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守仁
题 解
本篇从“尊经”二字生发开去，借此来阐发他的心学思想。作者认为六经是永恒的真理，与人的“心”“性”“命”本同，六经是心的记录，故尊经应当首先从自己的内心去认识、体会六经的经义。
【一段】
经①，常道也。其在于天谓之命，其赋于人谓之性，其主于身谓之心。心也，性也，命也，一也。
【注释】
①经：指儒家的六部经典著作，即后文提到的《易》《书》《诗》《礼》《乐》《春秋》。
【译文】
经是永恒不变的真理。当它存在于天时就叫做“命”，赋予人时就叫做“性”，主宰人身时就叫做“心”。心、性、命三者是同一的。
【二段】
通人物，达四海，塞天地，亘①古今，无有乎弗具，无有乎弗同，无有乎或变者也，是常道也。其应乎感也，则为恻隐，为羞恶，为辞让，为是非。其见于事也，则为父子之亲，为君臣之义，为夫妇之别，为长幼之序，为朋友之信。是恻隐也、羞恶也、辞让也、是非也，是亲也、义也、序也、别也、信也，一也，皆所谓心也、性也、命也。
【注释】
①亘（gèn）：贯通。
【译文】
沟通人与万物，遍及四海，充塞天地，贯穿古今，无所不备，无所不同，没有丝毫可能变化的，就是那永恒的真理。当它反映于人的情感时，就化为同情之心、羞耻之心、谦让之心与是非之心。当它反映于伦理道德方面时，就表现为父子间的亲近、君臣间的忠义、夫妇间的区别、长幼间的次序以及朋友间的诚信。这同情、羞耻、谦让、是非之心，这爱敬、忠义、次序、区别、信义之理，说起来是一回事，就是上面所说的心、性、命啊。
【三段】
通人物，达四海，塞天地，亘古今，无有乎弗具，无有乎弗同，无有乎或变者也，是常道也。以言其阴阳消息①之行，则谓之《易》；以言其纪纲政事之施，则谓之《书》；以言其歌咏性情之发，则谓之《诗》；以言其条理节文②之著，则谓之《礼》；以言其欣喜和平之生，则谓之《乐》；以言其诚伪邪正之辨，则谓之《春秋》。是阴阳消息之行也，以至于诚伪邪正之辨也，一也，皆所谓心也、性也、命也。
【注释】
①阴阳：指自然界对立的两种力量。消息：指事物的消歇、生长。
②条理：指礼仪准则。节文：指礼仪制度。
【译文】
沟通人与万物，遍及四海，充塞天地，贯穿古今，无所不备，无所不同，没有丝毫可能变化的，就是那永恒的真理。拿它来讲阴阳变化、生长消亡的运行，就称作《易》；拿它来论述国家法纪政事的举措，就称作《书》；拿它来抒发情感，就称作《诗》；用它来讲述礼仪制度的规定，就称作《礼》；用它来讲欢喜与和平心态的产生，就称作《乐》；用它来讲真诚与诡诈、邪恶与正直的区别，就称作《春秋》。这阴阳变化、生长消亡的运作直到真诚诡诈、邪恶正直的区别，说起来也是一回事，就是上面所说的心、性、命啊。
【四段】
通人物，达四海，塞天地，亘古今，无有乎弗具，无有乎弗同，无有乎或变者也，夫是之谓六经。六经者，非他，吾心之常道也。是故《易》也者，志吾心之阴阳消息者也；《书》也者，志吾心之纪纲政事者也；《诗》也者，志吾心之歌咏性情者也；《礼》也者，志吾心之条理节文者也；《乐》也者，志吾心之欣喜和平者也；《春秋》也者，志吾心之诚伪邪正者也。君子之于六经也，求之吾心之阴阳消息而时行焉，所以尊《易》也；求之吾心之纪纲政事而时施焉，所以尊《书》也；求之吾心之歌咏性情而时发焉，所以尊《诗》也；求之吾心之条理节文而时著焉，所以尊《礼》也；求之吾心之欣喜和平而时生焉，所以尊《乐》也；求之吾心之诚伪邪正而时辨焉，所以尊《春秋》也。
【译文】
沟通人与万物，遍及四海，充塞天地，贯穿古今，无所不备，无所不同，没有丝毫可能变化的，这就叫做“六经”。六经并非别的东西，乃是我等心中存在的永恒的道理。所以《易》这部经，是记述我们心中矛盾变化的；《书》是记录我们心中的法制政事的；《诗》是记录我们心中的情感歌咏的；《礼》是记述我们心中的礼仪制度的；《乐》是记录我们心中的欢喜与平和的；《春秋》是记载我们心中的真假和邪正的。君子对于“六经”，能从自己心中的矛盾变化研究它的道理，然后按时推行的，这就是尊崇《易》啊；能从自己心中探求法制政事，而适时实施的，这就是尊崇《书》啊；能从自己心中去寻求情感歌咏，而适时抒发出来的，这就是尊崇《诗》啊；能从自己心中探求礼仪制度，并按时宣扬者，这就是尊崇《礼》啊；能从自己心中探求欢喜平和，并按时促成者，这就是重视《乐》啊；能从自己心中探求真假邪正，并适时分辨者，这就是尊崇《春秋》啊。
【五段】
盖昔圣人之扶人极①、忧后世而述六经也，犹之富家者之父祖，虑其产业库藏之积，其子孙者或至于遗亡散失，卒困穷而无以自全也，而记籍②其家之所有以贻之，使之世守其产业库藏之积而享用焉，以免于困穷之患。故六经者，吾心之记籍也，而六经之实，则具于吾心，犹之产业库藏之实积，种种色色，具存于其家，其记籍者，特③名状数目而已。而世之学者，不知求六经之实于吾心，而徒考索于影响④之间，牵制于文义之末，硁硁然⑤以为是六经矣，是犹富家之子孙不务守视、享用其产业库藏之实积，日遗亡散失，至为窭人⑥丐夫，而犹嚣嚣然⑦指其记籍曰：“斯吾产业库藏之积也。”何以异于是？
【注释】(www.xing528.com)
①人极：人世间的道德准则。
②记籍：原指登记用的簿子，这里用作动词，登记。
③特：只、不过。
④影响：影子与回声，指不真实的，无根据的。这里指关于六经的传闻、注释。
⑤硁（kēng）硁然：浅薄固执的样子。
⑥窭（jù）人：贫穷的人。
⑦嚣（xiāo）嚣然：自鸣得意的样子。
【译文】
古代圣人坚持做人的准则，担忧后代人，因而著述“六经”，如同财主家的父亲或者祖父，担心他的产业和积蓄到了子孙有遗失流散的可能，以至于最后贫困到无法生存，因而将家产全部登记在册后再传给他们，让子子孙孙世世代代守住这些产业和积蓄并享用它们，以避免穷困的忧患。所以“六经”就是我们心中的账簿，而“六经”的根本实质就存在于我们心中。这就好比资财储蓄，林林总总，都存储于家中，而账簿上登记的不过是它们的名称、形状和数目罢了。然而，社会上的一些读书人，不懂得从自己的心中去探求“六经”的实质，却只在一些注疏上去考证求索，在文句词义的细枝末节上纠缠，浅薄而固执地认为这就是“六经”了。这种作为正如那些财主家的子孙，不是设法守住和享用他们的产业与库藏积蓄，而是一天天地将它们遗失流散，以至于成为穷人乞丐时，还固执地指着他们的账簿说：“这些是我们的产业与库藏积蓄。”上面所说的那些读书人，跟这种财主家的子孙的行径有什么不同呢？
【六段】
呜呼！“六经”之学，其不明于世，非一朝一夕之故矣。尚功利，崇邪说，是谓乱经。习训诂①，传记诵，没溺于浅闻小见，以涂天下之耳目，是谓侮经。侈淫词，竞诡辩，饰奸
【六段】
心盗行，逐世垄断，而犹自以为通经，是谓贼经。若是者，是并其所谓记籍者，而割裂弃毁之矣，宁复知所以为尊经也乎？
【注释】
①训诂（gǔ）：对汉字字义的解释。
【译文】
唉！“六经”这门学问，不能为世人所理解，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追求功利目的，崇尚异端邪说，这就叫做“乱经”。专注于训诂考据，讲求死记硬背，沉溺于浅薄的认识之中，并以此遮掩天下人的耳目，这就叫做“侮经”。夸饰辞藻，争相诡辩，掩饰奸邪之思与盗贼之行，排除异己，追逐私利，而且还自以为博通经义，这就叫做“贼经”。像这样一些人，是连上面所说的账簿都一起割裂毁弃掉了，难道还会晓得重视“六经”吗？
【七段】
越城①旧有稽山书院，在卧龙西冈，荒废久矣。郡守渭南南君大吉②，既敷政于民，则慨然悼末学之支离，将进之以圣贤之道，于是使山阴③令吴君瀛拓书院而一新之，又为尊经之阁于其后，曰：“经正则庶民兴，庶民兴斯无邪慝④矣。”阁成，请予一言以谂⑤多士。予既不获辞，则为记之若是。呜呼！世之学者得吾说而求诸其心焉，则亦庶乎知所以为尊经也已。
【注释】
①越城：在今浙江绍兴。
②郡守：郡的长官，这里借指知府。南君大吉：即南大吉，陕西渭南人，时任绍兴知府。王守仁的门生。
③山阴：绍兴府的治所。
④慝（tè）：心存邪念。
⑤谂（shěn）：规劝。
【译文】
绍兴原有一座稽山书院，坐落在卧龙山的西面山冈上，已经荒废很长时间了。绍兴知府渭南人南大吉，对百姓施行仁政以后，慨叹痛惜那种末流学术的支离破碎，计划用圣贤之道教化读书人，于是就让山阴县令吴瀛增加书院规模，将之整修一新，又在书院后面修建了一座尊经阁，说：“六经经义一旦正确领会，百姓就会振作起来走上正路，就没有邪恶之人了。”尊经阁建成后，南君请我写几句话，用来劝告那些读书人。我既然不能推辞，就写了这样一篇记文。唉！如果世上的读书人，明白了我的见解，并能从自己内心去探求它，那么，也就差不多懂得重视六经的原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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