败下来,空疏之学风也为之一变。“凡一新学派初立,对于旧学派,非持绝对严正的攻击态度,不足以摧故锋而张新军,炎武之排斥晚明学风,其锋芒峻露,大率类是。自兹以后,王学遂衰熄……虽曰王学末流极敝,使人心厌倦,本有不摧自破之势,然大声疾呼以促思潮之转捩,则炎武最有力焉。”[25]
王夫之鉴于晚明学术空疏,突出强调“由虚泛实”,力主经世致用。他说:“所贵乎史者,述往以为来者师也。为史者,记载徒繁,而经世之大略不著,后人欲得其得失之枢机以效法之,无由也,则恶用史为?”[26]他强调任何学说、理论都应建立在可靠的事实基础上,“言天者征于人,言心者征于事,言古者征于今”[27]。他还特别着意于“质测之学”,热心探求西方近代科学技术。费密在年轻时,曾因住于僧院之中,读过《楞严缘觉》、《指月》等禅书,遂偏爱佛教禅学,并信奉静坐。但在顺治十四年(1657年)之后,他潜心学术研究,结合社会现实研究儒家经典。费密对宋明理学的空谈性命和王学的虚无也进行了批判,他说:“自魏晋老氏之说始入于儒,吾道杂乱之所由起,浮虚之所由出也……朱陆异同之辨起矣,王程朱陆之说再倡,学者皆谈性命神化为闻道,以治天下国家为绪余……自宋佛氏之说始入于儒,吾道杂乱之所由盛,浮虚所以日炽也。”[28]费密认为,读书应该与实事相结合,而不能死读书。
“凡‘思’非皆能成‘潮’;能成‘潮’者,则其‘思’必有相当之价值,而又适合于其时代之要求者也。”[29]明清之际的“实学”思潮,在现实需要的催发下,在顾宪成、黄宗羲、顾炎武等大儒的积极倡导下应时而起,顺势而兴。在这一思潮的推动下,清代的经学摒弃晚明空疏无用之积弊,趋于务实,在王学遭受学者之围攻与唾骂之下,程朱理学逐渐复兴,而提倡博通经史,注重名物之训诂则为清代考据学的兴起奠定了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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