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马滩秦简《十二支占盗》、睡虎地秦简《盗者》及孔家坡汉简《盗日》等篇中皆见一种以十二禽(物)配合十二支占卜盗者的方术,论者多指此十二禽(物)系后世十二生肖之源头。在放马滩秦简日书《黄钟》篇中还有一种占卜病祟的数术,其中在“旦至日中”时段与十二律搭配使用的十二禽与十二生肖尤为接近。由于十二律与十二支在秦汉时已有了固定搭配关系,故此篇中的十二禽亦可以与十二支相配。
兹将上述材料中所见十二禽(物)与后世十二生肖作一比较,列表如2.2。
表2.2 日书十二禽(物)与十二生肖比较
表2.2所见十二支配禽(物),可据其出土地分作秦、楚二系。在楚系的睡虎地简与孔家坡简中,只有子鼠、丑牛、寅虎、卯兔(孔家坡汉简字作“鬼”,整理者以为系“兔”之误抄,今从之)、亥豕等五组与后世完全一致。巳之配禽为“蟲”或“虫”,于豪亮指出,“《说文·虫部》:‘古虫蟲不分。’而虫字下云:‘虫,一名蝮。’蝮是一种毒蛇,因此‘巳,蟲也’,实际上是巳为蛇”[17]。则辰蟲(或虫)搭配实质上也与后世一致。巳之配禽,睡虎地秦简无说,孔家坡汉简中相应之字笔画不全,整理者拟作“蟲”,此处存疑。其余午、未之配禽,皆作“鹿”“马”;申之配物,一作“玉石”,一作“环”;酉之配物,一作“水”,一作“水日”;戌之配禽(物),一作“老羊”,一作“老火”。皆与后世迥异。于豪亮曾指出“环”可读为“猨”,猨即猿;“水”可读“雉”,雉即野鸡。饶宗颐也曾读“水”为“隼”,并引《古今注》“狗,一名老羊”之说,将“老羊”训为狗。[18]但我们看到申之配物皆与“石”相关,酉之配物皆与“水”相关,戌之配禽(物)皆突出其“老”,自成体系,似乎另有所本。值得重视的是,隋萧吉《五行大义》所引三十六禽“异说”中也有申配“死石”,戌配“死火”或“死金”之例,其他还有未配“老木”,酉配“死石”“死土”,亥配“朽木”等,[19]皆明显超出了“禽”的范畴,当是五行说的遗留。因此,对于申、酉、戌三支所配之物,不宜强解作禽名。[20]
在秦系的放马滩简中,已有子鼠、丑牛、寅虎、卯兔、午马、未羊、酉鸡、戌犬、亥豕等九组与后世完全一致。辰之配禽,《十二支占盗》作“虫”,但《黄钟》又作“龙”,与后世一致。其余巳之配禽,一作“鸡”,一作“雉”;申之配禽(物),一作“石”,一作“王龟”。皆与后世不同。
由上可见,虽然楚系日书中的十二禽(物)尚与后世十二生肖存在较大差异,但秦系放马滩日书中的十二禽(物)已与后世十二生肖十分接近,两者之间的亲缘关系是显而易见的。而且,在放马滩秦简日书《十二支占盗》及睡虎地秦简日书《盗者》篇中,已经有了十二禽(物)与五行搭配的迹象,这一点并没有引起前人足够注意。
放马滩秦简日书《十二支占盗》篇中对盗者进入宅院行窃的方向多有占测,列表如2.3:
表2.3 放马滩秦简日书《十二支占盗》篇所见入盗方位
从秦汉时期广泛流行的“日廷图”(即十二辰方位图,参见第三章图3.1)来看,亥、子、丑三辰皆在北方,属水;寅、卯、辰三辰皆在东方,属木;巳、午、未三辰皆在南方,属火;申、酉、戌三辰皆在西方,属金。表2.3所见丑、寅、卯等八日入盗方位,无不与“日廷图”一一契合。子、巳、亥三日,该篇皆占作“盗者中人”,谓盗者是“家贼”“内鬼”,故不列方位。戌日未见入盗方位,或是漏抄,或亦是“盗者中人”。
睡虎地秦简日书《盗者》篇中有四处“旦闭夕启某方”的表述,李学勤推测讲的是一种有关如何防盗的方术,所谓“启”“闭”,或指门户的开关。列表如表2.4:
表2.4 睡虎地秦简日书《盗者》篇“旦闭夕启”方位
李学勤指出,寅日“旦闭夕启西方”一句应在子日下,酉日条“旦闭夕启”下又脱“南方”二字,当系抄写者疏误,[21]其说可从。子、卯、午、酉四辰在“日廷图”中分别居于北、东、南、西的位置,在这种数术里面,“旦闭夕启”的方位实际上是将此四辰本来对应的方位逆时针移动了一位。
以上可见,在上述两种秦简日书“占盗”篇中,十二禽(物)借助于十二辰,已与东西南北四向形成了固定搭配关系。而四向(或五方)与五行的对应,作为传统五行说核心内容之一,早在战国时期就已固定。放马滩秦简日书《五音(二)》篇就专门讲述五行与五方、五色、五音及十干、十二支的对应关系,《日辰》篇又讲述十二支与五行及数字的对应关系,可作内证。此外,我们还可以从两种秦简及孔家坡汉简日书诸“占盗”篇看出,借助于十二支,十二禽(物)还与五色、男女(阴阳)建立了某种联系,虽不甚明朗,但已初露端倪。
综上所述,秦代日书中的十二禽(物)已与后世十二生肖大体接近,并且它们一开始就与五行学说结合,作为占卜的工具。而十二生肖的功用,除了纪年,主要还是作为占卜、择吉或合婚的命理依据。因此,我们将秦简日书中的十二禽视作十二生肖的源头,应该没有问题。但是,秦汉简牍日书中的十二禽(物)毕竟只与纪日地支联系,[22]尚未用于纪年,还不能说它就是十二生肖。
主张十二生肖源自华夏本土论者,多谓其源自天文星占或图腾崇拜。如郑文光认为十二支及生肖皆源自华夏先民对星象的观察,先描写为符号,后肖之以动物形象。李零据《五行大义》中的相关记述指出十二生肖源自天文。董家遵认为十二生肖与古代十二姓同出一源,系由鼠、牛、虎、麒麟、龙等十二种图腾演化而来。麻根生认为十二生肖起源于九黎部落联盟的十二神兽图腾。张秉伦认为十二生肖多与农牧、狩猎生活有关,应来源于中国古人的动物崇拜。陈冠英等则认为生肖文化的源自中国古代的伏羲崇拜。[23]以上诸说多是基于符号学或社会学理论的推测,虽有其合理之处,但从实证的角度来看,还缺乏过硬的证据。近年,王贵元指出“十二禽的来源,也就是十二地支所配物的原始面貌,可能是十二种物怪,或是有动物有物怪,后来才全部演化为十二种动物”[24]。王氏之说主要来源于对楚系十二禽(物)中“老羊”“玉石”等“异说”的全面考察,若验之以放马滩秦简日书《黄钟》篇,这一情形就更为明朗。我们知道,“病起而卜祟”是春秋以来的一种社会风习,至秦汉尤甚。而《黄钟》篇所述实为一种占卜病祟的数术,其中三十六禽(包括十二禽在内)乃是三十六种形象各异的精怪。术家根据一天内上午、下午及夜晚等不同时间所投中的律吕,可以容易地卜得是何种精怪作祟使人生病的,然后进行相应的厌禳活动。在东晋葛洪所著《抱朴子·登涉》中,也有以“三十六禽”(实有二十四禽)作为精怪的记载。因此从放马滩秦简日书来看,十二生肖的文化本源似在于古人的精怪信仰。
在成书于西汉初年的马王堆帛书中,已可见到干支纪年的实例。据李学勤介绍,“一种帛书的表中,排列着六行干支,计六十组。第五行第一组为‘甲辰’,第二组左边写着‘今皇帝十一年’右边写着干支‘乙巳’。据上下文知,‘今皇帝’即汉高祖。而汉高祖十一年(公元前196年)正好是乙巳年。这与《史记》年表《集解》所说完全一致”[25]。《汉书·王莽传》云,始建国五年(公元13年)“岁在寿星,填在明堂,仓龙癸酉,德在中宫”,亦是干支纪年。若以理推之,秦汉之际十二禽既与十二支搭配纪日,则应可用于纪年,但在这一时期的文献资料中,尚不见任何以十二禽纪年的记载。
至东汉初年,十二支配禽名称始与后世十二生肖完全一致,见于王充《论衡》一书。其中《物势》篇云:
曰:寅,木也,其禽虎也。戌,土也,其禽犬也。丑、未亦土也,丑禽牛,未禽羊也。木胜土,故犬与牛羊为虎所服也。亥,水也,其禽豕也。巳,火也,其禽虵(蛇)也。子亦水也,其禽鼠也。午亦火也,其禽马也。水胜火,故豕食虵(蛇);火为水所害,故马食鼠屎而腹胀。
曰:审如论者之言,含血之虫,亦有不相胜之效。午,马也。子,鼠也。酉,鸡也。卯,兔也。水胜火,鼠何不逐马?金胜木,鸡何不啄兔?亥,豕也。未,羊也。丑,牛也。土胜水,牛羊何不杀豕?巳,虵(蛇)也。申,猴也。火胜金,虵(蛇)何不食猕猴?猕猴者,畏鼠也。啮猕猴者,犬也。鼠,水。猕猴,金也。水不胜金,猕猴何故畏鼠也?戌,土也。申,猴也。土不胜金,猴何故畏犬?(www.xing528.com)
其中已言及十一支配禽,《言毒》篇又见“辰为龙”之说,是为完整十二支配禽,与后世生肖完全一致。上文还详细叙述了十二禽的五行属性及其生克关系,说明当时十二禽与五行的搭配也趋于定型。但在《论衡》中,我们仍找不到以十二禽纪年或作为属相的记述。
至东汉中期,干支纪年已经相当普遍。如《敦煌长史武斑碑》:“建和元年(公元147年),大岁在丁亥”,《后汉书·朱称传》亦称此年为“丁亥之岁”。《韩勑修孔庙后碑》:“永寿三年(公元157年),青龙建酉。”[26]此时,在一些道教文献中开始出现单纯以十二支记述生年,配合十二禽卜算命运的记载。不晚于汉顺帝时代(公元126—144年)的《太平经》卷一百十一《有德人禄命决》云:
寅申之岁,其人似虎,日月相直,殊不得相比。所以然者,寅为文章,在木之乡,山林猛兽,自不可当。但宜清洁,天遣令狩,不宜数见,多畏之者,名之为虎。年在寅中,命亦复长,三寅合生,乃可久长。申为其冲,了不相亡,多恶畏夜,但能缘木上下,所畏众多。其命在金,行害伤人。故令小寿,是为可知。[27]
其文开头总述“寅申之岁,其人似虎”。其后则分说生于寅、申之年者的运势。大意为:生于寅年者,其人命运与虎相似,势不可挡。但虎作为上天派来守护山林的神兽,宜当洁身自好,深藏不露。此年所生之人本来就长寿,若出生月日也属寅,就更长寿了。生于申年者,其人命运与猴相似(文中说“能缘木上下”,疑指猴),猴子生性顽劣,经常行害伤人,故其短寿。姜守诚说:“《太平经》继承了传统的十二禽说,又创造性地加以改造,将生年地支与诸种选择术因素糅合到一起,藉此推衍祸福、预测吉凶,从而极大推动了汉代生肖宿命论的整合步伐,对后世命理学的体系建构起到了积极作用。”[28]可谓一语中的。我们认为,《太平经》中已经蕴含了十二禽作为属相的因素。如此,则十二生肖在东汉中期已经初步形成。
更加明朗的材料则见于稍晚的《后汉书·郑玄传》:
(建安)五年(公元200年)春,梦孔子告之曰:“起,起,今年岁在辰,来年岁在巳。”既寤,以谶合之,知命当终,有顷寝疾。
唐李贤注引北齐刘昼《高才不遇传》论玄曰:
“辰为龙,巳为蛇,岁至龙蛇贤人嗟。”玄以谶合之,盖谓此也。
清人赵翼在论“十二属相起于后汉”时已注意到这一史料,但其文引自王子年《拾遗记》,该书成于东晋,为志怪小说集,多诞谩无实,故研究者未敢遽信。但《后汉书》明言“以谶合之”,刘昼又确指此谶即“辰为龙,巳为蛇,岁至龙蛇贤人嗟”,联系到前引《太平经》以寅虎、申猴卜算人命之事,知刘昼之说当有所本,则“岁至龙蛇”之说在东汉晚期已经相当流行。其中不仅以生肖纪年,而且将个人命运与生肖相联系,已完全具备十二生肖命理说的基本内容。
至东晋南北朝时期,十二生肖作为一种民俗文化事象,已臻于成熟,并广泛流行于大江南北。《晋书·谢安传》载:
(谢安)因怅然谓所亲曰:“昔桓温在时,吾常惧不全。忽梦乘温舆行十六里,见一白鸡而止。乘温舆者,代其位也。十六里,止今十六年矣。白鸡主酉,今太岁在酉,吾病殆不起乎!”乃上疏逊位……寻薨,时年六十六。
其中说到“白鸡主酉”“太岁在酉”,亦是东汉中晚期以来民间乃至社会上层采用生肖纪年,并与个人命运联系起来的明证。或十二属相在东晋时就已十分流行。
《南齐书·五行志》载:
永元中,童谣云:“野猪虽嗃嗃,马子空闾渠。不知龙与虎,饮食江南墟。”识者解云“陈显达属猪,崔慧景属马”,非也。东昏侯属猪,马子未详,梁王属龙,萧颍胄属虎。
其文虽述南齐永元年间之事,但所涉及的人物陈显达、崔慧景等多是刘宋早期生人,去东晋未远。
《周书·晋荡公护传》载宇文护之母阎姬为北齐所执,齐王令人为阎氏作书,贻护曰:
汝与吾别之时,年尚幼小,以前家事,或不委曲。昔在武川镇生汝兄弟,大者属鼠,次者属兔,汝身属蛇。
北魏孝文帝迁都洛阳之后,大规模改易汉俗,中原十二生肖应在此时为鲜卑等少数民族所接受。宇文护兄弟生于北魏宣武帝时期,其时鲜卑族已全面汉化,而十二生肖纪年早已深入人心,故时年八十的阎姬仍然清楚地记得三个儿子的生年属相。
南朝后期诗人沈炯甚至创作了一首题为“十二属诗”的藏头诗,曰:
鼠迹生尘案,牛羊暮下来。虎啸坐空谷,兔月向窗开。龙隰远青翠,蛇柳近徘徊。马兰方远摘,羊负始春栽。猴栗羞芳果,鸡跖引清杯。狗其怀物外,猪蠡窅悠哉。[29]
全诗共十二句,每句起首分别嵌入一种生肖名称,次序井然,内容通俗易懂,读来朗朗上口,说明此时十二生肖已被广大民众所熟知。而考古所见最早的十二生肖陶俑、壁画等也大致出现在这一时期。如山东临淄北朝崔氏墓地所出两批生肖俑,山西太原北齐娄叡墓中十二生肖壁画。[30]此不赘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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